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溯流光》五陵西风

2、大屋

　　月光走在队伍最前面，离那顶鲜红大轿还有段距离。刘崇紧紧跟在她身后，一面小心提防四周，一面上下打量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女子。月光自在前面一蹦一蹦走着，刘崇大皱眉头却无法，大轿原样稳稳移动，悄无声息。
　　刘崇尽量摆出随意的样子，问道：“姑娘，可是姓‘越鸟南飞’之‘越’？”
　　月光看也不看他：“不，我姓月亮的月，月光。”
　　刘崇眉头更紧，脑筋飞转。化名？这人是谁？石家或是李家布下的陷阱？那也未免太刻意。真是路上巧遇？那她为何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却在抓野兔？傍晚孤身在深山里行走，招惹我们这么一群人却毫不在意，更邀我们去她家……刘崇回头看看二三千人的队伍，这山中有多大的房子，可供她随意领这么多人留宿？越想越心惊，刘崇渐觉背后发凉。公主竟一口答应下来，这才是个疑问。

　　月光心里也千回百转，不过主题却很单纯：“老天爷啊，你真是神了！”
　　她非常理解刘崇现在的心情，正如那天，十三岁的她正在战场上搜索着每一个尸体旁的粮食袋子，那个人突然出现在她面前，仿佛从天而降，如同她自己以及身边经过的每个人一样。
　　那个人说：“从今天起，你叫月光。”
　　“不好听。我叫越晓楠。”月光想都没想。
　　那人满脸挫折感：“在这里，月光就是很好听的名字。你本来的名字太怪。”
　　“那你叫什么？”
　　“山人的名字与你何干？”
　　“说出来让我听听怪不怪。”
　　“你……”那人脸色很难看，拂袖欲去。往后甩的袖子被月光一把拉住：“喂，一言不合，就连善事都不做了？”她摊开另一只小手，明目张胆索要粮食。在月光所受的教育和实践中，她深深了解，在饥饿的情况下，为了活命而做出任何事情都是可以被原谅的。别说死缠烂打，就算一棍子敲死眼前的瘦弱老头，然后抢走他的食物，报应都不一定会降临，因为安排这种破剧情都是老天爷的错。
　　那人脸色一涨正要发作，似乎看出了月光眼里纯洁的杀意而面色转青，正要开口叱责似乎想到什么而面色转暗，左右寻思间似是怜悯又似不舍打量了月光好几遍……这复杂的变化都被月光看在眼里。她一手仍紧紧抓着这人的衣服，另一只手平平摊着，打定主意，无论他决定什么，都要以不要脸应万变。
　　那人叹了口气，解下干粮袋子，席地而坐：“你先吃饱吧。”
　　月光毫不客气地扑上去。
　　那人不管月光是否听见，自己幽幽地说：“你本不属于这个世界，横空出世无异于妖孽。今天我们碰上无论是天意还是巧合，我都也逃不开这个因缘关系。你不如跟我走，虽然世事沉浮最终逃不开定数，以在下多年修为，或许可以引导你的命运激撞平缓过度……”
　　月光一门心思只在食物上，发出嗯嗯的声音，也不知是答应还是噎的。
　　那人继续说：“但是无路如何，你一定要叫月光。”话里的赌气成分大于实际规劝。
　　“不，我叫越晓楠。”月光呜呜咽咽地说。
　　那人又叹口气：“你来到这个世界了结几世恩怨，就算放弃与那个世界的牵挂又何妨？”
　　月光不答腔，往嘴里塞得更猛了，并自认为很巧妙地把剩下的干粮悄悄塞进衣服里，准备趁老人不备就开溜——能顺走他的干粮袋子最好，不然也要尽量多拿。
　　那人静静看着她，眼里的无奈渐渐变成怜惜。这个孩子，不知在那边吃了多少苦，才被关心她的人花了无上代价送来，试图化解前世怨气来扭转七世业报。然而到了这里，却以一个小孩子的身份面对全天下的兵荒马乱。生活颠沛流离自不必提，她还能保持着倔强的性格，孑然一身在荒野战场中奔波讨生路，这里面又是多少故事。无论这个灵魂背负着多么不堪的罪孽，这个一无所知的孩子正在倾力承担，仅是一身傲骨也值得自己拉称一把。
　　老人看月光快要噎死也不停手地往嘴里塞，摘下水袋扔过去。“你的名字改为月光，既不会太醒目，又对你未来绝对有帮助。”
　　月光喝了几口水，看了他一眼，低头开始收拾干粮袋子，似乎在帮老人把干粮和做工精细的牛皮水袋绑在一起，但是谁都能看出，她已出现拔腿要跑的趋势。
　　“好吧！”老人一瞬间站起来，身形一闪挡在她面前，“你说吧，要怎样你才肯改名字、跟我走？”话说出口自己都觉得悲哀，图什么啊？何况她的本名也没有多么高明。
　　那时的月光看看面前这个莫明其妙固执的老头，掂量一下手里的干粮袋子，反复权衡之后开始出价：“那……我要你……管我一个月饭呢？”她忍不出露出谨慎而忐忑的神态。
　　老人无语地看着她。
　　果然，一个月太多吗？啧，我可要改名字呢，这代价也不小啊。
　　老人终于开口了：“你……到底知不知道，‘当义女’是什么意思？”
　　月光用水蒙蒙的眼神回答了他。
　　“意思就是……从此以后我都要管你饭！来吧！”老人咬牙切齿地说，一把抓过行李，转身走在前面。
　　月光手中被她寄予厚望的干粮袋子被一下子抽走，她忍不住就跟在老人后面。“哎？为什么呀？你是财主吗？”
　　“那你从今天起就叫月光了。”老人自说自话。
　　“可是明明不好听啊，你干吗非要执着呢？”月光勉强跟上老人越走越快的步伐。
　　“你说过我管饭就要改名吧？那就别多问。”老人一世静修险要破功。
　　“好吧好吧……”月光在老人开始敷衍对话前，就敷衍起来。直到这时候，她还以为老人只是要个面相可爱的小仆人。所以为了应付“改名”这个过分要求，她提出了“吃饱饭”这个也很过分的要求。因为她见过很多官宦的家仆，大部分都三餐不济。她自己也被人拣去或者主动依附当过仆役，不但把自己喂饱了，还偷了粮食就逃，当仁不让。这次，月光也决定这样做。在成事之前，被人叫几天“月光”又怎么样呢？

　　“听习惯了，月光这个名字也还不错嘛。”她心里想，并暗暗鄙视大惊小怪的刘崇。却不知刘崇并不觉得“月光”这个名字有什么问题，反而是除了名字以外，此人的突然出现、言谈举止、事件发展，全部全部都有问题！
　　队伍被引上岔路，越走越窄。刘崇刚想坠后劝大队返回。月光突然转身，兴奋地指着前面：“那就是寒舍了，我们紧走几步吧！”
　　刘崇定睛远眺，林木葱郁，别无他物。再往前走一段，才看到密林中露出的房舍一角。刘崇暗叹屋主选址巧妙，这房子盖在山坳中一小片平地上，四周峰峦起伏，树木高低错综，使得任何角度望下来，都很难看出这里有建筑。山中的房子一般随意搭建，或建在山脚路边，取路途方便；而村落多设在山沟里，也因山沟地势低，有水源、易开垦。这座房子却有意隐藏，煞费心思，想是隐居之所。
　　想到这里，少女身份便说的通了。只是，她一个年轻女孩住在这做甚？且隐居者都是好静厌世之人，她哪里像？
　　大队开进，三转两转，仍是只见大屋一方房顶。刘崇暗惊，虽在高处，却没任何地方可把房子尽收眼底，这说来简单，建房时的勘测却需多大工夫！当众人终于转到了大门前，这感觉更加深刻。
　　慢慢赶上来的人，似乎都受到震动。来路窄小崎岖，毫不引人注目，更使人难以想象，在路途尽头竟会有这样一座大宅！刘崇感觉有什么不对劲，一时却说不出来。
　　微暗的天色下，一扇朱漆红门赫然紧闭。灰墙黑瓦，与建在重镇要地的世家宅院毫无不同。月光走上前，伸手一推，朱门轰然开启，庭院深深映入眼帘。
　　月光回头招呼：“进来吧，这里没别人。”
　　刘崇闻言感到奇怪，也想出到底哪里不对劲：过分的安静。
　　傍晚的山林，凉风飕飕，万籁俱静。站在大门前，竟然听不到里面的人声，难道真如她所说，宅内空无一人吗？刘崇后背发冷，回头看看大轿。
　　“随她进去吧。”轿中人不知有没有刘崇的顾虑，淡淡吩咐。
　　刘崇只好听令。

　　这宅子确实不小。有中轴线，两堂两院，左右对称的还有八个别院。两千多人住进去是有点挤，但比刘崇预想的要好多了。空无一人的院落，在大雨前的暮色中有点恐怖，待众人进去，纷纷点灯开灶，诡异气氛便一扫而空。月光任由来客活动，破坏庭院、任用东西都不以为意，还有点鼓励这样做。“随你们方便吧。”月光对刘崇微微笑，“过几天我也要走了，这些房舍便再也用不上。”
　　刘崇一肚子的话要说，偏对着这样一张熟悉的脸，什么责难怨言都出不了口。
　　那位重要人物被安排在中央的院内，近侍亲仆，一并在此。月光的卧房本就在那，然而这也让刘崇很不放心，毕竟这许多房子，她说哪个是自己的都可以。
　　月光引人一一经过院落，中央最后的房子后面是个山洞。月光指着里面道：“用水在洞里，若有住不下的人或什么特别需要，也可安排人进去。”刘崇方才想到，这个不临河的宅子里一口井也没有，原来内有乾坤。心下奇怪，进洞看才知道洞中有条暗河，是地下水露出的一段，不由再叹筑宅精巧，有活水可用，又不会被外人顺水发现住处。这样层层措施无非怕人找到，刘崇心里的疑虑又加一重。
　　安顿好各方面，刘崇终于想到些轻缓的突破点，与月光并行，淡淡问道：“这么大的房子，一向你自己住吗？”
　　笑答：“怎么可能，最近才这样而已。”
　　刘崇欲等后话，月光却显然谈兴不大。只好说：“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吗？”
　　月光满脸无所谓：“这有什么关系？等一下我会和你们小姐谈的。”
　　刘崇不尴不尬：“可否先和在下谈谈，至少说明为何邀请我等前来，我也好转达。”
　　月光嫣然一笑：“找你们来最直接的原因就是我今天闷了，其他事情等我更闷的时候再说。”
　　言罢飘然而去。留刘崇呆在原地发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