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同》云镜

4、004 红狐

　　黄山下有离尘观，观中有道士号清尘，弟子道童十数人。清尘年方二十有三，有仙风道骨，素来和善，为当地百姓敬仰。
　　离尘观中有小阁楼做厨膳之用，每日弟子相继煮饭烹粥，并青菜蔬果少许。某日弟子来报，日前于山下所购瓜果，仅余两三个，凡酸涩者，俱见牙痕斑斑，疑道童贪吃，故请责罚之。
　　清尘曰：“无妨，乃山中贪嘴客。”
　　如此数日，瓜果接连失窃，且观众经书破损，似幼童涂写，字迹稚嫩，但云“此荒谬之谈也”“经书所著，臭不可闻”“焉得老庄之真传”，多谩骂指责。
　　观中诸人，莫不奇之。
　　有弟子夜起出恭，见阁楼灯火幢幢，窥窗而视，乃红狐也。狐两爪执果，咂咂享用，忘乎所以。身侧有经书一卷，然已破损。弟子知其狐妖也，于是取镇观法器，欲捉此狐。狐惊觉逃窜，怀中一梨一桃一香瓜，俱不忍弃之，故为法器所伤，侥幸逃脱。
　　清尘闻之，叹曰：“已知矣。狐妖道行尚浅，不曾为恶，但馋嘴而已。奈何伤之？”乃命弟子备梨、桃等，竹篮盛之，置于山腰一石亭，与之狐。三日后弟子奉命再送香瓜三个，篮中桃梨俱无，有纸一书，云：“沽名钓誉，尔等如是。修道成仙，岂知瑶池鲜果不若凡间老农所栽甜桃也！”
　　清尘曰：“心境如此，堪称狐仙。苦求者无所得，无欲者成大器也！”因此弃学修仙。
　　瓜果每至，则有纸一书，如此往来数月。观其言论，多抨时事，俨然一学究。
　　后两年，仲夏时节，清尘上山赏月，下山之际忽而风起云涌，继而电闪雷鸣，暴雨倾至，咆哮之声不绝于耳。行至山腰，于石亭中躲雨。有呜咽之声，细闻之，乃是呼救。巡查四周，灌木下有红影，乃狐妖也。清尘以道袍覆之，抱入亭中。少时雷电消隐，云散月出，方才之景犹如幻境。
　　狐已安好，吱喳作人声，似孩童稚语。曰：“今日贪吃野果，擅离洞府，未料天劫忽至，无可避也。幸得道长相救，躲过此劫，今可为仙类，不复为狐妖。”
　　狐言其自汉高祖刘邦斩蛇起义时生，历经朝代更替，已千百岁矣。
　　清尘请问：“汉朝比之大唐，如何？”
　　狐曰：“汉民有歌谣‘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古往今来，多奸佞之臣，少爱民贤君，诚可悲也。君王为求长生而修道，焉知修道为正心正身也？君王若长寿千年，百姓何其苦也！”
　　清尘叹曰：“世间污浊，吾等小民修道，但求以正吾身，博一清名，无与同流合污也。”
　　狐慨然，乃辞去。曰：“既已成仙，当潇洒自在。今当远离，遨游四方去也！”
　　清尘归观中，乃整修观中所藏经书，焚多部杂言，仅余真经妙言。自此躬亲执教，为弟子讲授修心修为之道。道观中香火日盛，非求签还愿，但听闻讲道耳。方圆百里之书生，纷至沓来，离尘观俨然学府。
　　后三年，有少年十五六岁，姓胡，家中再无亲人，因慕盛名，求做俗家子弟，拜入观中。胡生悟性颇高，言谈举止皆成风范，且熟知古今事，奇闻异事旁征博引，文章典故信手拈来，观中弟子争先求教，文人雅士慕名求访。胡生敬重清尘，虚心求教，早晚必来请安，清尘日益器重之。
　　胡生性喜食甜果。凡得百姓供品，清尘则选甜桃等与之，胡生得甜果，辄眉开眼笑，媚眼如丝，更显容华绝代。有高官巨贾听闻离尘观有美貌道士，千金求之。胡生恼怒，闭门不出。清尘代为严词相拒，胡生方行动如往常，然侍奉清尘愈加用心，视清尘如恩人。
　　寒冬飞雪，瓜果难觅，胡生厌食米粥青菜，但凡肉类，亦浅尝辄止，故而形容消瘦，苦闷不乐。
　　胡生叹曰：“方知世人苦求得道成仙，餐风饮露为乐，委实情有可原。”
　　清尘怜之。闻富贾林氏从南海归，有奇异鲜果，美味可口，于是登门求见，以手抄经书相赠，换鲜果一篮，迎风雪而归，与胡生享用。胡生食之，双泪涟涟，自此竟拒食瓜果，每日清粥咸菜，与众弟子无异。时盛夏，道童顽劣，以蜜桃诱之，胡生口中生津，但做远眺状，终不理会。
　　寒暑十载，胡生容颜依旧，胜过昔日道童，时人异之，笑曰：“吾修行勤苦，已成仙矣。”
　　清尘偶感风寒，竟一病不起，终日缠绵病榻。胡生苦于不能相救，神色哀戚。
　　清尘曰：“生死有命，何足忧也？吾已知尔为仙狐，无需再为报恩侍奉左右，不若归去！”
　　胡生哀恸，默默不语，而后摇身一晃，化作红狐，哀哀低鸣，留恋徘徊，后纵身跃出窗外。众弟子只见红光闪过，已西去也。
　　三日后，清尘病故，葬于黄山下，葬礼既毕，众弟子哀泣伤怀，欲回道观再作打算，又见红光闪过，见红狐口衔灵芝，欲往离尘观去。后有夺目仙光，乃一男一女两白衣道童，手执法器，欲捉拿红狐。
　　仙童怒斥，曰：“大胆狐类！既有仙籍，奈何行窃，盗取瑶池灵药，还不速速就擒！”
　　红狐急于奔去，忽见清尘之墓，哀鸣不绝，乃舍弃灵芝，扑跃而至，头撞墓碑，七窍流血而亡。
　　仙童惊叹，既得灵芝，复命而还。观中诸弟子，亦知胡生即红狐也，慨叹其与清尘知己相交，情深意重，乃葬红狐于清尘之墓侧，立碑刻字，称为“黄山胡生”。

　　云中子曰：“贪吃者如红狐，成仙化为人形亦不改其本性，然终弃之不食，何故？动情也。一念之间，情缘已生。清尘知之？不知之？情衷不能诉说，狐何其悲也！情之一字，能使狐为人，亦能使生死相随，世间言狐善欺薄情者，不曾见狐之血尽洒墓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