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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郢人与匠石 ...

  •   郢人垩漫其鼻端若蝇翼,使匠石斫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斫之,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闻之,召匠石曰:“尝试为寡人为之。”匠石曰:“臣则尝能斫之。虽然,臣之质死久矣。”
      ——节选自《庄子·徐无鬼》

      “我意已决。”男子一身粗糙布衣,手持一把稍小锛子,只如孩童一般笑得天真烂漫。
      眼前的白衣君子一派悠然地转身,一双桃花眼里水波流转,千百姿色,唇角微挑,直叫人看得入迷,移不开视线。他拂袖,看唤他之人愣愣,丝毫无动,当他是要退缩了,笑容却带了些调笑:“怎的,怕了?”
      这时,男子才反应过来,握紧了手中的锛子,脸上带着张扬的光彩,毫不示弱地回嘴:“怎会。”
      白衣人轻笑,伸出骨节分明的白皙指尖,沾了些白灰色的泥,然后万般妖娆地抹在了自己的鼻尖,与此同此,还笑得风情万千,一双桃花眼半带同情半带挑衅地打量着男子,嘴角弧度更为上扬:“那便快些。”
      手持着还算不轻的锛子,男子却丝毫无受影响,手挥动如风,不消几下,白衣人鼻翼的白泥便随着一阵阵带着狠戾的风慢慢飞舞落地。
      “呵呵。”白衣君子这才有所动作。他抬手轻抚鼻尖,笑容温柔了些许,带着些信任,“还如从前那般差呢。”眼中却全是赞美。
      男子倒也没介意什么,大喇喇地把锛子丢在一旁的石桌上,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抬头看着白衣君子,露出一口白牙:“过奖过奖,你亦如从前啊。”
      “客气客气。”白衣人颔首。
      “彼此彼此。”男子应道。
      两个人互相对视了半晌,突然齐齐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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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海兰,我怎的不知,你也有如此无赖的时候?”白衣君子一袭白衣,倒是从未换下过,或许是他的衣服都只有白色吧,所以他看起来也总是一尘不染的。
      手持锛子的男子听闻回身,伸出双臂,紧紧搂住唤他之人,下巴搁在对方肩上,只露出一个灿烂到刺眼的笑容,声音是青年独有的朝气与张扬:“现在不就知了吗?”每一句话都在对方颈边带过一阵热气。
      “看来你不止是无赖,是无赖至极。”白衣人晃悠着折扇,一派悠闲,面上却是一抹的无奈之色。虽是无奈,但却无过多的抵抗动作,像是早已习惯。
      “哈哈,真是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尹玄也!”石海兰倒也不当回事,哈哈笑着搂紧了白衣人,也不管自己一身泥有无把对方的白衣蹭脏,只管禁锢着人,就是不肯松手。
      “好了,出不得气了……”尹玄好不容易腾出一只手,用折扇往石海兰的手臂狠狠拍了一下,然后趁石海兰惊叫痛呼的空当,赶忙抽身出来,然后一脸笑意地打量着正捂着被打处嗷嗷直叫的人。
      “玄,你也不下手轻点……”石海兰抬起泪汪汪的双眼,一副可怜相的看着尹玄。
      “刚刚谁不听我的话,越搂越紧,害我喘不过气的?嗯?”尹玄一副看好戏的模样看着这个男子,虽然已二十出头,可这性格,还真如个小孩子一般,可惜了这一张英气的脸,怎么光有装可怜的用法了?
      石海兰依旧一脸快要哭的表情,颤抖着嘴唇嘟嚷道:“那你也不能谋杀亲夫啊……”
      “……甚?”尹玄拿着折扇的手突然停了下来,他默了默,向石海兰放去一道狠厉的目光,“石海兰……你、说、什、么……?”
      “啊啊尹玄我错了!!别打我!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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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说郢地有个匠人,手法堪称得上是炉火纯青!……”
      “据说他有个绝技,就是能把人鼻尖上如蝇翼薄的白泥削掉,而鼻子却毫无损伤!……”
      “他手持锛子却丝毫不曾犹豫,只三两下就把白泥削得一干二净!……”
      “听闻此人,我倒突然想见见,一睹真容啊!……”
      “此人物若真如传言般非同小可,便可召入宫中,为皇上效力啊!……”
      “事不宜迟,我们赶紧出发去郢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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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兰!——”
      白衣人猛地撞开木门,气息不稳,衣衫凌乱,本一尘不染的衣袂竟沾染了些灰暗的泥点,他脸上以往淡定从容的神情全无,只剩下那眼神还如从前清明,里面带着些些许许的焦虑。
      正在钻研雕刻的石海兰疑惑地抬起头,看着仍兀自喘息的尹玄,不解地问:“怎么了,如此惊慌失措?”
      看尹玄的模样,真是和以往大不一样,虽然很想借此嘲笑一下他,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能让尹玄露出这种表情的一定不会是什么小事,便收了捉弄的性子,沉稳地发问。
      “不知怎的,官府派了一小队人马来包围了四周,说要是不交出一个姓石的匠人,便把村子给毁了!……”难得的,尹玄没有控制自己的情绪,有些失控地低吼了出来,手指紧握成拳,指尖苍白,手心渐渐有猩红显露。
      “玄!——”石海兰惊起,忙冲到尹玄身边,一把抓起他的手腕,用的力道几乎可捏碎骨骼。尹玄被他突然的大力给捏住手腕,顿时感到手腕发麻,手指也慢慢松了开来,石海兰一看,果然是几个清清楚楚的血痕。
      “海兰……”尹玄似突然失去了力气,把全身的重量都倚靠在了石海兰身上,他有些颤抖的微微启唇,半晌才吐出一句不连续的话,“他们……是要、要来抓你的……”
      石海兰紧紧握住尹玄犹带五指血痕的手,只觉一股寒气,怀里的身躯也在不停地颤抖着——即便尹玄很努力的压抑着这种颤抖,但是石海兰还是感觉得到非常的清晰。
      “玄……你有没有问清,官府为何派人来抓我?”温暖的拥抱终于平稳了对方的气息,石海兰握住尹玄的手,轻轻按着每个骨节,声音温和。
      “我、我来不及问……大伙儿拖着那些兵,叫我赶紧回来通知你……我想,可能是因你‘运斤成风’的名声传了出去,官府想要抓你回去……好献宝,以获得荣华富贵……”尹玄的声音变得很虚弱,很难想象他是怎么跑回来的,只怕若不是那点想要通知石海兰的信念,此时的尹玄已经昏倒在路上了。
      石海兰听着尹玄的诉说,脸色只越来越差,看着尹玄苍白的神情,他又变回了温柔的样子,拥了拥尹玄,扶着他到一处歇息,随即半蹲下身,微仰着脸看着他,一脸坚定地承诺:“玄,官府的那些人不见到我是不会回去的,这样,我去去就回,你在这好生歇息,我石海兰会解决完所有事的。”
      说完,他起身,带起了一阵微风,刚想踏出步伐,衣角却突然被人扯住。
      尹玄看着他,只是用口型缓缓做了几个样子,石海兰看在眼里,沉默着点了点头,然后毫无眷恋地出了屋子。
      甫一踏出门口,几柄刀剑就齐刷刷交错着横在了石海兰胸前。
      领头的军官发问:“你就是匠人石海兰?”
      “正是在下。”石海兰一双眼炯炯有神,盯着对方,嘴角勾起毫不在意的笑容,倒把对方吓得心里发毛,连声音都不自觉弱了许多:“那、那你可知,抓捕你的原因?”
      “自然知晓。”石海兰笑得一派天真。
      “那你倒说说。”将士静了心来,倒是没有很快把石海兰扭送回去,颇有兴趣地问道。
      “……”石海兰调皮的神情乍现,他眼珠骨碌碌地转了一圈,笑答:“当然是垂涎我的美色啦~”
      “……!”领头将士顿时心头火起——好啊,被这小子给耍了!他环望了一下四周,提高声音令道:“来啊,把这石海兰拿下!”
      “且慢!”石海兰抬起手,一巴掌捂住了领头将士的脸,一脸玩味,“我还不知我何罪之有,怎的就要抓我回去了?”
      “……!!!!!”被一个巴掌拍在脸上的将士顿时爆出几根青筋,狠狠拍掉黏在脸上的“狼爪”,怒道,“小子,看你名声不小,我们爷感兴趣,才命我们抓你回去。这样吧,我就给你个机会,如果你当着我们弟兄的面表演一回那个独门绝技,那我们就放过你!如果这一手功夫只是外人乱传,那我可不会放过这里的任何人,当然……”顿了顿,露出阴险的笑容,“……也包括那个匆匆忙忙跑去给你报信的白衣公子。”
      “!”石海兰顿时失色。可恶,这群下三滥的狗东西,居然拿尹玄来威胁我!顿了顿,觉得官兵提的意见也不算太过分,便开口道,“几位官爷,小人何德何能受到官爷如此关照?只是那外人的谬论,小人确是不知啊!”
      “少罗嗦!让你做你就做!不然,是想害这村里的人白白受苦吗?!”那领头将士突然涨了气势,吼道。
      “……好吧,既然官爷如此执着,那小人露一手当做献丑。”石海兰谦谦一笑,“不过,这还得把我的搭档给请过来,否则,若是你们几个,我可不保证削泥的过程中会不会见血……”
      官兵们听到石海兰最后一句话,顿时气势减半,面上血色全无,却还是硬撑着,不让最后的面子丧尽:“那还不快把他叫来!”
      石海兰默默应允着,转身回了屋子,只见尹玄已起了身,正要下榻,突然脚步不稳,石海兰眼疾手快,冲过去接住了白衣人瘦削的身子,扶正了他,刚想开口,却听尹玄出声道:“别说了,你们刚才的对话我都听见了,难得的机会,别害得大伙儿和我们一起受罪。”
      说着径直出了屋子。
      尹玄立在院子中央,鼻尖上抹了薄薄一层的白色泥灰,石海兰则手持锛子,盯着尹玄,额上一直滑下汗滴,生怕出了什么差错。
      “别担心,你只管削,我相信你。”阳光下的尹玄,慢慢展开了一个绝美的笑颜。
      石海兰点点头,于一刹突然近到尹玄身前,带起一阵疾风,霎时间,白泥已毫无踪影。
      ——当真是“运斤如风”!
      众官兵看呆了,立于原地久久不动,石海兰把锛子随随便便放在一旁的石桌上,扶住了勉强站着的尹玄,道:“我石海兰已完成约定,请官爷们也务必遵守承诺,今后莫要来找我们麻烦。”一手揽着尹玄的腰,另一只手朝着屋子的反方向指去,“请便。”
      官兵们这才愣过神来,虽不甘心,但若硬闯进屋强行带走石海兰,又必定会引起众怒,只好悻悻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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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尹玄……”
      男子紧紧握住面前之人的手,放于脸庞,叹息般的低吟。床上之人脸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全无平时指责自己的那副高傲模样,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
      石海兰再次叹了一口气,眼里尽是担心。
      尹玄本身就发着高烧,居然一直瞒着自己,这一次为了自己而报信,更是把身体折磨坏了,一下子消瘦得厉害。
      “玄……你为什么,总是这么要命地帮我……”石海兰凝视着尹玄的侧脸,美丽的夕阳好歹给他镀上了一层微微的淡红色,使得整个人看起来没有那么毫无生气。
      似乎是听见了石海兰的话,尹玄的睫毛轻轻颤抖了片刻,不久,一双漂亮的眼睛就慢慢睁开来。黑色瞳孔有些迷茫,却也清明,一双毫无血色的薄唇微微蠕动了下,石海兰终于听到了有些飘忽的声音,实在不甚真切:“……因我信你……”
      一句短短的话结束,尹玄的双眼再次闭了起来,呼吸微弱,可石海兰知道尹玄现在好了一大半了,于是帮尹玄掖好被子,脚步极轻地出了屋。尹玄现在需要歇息,自己还是做点清淡的粥等着他吧,他起来一定会饿的。
      这么想着,石海兰踏入有些简陋的厨房,挠挠后脑勺,捋起衣袖,开始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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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尹玄的身子在石海兰半讨好半逼迫的软磨硬泡下逐渐好了起来,整个人的精神都好了很多,脸色也没有之前那么苍白了,让石海兰大大松了口气。
      “海兰,看来我病了的这段日子,你的厨艺倒是精进不少。”尹玄动作极为优雅地夹起一根极细极均匀的土豆丝,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石海兰是头一回听见尹玄这么高兴的赞赏,顿时骄傲得尾巴翘上了天,哼唧着蹭了尹玄一下,被尹玄一双筷子轻轻拍开,却又厚脸皮地粘了上去,用脸轻蹭着尹玄柔顺的一头细长青丝,笑曰:“那是当然,我石海兰大丈夫一人顶天立地,岂有做不出一手好菜的道理!”
      尹玄放下碗筷,捧起一旁稍冷的茶,只见石海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过倒掉,又重新倒上一杯温热的茶水,递到他面前。他也不客气,接过轻啜了一口,带着浅淡的笑容道:“是么?那看来我得再病上几场,让你的厨艺一步登天,顺便也提高一下其他的动手能力才好——”
      “别啊!尹玄!”石海兰一脸焦急地从背后紧紧拥住了尹玄,急声道,“玄,你要是病了,伺候服侍你再苦再累我也是愿意的……可若你病得严重了,那我做的这一手好菜,也不知能再给谁尝……”
      尹玄感觉到从背后的温热中传来急促的心跳,知对方当了真,也急了,忙蹙眉解释道:“这……我也只是说着玩笑,海兰你莫要当真,只当我胡言乱语,我自是会养好身子,等着你大展身手,那一桌好菜我亦会认真尝过……你,你——”
      话未说完,已被侧过头的石海兰以吻封缄,顿时静下。
      尹玄的瞳孔收缩了一下,似乎被吓得不浅,而后很快又了然地放松下来,神情淡然从容地接受着石海兰的亲吻。
      “……够、够了。”被吻到近乎窒息,尹玄用有些发软的手轻推开石海兰,眼中不免染上了一丝恼意,却也尽是无奈,“要吻到何时?饭菜都凉了。”
      石海兰被他推开,倒是也不气恼,反而愣了愣,又扑过去拥抱住了对方,笑得有些朦朦胧胧、不知所措:“尹玄,玄……你,竟然没有反抗我……”
      “……”轻呼出一口气,尹玄微眯了眼睛,是从容淡然、万事不乱的浅笑:“……就当我病重期间你为我做牛做马的酬劳了。”
      岂料,石海兰竟撅了一张嘴,不满地埋怨道:“……就这么点?”
      尹玄大惊:“你还想要什么?”
      石海兰脸色郁闷地盯了尹玄好一会儿,突然兀自痴痴笑了起来,一把捞过尹玄带进温暖的怀里,而后以额碰额,鼻子都快撞到了一起,他却仿若全然不知,灿烂地笑道:“我想要的,自然是……”
      林子间,惊鸟扑棱着翅膀飞离了枝头,带起一阵尘埃。
      夕阳西下,一片暖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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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海兰日复一日的练习着削尽白泥而人不伤的功夫,日益精进。
      尹玄亦日复一日的陪伴他左右,一双眼默看着他逐渐技艺高超,逐渐声名远扬。
      他嘴角的笑容也依旧风轻云淡。
      又是一年零四月,春风拂过坐落在山林间的村落,却掩盖不去浸透着悲戚的清凉。
      石海兰的那种满绿竹的院子里多了一个墓,更准确点来说,只有一块小小的碑,很不起眼,若不是细看,甚至未能发现这里长眠了一个鲜活的生命。
      立起的石碑上,仅有寥寥数字。
      ——吾之挚友尹玄。
      尹玄已经不在了,听看病的大夫说,是重病死的。
      其实尹玄自那次官兵带人来时就已病损不少,虽为石海兰半逼半哄调养回了生气,却是再不如从前。
      表面上笑容温和的尹玄,眼中的淡淡愁绪却是一直难以退去,正是因为他料到自己早已积劳成疾,病入膏肓。
      而如此亲近他的自己却笨得根本不曾发觉。
      直到紧握上尹玄冷得有些瘆人的右手,触手是毫无生气的冷度,脉搏已没有鲜活的跳动,石海兰知道,他的尹玄,确实已经死了。
      死得毫无征兆,毫无预料。
      死时平淡至极,哪怕是石海兰听到消息时,看着平静躺在榻上的尹玄竟不曾感到悲伤,还以为他的挚爱只是累了,小憩半晌。
      竟,没有半点悲伤与激动。
      他甚至没有发了疯地冲到床前去抱紧尹玄大声地哭喊。
      石海兰只是出神地注视着尹玄了无生气的侧脸,然后一步一步走到对方身边,沉默着执起对方的手,而后再不发一言。
      大夫叹了一声,安慰着他说节哀顺变,再惋惜地看着尹玄,说这么个人年纪轻轻就死了真真可惜。
      而石海兰一字也没有听进去。
      他已然出神得彻底,甚至像是灵魂飞出了躯体一般的木然。
      他就这么跪在榻前,枕着尹玄冰凉的手,连什么时候昏倒在床前都毫无所知。
      翌日,他如往常一样,平平常常地做菜烧饭,只是吃饭时总喜欢摆上两副碗筷,削泥时总是出神削到自己的手以至于鲜血溅出伤口无数。
      直到尹玄死后的第三天夜晚,石海兰抱着他的冰凉的尸身,动作轻柔地放在了门前那片开得正盛的花丛中,夜色下,真的就像尹玄在花丛中睡着了一般,安静的,沉默着。石海兰凝视着,然后一把火丢了进去,烧个殆尽。
      化骨成灰。
      烧完,再把那些混和着破碎花瓣的灰烬全数收起,一点一点装进木盒中,再动作缓慢地盖上,然后深埋在竹林之下。
      石海兰在完成这一系列动作的过程时总是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偶尔会有同村的人们担心地过来看看,却最终都是叹了口气再轻轻离开。
      他们没有安慰这个失了魂魄的男子,他们知道他现在需要的就是自己静一静。
      石海兰在尹玄死时那天便准备好了墓碑,而今便拿出来,一刀一刀,一笔一画,表情认真地在石碑上刻下,刚刻完,而后一口血就呕在了地面,也有几滴溅在了石碑上。
      石海兰很快便把碑上的血迹擦得干净。
      那个人,总是一身雪白,自己的血别要脏了他……
      石碑上,工工整整齐齐列下。
      ——吾之挚友尹玄。
      挚友,是朋友,也是挚爱。
      是知己,亦是终其一生无法忘怀的那一抹存在。
      石海兰仿若无事般抹去嘴角鲜血,而后跪在墓碑前,开始一寸一寸亲吻着冰冷的石碑,滚烫的泪水打湿了石碑,他却浑然不知。
      后来的天开始下起了大雨,没有响雷,也没有刺目的闪电,就是这么疯狂地下着雨,似乎想要冲刷去悲伤的痕迹。
      石海兰跪在墓碑前,不停吻着眼前的石碑,却没办法让冰冷的石头带上暖意。
      雨打湿了他的脸,他的双眼是朦胧的,有水滴顺着他的脸旁滑下,却分不清是雨是泪。
      据隔壁的邻居说,那晚在轰轰烈烈的雨声中,似乎听到了有人在笑,而后是失了魂的痛哭……
      石海兰依旧好好地活着。
      他不再露出难过的神情,不再摆两副碗筷,不再出神以至于伤到自己的手,不再唤出自己挚爱的名字。
      他只会偶尔坐在竹林里,坐在那个墓碑前,出神似的静坐着,沉默着,目光望得很远很远,这一坐,又是许久。
      天边的夕阳渐渐归隐于西山之下,满眼是鲜艳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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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元公听闻有匠人运斤成风,差人召其入宫。
      石海兰一脸淡漠地进了宫,不喜也不悲,表情是冰石一般木然,毫无生气。
      礼节性地如臣子一般拜见一国之君,再垂首静立大殿之中,不骄不躁,不慌不惧,不喜不悲,不言不语。
      宋元公轻挑下巴,居高临下,声音里,字里行间,尽是无尽打量:“大殿中央之人,可是石海兰?”
      “正是。”石海兰垂眼,恭敬作答。
      “寡人早听闻有一姓石匠人运斤成风堪称炉火纯青,今日一见,果真不假。”宋元公豪迈大笑一声,大殿之中顿时回荡着气势豪迈的回音,他笑道:“……就是不知,汝可否衬得上‘运斤成风’之名了。”
      言下之意,颇有咄咄逼人之意。
      石海兰的声音没有因此而露出惧意,他仍低眼,恭敬作答:“皆是他人所传,海兰并未觉得有此成就。”
      “是吗?”宋元公似乎暗地里有一声冷哼,面上却仍是不改,“既是如此,石海兰,汝能否为寡人一试?”
      君王一令,岂有不遵之礼。
      然而石海兰却未及时应答,沉默半晌,方开口:“臣在曾经那时确实能够这般削尽白泥。”
      宋元公和其余众臣皆不解他话下之意。
      “便是如此……”石海兰本低垂着的眼慢慢抬起,竟毫无顾忌地对上了朝堂之上那一国之君的目光,眼中毫无惧意,却有一丝难以理解的意味,“臣的搭档,已经死去很久了。”
      一字一句,虽不慑人,一时间却掷地有声,余音久久未散。
      霎那间,白尘悠然落地。

      ——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郢人与匠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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