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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尾声 ...

  •   七月流火,分明已经立过秋,余杭一带,依旧暑气难耐。
      日头明晃晃地照着,连地上都是一片白花花,正午时分,偶尔有一道人影闪现,叫耷拉着舌头趴在门槛儿的阴凉处犯困的狗瞧见,有气无力地吠了几声,便又安静了。
      唯有树上的蝉鸣,嘈嘈切切,不得安宁。

      这却是十数年里,可称得上故乡的景象。

      然而有些什么,却已经不同了。
      邱非轻车熟路地从嘉世山庄的匾额下走过,若在往常,纵然炎热,门外也必定直挺挺的站着执事的弟子,脸色严肃,守备森严。
      而他现在身负叛庄之名,却能轻易长驱而入,一路上不见什么人影,偌大个山庄,机关尽停,人去楼空,竟只余绿树荫凉,仍旧沉默地伫立在亭台楼阁之旁。
      大厦将倾。
      走得很深后,邱非停了步,不远处的长廊里,两个熟悉的身影正在交谈,一绀一苍,此时也闻得声响,齐齐向他所在之处抬头望来。

      大长老,夏长老,邱非见礼,不亢不卑。

      夏仲天愣了会儿,然而反应过来,却是第一时刻不动声色地瞥了瞥身侧陶轩的脸色。
      嘉世如今风雨飘摇,多少人以为是邱非启的缘头,然而根里,却是无尽前尘往事,贪嗔痴恚,白首相知犹按剑。
      只是陶轩素来精明深沉,外表宽容大度,内里却很是有几分刚愎自用,也不知他是会自省,还是会迁怒。

      陶轩没有说话。
      他微微眯起眼,盯着那站在毒辣日头下的英秀青年,素衫长身,眉目漆黑。
      一瞬间,竟与记忆中的某人莫名重合。
      其实长得完全不像,性情也不像,那人当初挑了邱非做亲传弟子欲予衣钵,自然是跟陶轩通过气的,没个正形地从打开的窗扇里唤住了正经过的陶轩,说,我看中个人。
      啊?
      他努了努嘴,就那个,陶轩顺着他的示意看过去,望见山庄新收的一批孩童正站在前厅,听背着手的武师训话。当中有一个,腰杆特别挺直,无端端地就区分于他人。
      哦,陶轩了然,那你可要好好教,别耽误人家小孩。
      也就说说而已,他知道这人从来不干对不起人的事。
      呵呵,那人说,老陶,听听你这口气,活像个老妈子。
      陶轩怒了,反唇相讥道,这不你当撒手掌柜害的么!各个人都不见,我看你才是个不出闺阁的千金大小姐!
      那人哈哈大笑,或许是觉得有趣,又或者是无聊,也不计较;
      陶轩还记得,那日阳光透过纸窗溅在门内,金黄灿烂。

      他们也曾经是如此要好的朋友,彼此信任,彼此托付,一文一武,闯下嘉世赫赫威名。

      现在又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呢?

      陶轩看着邱非,他也算看着邱非长大,这孩子的满心景仰,不可置信,失落低沉,再到后来的义无反顾,他都心知肚明。
      他让这孩子从云上摔倒泥下,从荣光退为阴影,却依旧提供最好的教导,最趁手的武器,不肯放手也不肯宽待,而每当看到那张强迫自己冷淡克制的脸上露出的隐忍愤怒和痛苦,则仿佛偿还了某种报复的不甘和欲望。
      现在想起来,他对邱非,实在是迁怒了,陶轩默然。
      也许没人比他更懂叶修为何会选择邱非作为继承人,因为曾经那个叱咤骄傲,所向披靡的青年斗神,他比任何人见得都多,都分明;
      也是他自己,并着世浪喧嚣,亲手掐灭了那意气风发的时光。
      后来的散人君莫笑,举重若轻,谈笑间灰飞烟灭的强势与气度,都与他无关了。

      我将退隐。
      陶轩轻描淡写地开口,养尊处优的手摩挲着拇指上碧绿澄澈的翡翠扳指,山庄里的种种事宜,就都交给夏长老了。
      他既调查清楚,你的事不过是件误会,便也从此算了吧。

      邱非,陶轩淡淡地对眼前这个青年说,以后,要更努力啊。

      他又低声跟夏仲天说了几句,然后便走了。
      朱轮华盖车在门外等着他,那样奢侈的华丽,在炽热的阳光下,在凋败的嘉世的反衬下,显得格外夺目而绚烂。
      内中却不知是否只残余着空虚与死寂。

      邱非目送着陶轩远去,明明知道他看不见,依旧点了点头,作为回应。
      然而拳风忽至,他头也不回地张掌拦下,听到一声血肉相击的钝响。
      回过身,是夏仲天带着些许愤怒的脸,道,我帮助你,不是为了得到现在的结果!

      ——若是当初无人策应,邱非又怎能逃脱嘉世曾布下的天罗地网,又在步步为营间,不动声色地落子争局呢?

      夏长老……邱非看着这个嘉世最年轻的长老,沉默良久后,终是道,抱歉。
      可他又有什么对不起呢?
      是因为当初太过敏锐,洞穿了陶轩的谎言和欺骗?还是因为眷恋嘉世,不能容忍这将之悬入危崖的阴谋?或是因为在这抗争中,经历了太多太多,牺牲了太多太多呢?
      夏仲天太明白这些了,所以反而被他那句抱歉哽得不轻,最终绷着脸问,你的毒都解了吗,在得到默然的点头,隐去了种种曲折反复的肯定回答后,硬邦邦的丢下一句,跟我来。

      嘉世山庄占地辽阔,然而夏仲天与邱非行走其间,步履生风,并无一丝陌生。
      树荫渐浓,邱非的脚步中也增添了某种不为人知地迟疑;
      他不知道此时夏仲天将自己带到叶修的寝居之处,是何用意。
      ——这里原本该属于嘉世山庄历代庄主,但孙翔嫌此地太过僻静冷清,执意搬了出去。
      也无怪乎他不喜欢,此地靠近后山,龙柏和雪松长得遮天蔽日,纵然外边暑气蒸人,内中也自生宁静阴凉。
      唯有一面攀缠着满墙凌霄花,在整片墨绿中,朱红橙黄,鲜艳明媚,霎那带出满园生机。

      邱非停住了脚步。
      这花是苏沐橙见叶修院子里太素净,觉得不自在而播种下来的。
      那时叶修正带着邱非在赴韩文清的约,回来后看着突然鲜丽起来的居所,颇有些啼笑皆非。然而他对苏沐橙一向纵宠,也没多说什么,只招了招手,把邱非叫在跟前,问,好不好看?
      邱非点头。
      叶修就笑,揉着他的头发说,多努力,以后你住进这院子,就能天天看了。

      他望着那些明媚的花朵,神情里浮现出一丝悠远的怀念,说,我年轻时住的地方里,也种着凌霄呢,有个朋友跟我说,这花的意思是,少年心事当拿云。

      夏仲天见邱非有些出神,咳嗽了一声,道,陶轩将整个山庄卖了,我盘不起,待别人住进来之前,你收拾收拾,有什么想留下的东西,一并带走吧。
      日后,我们嘉世就住在城东郊外的宅子里了。

      原来如此,邱非原以为自己会有不舍,然而看着这熟悉的地方,心中竟无一丝波澜。
      多谢你,夏长老,他道,但我并无所需。
      因为那些最重要的珍宝,他都在心头画了道伤痕,安静深埋。

      夏仲天皱起了眉头,他总觉得邱非比之出走之前改变了不少,只是说不出来,他也听闻过许多流言,跟正主冷淡自矜的面孔联系在一起,未免有些悚然。
      他清了清喉咙,忽然道,我讨厌叶修。
      我知道。
      可我喜欢嘉世。

      ……我也是。

      临走前,邱非环视了一圈,开口道,在新宅子里,也种上些凌霄花吧。
      夏仲天不明所以,但难得邱非要求,便也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他不知道邱非心里想着那句话,少年心事当拿云,叶修对他的诸般期许,都温柔深沉地凝聚在这短短的字里行间,而邱非也记得叶修曾在这院中演武,东方初白,却邪划过强悍的乌光。
      年幼的他在朝雾中专注凝视,满心倾慕与向往。

      那是最纯粹的一刻,也是身为战法的荣光和信念。

      与天战,与地战,与人战。

      至于其他,

      ——已是昨日之日不可留。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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