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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这个夏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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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小格的飞机到达上海浦东机场的那一天,我特地穿了一条Burberry格子束腰褶皱连衣裙,化了个淡淡的妆去机场接她。这条连衣裙是姨妈从英国回来时买给我做礼物的,我一直舍不得穿。见一直衬衣牛仔裤素面朝天的我今日打扮得这么珍重其事,老妈一连问了我好几声是否是去约会,直到我报出了蓝小格的名字,才流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
蓝小格是我从幼儿园起一直到高中毕业的死党,从穿着开裆裤起,我们便手拉手趴在泥地里挖蚯蚓。这段革命般珍贵的友情一直延续到了高考结束,她随着父亲远赴瑞士,而我则留在了家乡,成为了一名整日研究经济形势的大学生。
其实我和她很相似,真的很相似。一样喜欢留着乱糟糟的短发,一样带着圆圆的眼镜,一样喜欢穿牛仔裤白球鞋;一样喜欢看怀旧古老的武侠片,一样喜欢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旁若无人地哈哈大笑;一样喜欢抱着煽情的小说掉眼泪,一样为了几何代数愁眉苦脸。唯一不同的是,我有一个温馨完整的家庭,她没有。
蓝小格可以算是个富家千金,她的父亲在创业成功后,便毫不犹豫地抛下了自己的糟糠之妻——蓝小格的亲生母亲。听说蓝小格的母亲是在一个雷雨大作的夏天离开的,没有带走一分钱,甚至没有和自己唯一的女儿告别。那时蓝小格正坐在我家的木地板上看动画片,突然她跳起身来,赤着脚朝着门外的雨帘冲去,碰倒了地上的半瓶牛奶。我就这样呆呆看着白色的奶汁顺着地板上的花纹慢慢流下,耳边清晰而模糊地响起了蓝小格的嚎啕哭声。
从此她的母亲便失去了任何消息,没过多久,她的外公外婆也搬离了这个城市,自此杳无音讯。蓝小格仿佛就在那一段时间瞬间长大,不再整日哭闹着要找母亲,重新恢复了开朗快乐,与我嘻嘻哈哈。邻居们都诧异地说这个孩子怎么没心眼,她也毫不在意。只有我看得出,她看似毫不在意的眼睛里满含着的,是早已遍体鳞伤的愁绪,从她八岁起,再也没有化开过。
高中毕业后,她随着她的父亲去了瑞士,临走前她送给了我一条银制的十字架项链,然后留给我一个孤独的背影,萧索而无奈。
我们至此一别三年,直到今年夏天,她回国来过暑假。
站在明晃晃的大厅里,我有些拘束地并拢穿着小凉皮鞋的双腿,正打算掏出手机玩一局植物大战僵尸,便看到一个苗条的身影,拖着耀眼的红色小皮箱,朝我款款而来。
这厮与以往果真是不一样了。短发挑染成了俏皮的棕色,摘掉了笨重的眼镜,合体的橙红色紧身短裙恰到好处地衬出了她的玲珑曲线,活泼而不失典雅,完完全全就是个青春美少女了。
之前“准备”好的一大包感人肺腑的重遇之词早已被忘得一干二净,我正搜肠刮肚地想要找些赞美之词,这丫头已是一个箭步窜到了我的面前,伸出白皙的“魔爪”拍了拍我的肩膀,大声道:“小恒,你又长胖了啊。”
我还没有回过神来,她又接着双手叉腰,朝天花板大喊了一声:“上海,我回来啦!”发现自己已经成功地吸引住了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后,她满意地拍了拍手,朝我露出了淑女般的微笑。
按照之前电话中约定的那样,她拖着小皮箱,跟我登上了机场外面的出租车,往我家而去。路上我一直沉默不语,她见状,凑上前来捏了捏我的脸蛋笑嘻嘻道:“好了好了,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就别再板着脸气鼓鼓的了,大不了我以后再也不打击你的身材了嘛。来来来,给大爷我笑一个。”
我又好气又好笑地推开她的魔爪,白了她一眼:“看你这副德行,在国外可别给咱堂堂的中国人民丢脸啊。”她撇撇嘴:“本小姐那么优雅尊贵,怎么会……”话音未落,车内便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国歌,浓眉黑脸的司机大叔转过头来咧嘴一笑,对着她道:“小姑娘,欢迎回家。”
蓝小格捂着耳朵作感动状,我无奈地叹了口气,转头看向明媚阳光下的朵朵浮云,悠闲自在,和三年前她离去时一模一样。
到家后,蓝小格受到了爸妈的热情款待。我有些目瞪口呆地看着桌上的饭菜:锦江烤鸭,雪菜四鳃鲈鱼汤,清炒虾仁,生煸草头,蜜枣扒山药,酱烤茄子,白玉豆腐,碧玉牛筋,还有一碟子她最喜欢的桂花糖藕,淋着亮闪闪的蜜汁,端的是琳琅满目,叫人不禁食指大动。看来当了二十年厨师的老爸是把毕生的看家本领都给使出来了,要不是条件有限,只怕他还要做一顿满汉全席呢。
蓝小格看起来是真的有些感动了,满桌的饭菜都是她最喜欢吃的,桌上甚至还摆着她小时候最爱的果奶,也难怪她的眼里要闪现泪光了。我看了她一眼,有些嗔怪道:“老爸老妈,你们偏心啊,我在家的时候这些好菜你们可一次都没做过。”
老妈笑着睨了我一眼:“你要是像小格那么瘦,我天天给你吃香的喝辣的。”说着夹了一块油香脆嫩的烤鸭,在我的碗上转了一圈,放到了蓝小格的碗里。这个丫头得意地朝我挑挑眉,甜甜笑了一声:“谢谢阿姨。”我只得夹了一筷子茄子,恨恨塞进嘴里。
吃毕午饭,蓝小格拖着我去了附近的大超市,一路上我有些不满地嘟囔道:“大中午的吃饱了饭,应该美美地睡上一觉才是嘛,干嘛出来晒太阳啊。”奇怪的是她并没有反驳我,只是沉默了片刻缓缓道:“小恒,你还记得吗,我们小时候常常走这条路去买零食吃。”
我抬起头看了看两边新建起的高楼,有些感慨道:“以前这里是一片平房呢,现在也变成写字楼了。”她嗯了一声,没有搭话,只是把眼光投向熟悉而陌生的四周,仿佛看不够一样。
超市里人头攒动,热闹非凡。我们推着小车子走到冰柜前,我刚刚俯身拿起一盒冰牛奶,便听到不远处的冷冻速食柜前传来吵闹声。原来是一对夫妻为了一包炸鸡翅起了争执,二人各执包装的一端,由一开始的指责慢慢变成了彼此的谩骂,一个看起来像是他们女儿的小姑娘站在那里,红着眼睛一脸无措。其实这种情况是很常见的,没人上去劝架,所有人都自管自地埋头挑选着自己的东西,偶尔抬头看她们一眼,再与自己的同伴说笑着指点几句,权当看戏。
蓝小格有些疑惑地看了看周围,再看了看漫不经心的我,动了动嘴角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我朝她看了一眼,一边把牛奶放进购物车里一边低声道:“咱们用不着多管闲事,走吧。”
谁料她突然朝那对夫妻走去。
这丫头从小就喜欢参与这种事,也常常因此被别人骂作多管闲事。没想到在国外三年,她的性格却是一点都没有改变。我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往她身边走去。
那对夫妻并没有发现她走过去,犹自在那里唾沫横飞,直到蓝小格的一只手搭上了那包鸡翅:“别吵架,有什么话好好说。”
超市里瞬间安静了几秒,所有低着头的人都抬起头来,和那对夫妻一起把诧异的目光投向了蓝小格。
左侧的那个穿着印花缎裙的丰满女人挑了挑画得很细的眉毛,阴阳怪气地笑了起来:“哎哟小姑娘,这关你什么事啊,要你来多管闲事?”与她争吵的男人也是转了转眼珠子,一副很不屑的样子。蓝小格咬了咬嘴唇,脸微微的涨红了:“有什么话好好说就是了,何必要在这大庭广众下吵架,你们有没有想过你们的女儿该有多伤心多害怕?”
左侧的女人面色一沉,伸手推了蓝小格一把道:“我们的事情要你这个小姑娘来多管,走开走开,吃饱了没事做就回家睡觉去。简直就是神经病。”
蓝小格有些尴尬地站在那里,朝四周看了看,只见周围并没有人上前帮她说话,大家都带着异样的目光看着她,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我有些不忿,正想走到蓝小格身边去,后面走来了一个抱着纸盒的店员,拿出了几包鸡翅放进了空空如也的冰柜里,诧异地道了一句:“怎么了?”女人看了看周围,冷哼一声走开;男人狠狠瞪了蓝小格一眼,也抱着孩子跟上。周围的人见没事了,有些失望地散开而去,只余下蓝小格,站在那里怔怔发呆。
我拉了拉她的袖子:“我们走吧。”她突然回过头来,脸上那种复杂的表情褪去,恢复了笑嘻嘻的样子:“小恒,我有点渴了,等会你陪我去下面的奶茶屋喝点东西吧。”
坐在冷气充足的奶茶屋里,柔软的沙发和舒适的靠垫让我昏昏欲睡,直到蓝小格缓缓问了一句:“为什么会这样呢?”我打起精神,就着彩色的塑料管狠狠吸了一大口冰凉的奶茶,笑眯眯道:“什么?”
她的手交叉握在椭圆形的玻璃杯子上,轻声道:“小恒,你知道吗,我很讨厌吵架。以前……我爸爸和妈妈,就是这样天天吵架的。”我一下子愣住了,沉默了片刻道:“算了,不过是一件小事而已。”
她点点头,而后又摇摇头:“也许是我太敏感了吧,我只是……不想看到任何人吵架。特别是刚才那个小姑娘……真的很可怜。”
记忆忽而回到了好多年前的那个夏天,那一年我和蓝小格都只有七岁,才刚刚上小学。她家住在我家对面,那时她的父亲生意已经做得很好了,每天都醉醺醺的回来很晚。寂静的深夜,我常常在睡梦中被她妈妈的哀泣和她父亲的怒吼惊醒,之后便是锅碗瓢盆被砸落在地的声音,混着蓝小格低低的哭泣,令人心碜。再后来,她便会在父母争吵的时候抱着被子敲响我家的门,揉揉红肿的眼睛问能不能和我一起睡。
那时的她,不过是个七岁的孩子而已呀。这种无助和恐惧,也许我是永远不会了解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