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日》苏颐和

1、长日

　　我第一次遇见秋苓，是在一个雨后初霁的下午。盛夏的阳光灼伤了巨大的玻璃窗，氤氲的水气后，那个女子在我十五岁的年华里姗姗来迟。她着一条藏青色的麻布裤子，白色的v领衫，领口精致的绣花影影绰绰，看得不真切。一对银色的接吻鱼游曳于锁骨之间，慵懒的长发伏在瘦削的肩膀上。她的眼睛明亮，像三月的暖阳，有令人安定的光芒。
　　她用指尖沾了杯里的咖啡，在斑驳的木质桌上写字。她说，她叫秋苓，秋天的秋，茯苓的苓。我本想凑过去看桌上的字，却被她的话语打断。“你听清楚了吗？”我抬头看她的眼睛，微微颔首。再低头时，那字已经蒸发殆尽。
　　我不知道是什么让我们在这样绚烂的时光里遇见。让这样一个女子走进我波澜不惊的生命。人与人之间总是那么微妙，遇见一个人，就像生命长河淌过一片瓦砾。一切在冥冥之中早已注定。无需解析。
　　秋苓是一个特别的女子。各种的梦想五彩斑斓地充满了她广阔的青春。如同幽深的天幕里一片璀璨的烟火。令人心生憧憬。
　　她问我，阿妍，你有理想吗？
　　现在最大的理想当然是要读好书，考一所好的大学，将来过好的生活啊。我笑着说，语气里隐藏着一丝自嘲的意味。
　　她回过头来看我，以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的眼神。你是喜欢这样三点一线的生活吗？庸庸碌碌过一辈子吗？你难道不会在乎自己内心是否真的欢喜吗？
　　我突然有些悲怆。我只知道，梦想始终是梦想，而现实却迫在眉睫。
　　秋苓没有说话，她望着天边烧得正欢的混沌色彩，长时间的沉默。
　　她是在梦想中沉沦的人。我却注定要在现实中涅槃的。

　　秋苓喜欢那些稍纵即逝的东西。譬如烟花，譬如昙花。或许那些太过艳丽美好的东西保质期都有限，但它们却能在短暂的时间里将生命舒展到极致，留下最刻骨铭心的一面。她的命运似乎早已奠定了走向消亡的轨迹。

　　秋苓是我的同桌。她束起头发，穿上千篇一律的校服后与我们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但举手投足之间，总流露着一股清新的气息。她像是干枯的河床上突然涌现的一泓清泉，有些突兀，却也是一种希望。
　　我可以感知她的目光。当我埋头于成堆的试题时，当我以一块面包充当一顿晚餐时，当我为了补习而放弃一场期待已久的话剧时，我知道她以一种惋惜、失望、无奈、愤恨糅杂的眼神看着我。却一言不发。有些时候，我用眼尾的余光奢望她一句话的关怀与鼓励，但她始终无动于衷。我想她一定对我失望之极。在她眼里，我或许只是庸俗的浅薄的无知的小市民。是的，秋苓不属于这个物质的世界。但我属于，所以我没有办法不在物质的夹缝里委屈求全、不在现实的洪流里拼命挣扎。
　　临近考试的五月份，我因为成绩的中落而感到终日惶惶，不知所措。秋苓站在我家门前对我伸出手，巨大的光晕打在她脸上，显得那样明媚。她说，我们去看海吧。我莫名其妙地跟她走了。
　　我在幽蓝色的海水上看见自己颓唐的摸样。眼眸深处没有一丝的光彩，苍凉无助的白色铺天盖地。脸庞上有蜿蜿蜒蜒的痕迹，隐匿着某年某月某日未来得及擦拭的泪水。那一刻，我认不出自己来，只觉得这个面目可憎的人一定不是我。
　　秋苓说，阿妍，你知道吗，水中有另一个世界。
　　我抬头望向她的眼睛。我看见她纤长的眼睫毛忽闪忽闪，像黑蝴蝶瑰丽的翅膀。
　　她说，阿妍，我们一起走吧。
　　我看着海风吹起她鬓角的碎发。这一刻，她说什么我都毋庸置疑地相信。
　　“好。”
　　浸入水中，那个夜夜笙歌车水马龙的世界被我摒弃。阳光在淡蓝色的海水浅层跃动，毫不喧嚣。秋苓的长发像丝绸一般在水中悬浮，她的嘴边缀着笑意，项上的那对接吻鱼折射出微弱的银光，那样凉薄。内心通往外界的道路被封死，记忆从感官的狭小缝隙里蜂拥而出，被水所包容，转瞬便失去踪迹。周围静寂一片，光影摘去，虚浮的片段渐渐零碎，残存的意识慢慢消弭。
　　再次醒来，是在房间的床上，阳光刺痛了视网膜。母亲在浇灌窗边一株蒲公英。她淋了很多的水，我有点害怕那株蒲公英会被淹死。我问她，秋苓呢？她瞪着我，说，你以后别靠她太近了。
　　后来，就没有后来了。我旁边的座位空了，我也再没有遇见她了。秋苓在我的生命里无声无息地谢了幕。她好像从来都没有出现过。秋苓明亮的大眼睛，诡异的笑容，亘古不变的接吻鱼项链，所有人都没有看见过。她回过头对我笑，她在海边用力地与我拥抱，她在我家楼下向我伸出手，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我问前座的女生，秋苓去哪里了？她惊恐的睁着眼睛，什么秋苓？你说什么呢？
　　没有人记得她的存在。
　　没有秋苓的日子平淡如水，我没有再去别的地方。我开始一心一意地备战考试，偌大的教室里只剩下阿妍。人生的路上乌灯瞎火，只有阿妍茕茕独行。
　　六月中旬，我认识她整整三年的日子。我侧头看向身旁空着的座位，转身走上考场。我记得三年前，我在一片水气环绕中对一个叫秋苓的女孩说，叫我阿妍就可以了。
　　七月末，回学校参加散学典礼。夕阳下，我回头去看我曾经的座位。一张桌子、一张椅子，昏黄的木色显得那样陈旧了。和煦的夕光倾泻在我脸上。长日无尽，年华易逝。我的人生从此走上另一个征程。秋苓亦将永远封藏在我年少不羁的梦里。
　　为什么没有人知道她的存在？原因很简单。
　　其实，这三年里，我从来没有同桌。
　　三年前，我也没有在下过雨的午后邂逅一个女孩。

作者有话说

　　还是那句话。懂的人会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