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春晓》涂中

4、变故

　　第四章

　　七日后，和谈队伍顺利抵达留云县，这时离和谈开始还有两天时间。

　　远远就在城门外迎接他们的是特地赶来此地的湖都城城守王霆与留云县一干县吏。互相见了礼后，地方官吏自然是忙于在远道而来的京官前尽那地主之谊，一时之间倒是热闹得很。邱仲武与王霆不过几面之缘，谈不上相熟，他也不是那种爱官面话的人，稍微应对几句后便找了个借口从洗尘宴上溜了出来，径自去往宿卫军的住处。

　　洛冉早已在中途就被皇上派来的暗卫送走，邱仲武倒不是很担心他会有生命之忧，他现在更苦恼的是洛灏筝那催命符似的飞鸽传书，一日一封，内容大同小异，无外乎是让他不要装傻打太极，快点将人还回去。

　　“将军，卫王的信——”年轻的副将将手中的密封信筒递呈给邱仲武，不意外地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无奈与头疼。

　　邱仲武抛着手中的信筒，却见顾若晖忍笑的表情，不免有些尴尬。顾若晖是顾命大臣顾郴的幺子，才十九岁，一张娃娃脸嫩得很，但能力不错，是皇上钦点给他的副将，大概也有借机历练的意思。

　　“这几天你们也辛苦了，除了当值的军士，其余人等可休假半日，日落前回营。”邱仲武咳了声，向顾若晖说道，“记得提醒出营的人换便服。”

　　顾若晖应了声，转身快步走向临时搭围出来的训练营。邱仲武等他的背影从视野中消失不见，方低头打开信筒、抽出当中的纸卷小心展开。

　　洛灏筝许是推算好了时间，知道他现在已经到达留云县，纸卷上只有简单的三个字：你等着。邱仲武几乎可以想象这人怒气冲冲地写下这几个字时的表情，必定是寒着眼眉、偏偏嘴角还要若有若无的一丝笑弧，虽然容貌俊美的人这种表情也相当好看，但鉴于这人的身份，估计王府里的人又得提心吊胆好一段日子了……

　　其实此刻仔细想来，邱仲武多少有些明白——在洛冉这事上，自己是当了皇上的挡箭牌了。

　　洛冉被送走前，曾向他道过谢，言谈间显然并不知一心要隐瞒的身份早被他最怕知道的那位通晓。邱仲武担心洛冉无故失踪会让洛灏筝担忧，所以打算启程后修书告知对方以安心，却没料到自己斟酌再三写好的信刚交给驿站邮驿，洛灏筝的飞鸽传书已经到了，信中对自己私自带走洛冉的事十分愤怒，满篇都是冷嘲热讽他见色起意、不顾多年情分云云，反倒削减了关于洛冉本人的内容。邱仲武心中有愧，本不欲与之口舌相争，但洛灏筝字里行间的不客气与屡挑起他最挂碍的昔人往事，终于成功让他来了脾气，当即拿回那封好言好语的书信揉揉扔了，另修一封针锋相对的回了去。

　　两人认识这么久，如此无聊的笔战大概还是头一遭。邱仲武回了两次，慢慢醒过神儿，自己都觉得好笑——本来挺正经严肃的一事，怎么说着说着就变成拿小时候的丢脸事儿互相攻击了？

　　这么一想，他便也没兴趣继续和洛灏筝再纠缠，最后回信只写了一句话：“等我回来再说。”
　　然后就是洛灏筝的三字回信。

　　邱仲武并不担心洛灏筝在太后寿诞结束前有空跑来西关找他麻烦，如果与齐泯的和谈顺利，或许他们还能在普天同庆的太后寿诞前赶回京城。

　　不过这世上有句话叫“人算不如天算”。

　　看似顺利的和谈，在最后关头被齐泯反将了一军。

　　卢伍欣这几日旧疾缠身，大半军务都交由副帅打理，再加上和谈进展顺利，边防在一定程度上不似往日警觉灵敏，竟让齐泯一个小队趁夜摸黑进了留云县外不足百里的红枫镇。本来好好在县城和谈的江执陆幼廷他们也不知搞什么，偏偏那天下午与对方一起跑去红枫镇……邱仲武接到消息带人赶过去时迟了一步，不单没找着人，差点把自己也折进去。

　　据守红枫镇的齐泯军不过百来人，但红枫镇再往西不到百余里就是齐泯东南边军所在的秋林关，加之顾虑到目前落于对方之手的江执等人的安危，邱仲武并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先退回留云县再做打算。

　　而远在京城还不知此次和谈变故的九五至尊此刻正与卫王大眼瞪小眼。

　　身着明黄便服的皇帝皱眉看着龙案前一脸闲散的卫王，怀疑地确认刚才听到的话：“你要回九原？”

　　“离太后寿辰还有大半个月，足够我来回一趟了。”

　　洛灏天看着案上只有寥寥几条曲线的宣纸，他今日午后难得空闲，刚拿起笔描了几道，就闻卫王觐见。被打搅了兴致不说，眼前这家伙竟然说要回九原！

　　刚过而立之年的皇帝并不是那种七情上脸的喜怒无常之人，此刻看着站在自己跟前面带微笑的青年，他还是强压下了差点就要出口的咆哮，只是上下打量着这个小了自己足足五岁的兄弟。

　　金翅垂绦流云冠，宝蓝亮缎对襟开衫，象牙云纹玉带，外套了件内嵌金丝墨蓝轻纱罩衣，锦袍下一双素色珠履，模样要多俊有多俊。以进宫面圣而言，这穿着打扮还不算马虎，虽然那一抹亮蓝实在有点刺激眼睛。

　　目光落到悬在洛灏筝腰间环扣上的那柄短剑——这是前几年洛灏天御赐给这位皇弟的生辰贺礼，是世间少有的削铁如泥的宝剑。

　　“你回去是要做什么？还有事比为太后贺寿更重要？”洛灏天收回目光，面上已经恢复了平时的不动声色。

　　不过他这个异母弟弟从来都能成功挑战他向来引以为傲的自制力。

　　“我算过时间，能赶上太后的寿辰啊！”

　　卫王理所当然的语气让他面前的年轻天子终于露出了个忍无可忍的愤怒表情，他深深吸了口气，几乎是咬着牙吐出两个字：“准了！”

　　洛灏筝谢了恩，大概也知道自己这次把皇帝气得不轻，临走前揣着良心颇为诚挚地说道：“皇兄，谢谢你——我会带你最爱吃的玉罗罗回来的！”

　　洛灏天已经将注意力放回了笔墨纸砚上，闻言头也未抬，只吐出了三个字：“快滚吧！”

　　******

　　卫邑的王城九原是一座临海城市，同时也是盛朝最繁华的通商口岸之一。

　　出城西行百里，便是直属卫王的六千亲兵的驻守营地。

　　“来者何人？！军营重地，不得擅入！”大营入口处的当值士兵挡住了一匹疾驰而来的黑马，大声喝问。

　　一身黑色劲装的军官勒马跳下，从怀中掏出作为信物的玉牌伸到守营兵可看清楚的距离：“奉卫王之命，需面见沈绮沈都尉，事态紧急，烦请速速通传。”

　　守营的是今年刚进来的新兵，两人并未见过久不在九原的王爷，更遑论是卫王的随身玉牌了。他二人互相看了眼，一个飞快地跑去通传，一个则留在原地看着来访者。

　　沈绮来得很快，他是和那块玉牌一块被先帝赐给卫王的护卫，一眼就看明白黑衣人手中的玉牌是真非假，只是这人虽作官军打扮，头上却戴着顶防风纱帽，垂下的黑纱将脸遮挡住，令人疑心。

　　“我是沈绮，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来人似乎点了点头，放开黑马的缰绳，任其信步行到一旁的草地嚼草饮水，然后道：“沈大人，在下有要事相商，还请找个幽静之处——”

　　沈绮犹豫了下。他觉得这人的声音有点熟悉，但一时之间想不起来到底在哪听过。

　　“沈大人？”

　　“啊，是，这边请。”

　　沈绮将人带到自己的营帐内，又吩咐副将守好外面，不要让人靠近。

　　黑衣人这才摘下纱帽，正是本该在留云县的和谈卫军指挥使——邱仲武。

　　因连夜赶路而略显疲色的男人向沈绮拱手道：“沈大人，好久不见。此来冒昧，还望海涵。”

　　沈绮年初方去京城向卫王述职，期间见过邱仲武几次，故此刚才听到声音便觉耳熟。和谈的事他虽知道，但并没想到邱仲武是当中一员，此刻见了他虽然惊讶，也没多想，正要客套寒暄，却不妨邱仲武摆了摆手，开门见山地道出来意。

　　听完邱仲武此来目的，沈绮有好一阵没说话。邱仲武知道他的顾虑，调兵不同于其它，但有折损，只能卫王自己承担损失；况且王府亲兵，只管邑内之事，不可僭越皇权插手他事。如今自己一开口就要两千，而且还是在没有圣谕的情况下私自调动出卫邑，就算事急从权，也不定皇上一个不高兴秋后算账……

　　“沈大人，我知道此事难为，他日皇上怪罪，邱某愿担全责，定不会让卫王和阁下牵扯进去。”

　　沈绮闻言，摇头道：“邱将军言重了，我等乃王爷亲随，既见玉牌，如见王爷本人，更何况将军您与王爷自幼交结、情同兄弟，将军开口，又岂有不依从之理；就算皇上怪罪，也非关将军之事。只是夷丘最近有不稳之象，我已调拨三千兵士前往沿海诸县，守住要道以防万一……”

　　夷丘半岛位于东南边境，是盛朝属国，与卫邑只隔着一条普江，若其有异心，首当其冲的便是卫邑。三日前潜伏在夷丘的密探传信，夷丘兵力开始向普江几个重要渡头集结，看上去像政权更替后的必然变动，但新任国主曾有过不满盛朝统治之言。沈绮闻报，一边迅速修文向远在京城的卫王禀报，一边遣军驻守几个重镇，如今卫王的命令还没来，倒是迎来了拿着卫王玉牌来借兵的定远将军，也无怪乎沈绮面有为难了——他总不能在这种非常时期让卫邑唱空城计吧？

　　邱仲武没料到是这个情况，低头想了想。他之所以舍近求远不在第一时间去找卢伍欣，就是因为觉得江执他们突然落入齐泯手中事有蹊跷，不欲在救出人前借助对方之力。

　　“这样，邱将军，我从附近几个大镇请调五百守兵，再从亲兵中调拨五百骑兵，您看如何？”沈绮想了个折中办法。

　　邱仲武摆摆手：“不必抽调地方守兵，只需三百轻骑便可，另外还要烦请沈大人借我几位江湖能人……”

　　地方守兵的统领乃朝廷命官，与直属王府的亲兵互相制肘，沈绮要兵，免不了手续繁琐、耽搁时间。邱仲武不想再多生枝节，想起洛灏筝这些年似乎招揽了不少江湖中人，便打算换个方法救人。

　　沈绮苦笑了声：“邱将军，这个我可真没办法做主，那些祖宗不归我管，他们直接听命于王爷。”他顿了下，“不过您有王爷的玉牌，也许可以试试看……”

　　“阿绮，王爷有——”一个书生打扮的青年掀开布帘走了进来，见到帐内还有人，不免有些吃惊，“阿绮，这位是……”

　　“邱将军，这是我帐下的谋士，林素和。”沈绮简单为两人引见了下，注意力转回林素和先前未曾说完的话上，“素和，你说王爷怎么了？”

　　林素和先向邱仲武行了礼，然后才回答：“王爷回府了，叫我找你过去。”

　　沈绮和邱仲武都是一愣，异口同声道：“回府了？！”

　　这个时候，洛灏筝应该在京城筹备太后寿诞才对，怎会突然回封地？

　　邱仲武心中惊讶，但又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有洛灏筝在，他要借人便容易多了。

　　洛灏筝只是取道九原，他最终的目的地是往留云县去找邱仲武，看到随沈绮一起进来的居然就是他要找的人，也不免一脸惊讶迷惑：“仲武？你怎么——”

　　邱仲武顾不上和他寒暄，瞧他的样子也不像是出了什么事，便也没问他为何会突然回九原，急忙将留云县那边的事简单说了下，道出自己的来意。

　　洛灏筝皱了皱眉：“借人是没问题，但这件事有些蹊跷，齐泯若无意和谈，第一天就会动手，不需拖到和谈都快结束吧？既然对方放出话要与皇上谈，我们暂且应付拖上一阵时日，摸清情况再决定如何动作。”

　　邱仲武轻叹一声：“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来九原借兵。和谈进行到现在，已经差不多可以说只差最后签订盟约一步，齐泯突然翻脸确实很奇怪，但更奇怪的是卢统领和王大人这边——他们竟敢不经上奏就一意要以齐泯破坏和谈为由出兵红枫镇，摆明了是不顾江大人他们的安危。”

　　“你是怀疑他们……”

　　邱仲武咳了声，打断洛灏筝的话：“现在当务之急是把小陆他们救出来，你先借我人。”

　　洛灏筝不再多言，立刻手书一道命令，吩咐沈绮去点人，邱仲武也要跟着去，却被洛灏筝拉住：“你等下，我还有话要和你说。”他看了眼林素和，“素和，你陪沈绮过去，别让他们又一言不合大打出手。”

　　等房间里只剩下他和邱仲武两人，洛灏筝方似笑非笑地道：“好了，仲武，还有一点时间，不如先说说我们的事？”

　　邱仲武先是愣了愣，随即心头颇不是滋味——一方面，这种时候洛灏筝竟还惦记着儿女情长，未免有点轻重不分；另一方面，却可以看出洛灏筝对洛冉的在意程度非同小可，这个认知让邱仲武有种说不出的失落感，虽然他并不是十分清楚自己到底在失落个什么劲。

　　“我知道我知道，你就是想知道你那宝贝书童的下落对吧？”挥开洛灏筝扣住自己的手，邱仲武有些焦躁地转着手中的防风帽，“不好意思，事有轻重缓急，你这件事，等正事处理好之后我们再来讨论。还有，他没在我身边，你跟着我也是找不到的。”

　　洛灏筝被他拐弯抹角地数落了回，换平日大概也就笑笑调侃两句，此刻却失了悠闲，语气严厉起来：“你说小冉没在你身边？！”

　　邱仲武摇头：“你也不想想，我有要务在身，怎么可能把他放在身边？况且那孩子只是想找个平静的地方好好过日子，我干嘛要抓着他不放。”

　　“——他在哪里？得快点找到他！”洛灏筝脸上的担忧之情显而易见，“仲武你知不知道小冉一个人在外面会很危险，你怎么能……”

　　邱仲武哼了声：“总不会比呆在你身边更危险。”

　　洛灏筝的表情从担忧转为疑虑：“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邱仲武索性不再遮掩，皱着眉说道：“他是什么身份你我心知肚明，谁知道皇上是不是也一清二楚？你放这么个人在身边护着，要是皇上真追究起来，你们俩谁也跑不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