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逆光》孟青颜

1、逆光

　　【一】
　　灰色的房间，灰色的灯光，灰色的玩具，我的世界在冰冷的寂静里一点点死去。

　　但我知道，自从眼前这扇大门无声无息地闭上时起，我便再也不会被什么人在乎了。

　　我的爸爸说，亚路嘉不是可以用常理推断的人，因为我是来自异世界的黑暗。

　　我的房间很大，符合我们家把一座山都当做后院的风格。但是并不空旷，因为这里被堆满了娃娃。
　　各式各样的娃娃。巨大的，娇小的，可爱的，滑稽的。
　　即使我已经不再是过家家的年纪，娃娃们仍然安静地陪我一天天演着戏。
　　仿佛只要如此，我就不会再感到孤寂。

　　其他的东西就很少了，或许该算上那面很小很小的镜子。映着灯光的时候很亮，但是照着我脸的时候，就好像所有的光芒都被吞没一样。

　　我们家族的人都有出色的外貌，但是我不太喜欢我自己。黑色的头发，苍白的可以看到血管的皮肤，以及我的眼睛。

　　猫眼一样的轮廓，浓黑色的瞳仁比大多数人占据眼眶更多的位置。还会完完全全的变成漆黑一片，不留一丝眼白，诡异恐怖得让人颤栗。

　　什么，你问我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甚至从来没有看见过那样的我。

　　——所以，他们都说，我的身体里住着一个【不明物】。

　　亚路嘉不包括不明物。

　　亚路嘉是亚路嘉，不明物是不明物，我们不相同的，割裂着，在这个身体里存在着。
　　我知道她的存在，甚至能感觉到她的感觉，但是我们从来没有遇见过。一个人的出现就是令一个人的消失，一直一直是这样地交替着。

　　我们的区别远远不仅是眼睛，但是光是这双眼睛就足以让我成为异类。所以我是不祥的、被诅咒的，是被遗弃在这样一个房间里的。
　　我不会哭，也不在乎。
　　我唯独想念的，是那一个少年。

　　【二】
　　时间可以让我淡忘了所谓的亲人，可以模糊了记忆里他脸庞的轮廓，可是永远无法将他从我的生命里拔去。他浅浅的笑容，银色的发，是我并不太清晰的记忆世界里唯一清晰的画。
　　——可是，你为什么不见了呢？
　　我的，奇牙哥哥。

　　你去了哪里。你忘记我了吗。你怎么能就这样把你的亚路嘉丢下。

　　我抱着小时候我们玩过的娃娃，一遍一遍的回想着他的笑容。不是因为孤单，而是因为害怕。害怕有一天连他也忘记了，我就真真正正地一无所有。
　　害怕有一天从黑暗梦里里睁开眼睛，会以为一切都不曾存在。
　　我会死的。

　　——你知道的，奇牙哥哥，没有你的话，亚路嘉也就不会存在了。
　　你知道我会这样日日夜夜分分秒秒地思念……想你的啊。

　　【三】
　　有时候我觉得爸爸的说法是对的，我生来就是一个被诅咒的孩子，一个不该存在的孩子。但是当我看到那扇紧闭的门被推开，光线倾泻进来的时候，我几乎以为，上天还是眷顾着我的。
　　——否则，除非我在做梦，不然我为什么会看见他？
　　我一下子站了起来，死死盯着那张有些微不同的熟悉脸庞。认出他不需要时间，但是那一刻我什么也不敢做，连声音也不敢发出——直到看见那个银发的少年微一侧头，向我露出一个久违地笑容，对着我伸出手来，叫我的名字：“亚路嘉。”
　　——“哥哥！！”
　　我一声惊叫，直接扑了上去。

　　他长高了，我已经不能很轻松地勾住他的脖子，所以直接趴在了他的怀里。
　　奇牙哥哥的体温还是像记忆里的一样，温暖的，真真切切地存在着。所以，这不是梦吧。

　　“亚路嘉，一直把你丢在这种地方，对不起……”他小心地揽着我，歉疚的语气低低开口。
　　我怔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没事的！我好高兴！！啊……是哥哥的味道呢。”

　　我用着小女孩的语气撒娇，笑得很用力，几乎牵动了眼角的酸楚。
　　但是我不会哭的，因为我是他的亚路嘉。天真的、快乐的、永远长不大的亚路嘉，不知道什么是遗弃的痛苦的亚路嘉。
　　我把头埋在他怀里，所以看不到他的眼神，但是他轻轻抚在我头发上的手，泄露了他的难过。
　　我仰起脸，用烂漫的声音开口：“哥哥，我们来做游戏吧。”

　　永远不要为了我难过啊，奇牙哥哥。因为，你才是亚路嘉的光啊。
　　亚路嘉可以为了你什么都不知道，只要你永远不离开我，像一直以来那样对我笑啊。

　　【四】
　　“爸，开门。”
　　监控器另一端的我父亲大概正皱眉看着打横抱起我的奇牙哥哥，不容违逆的威严声音响了起来：“不行，你就在哪里许愿吧！”
　　我怔了一下，抿抿唇什么也没有说，乖巧看着奇牙哥哥。只见他抬起头，用冰冷夹杂仇恨的眼神望向监控器的另一端，微微勾起了唇角。
　　“爸，来自别处的黑暗不明物……你曾经这么说过吧。这一点上我同意你，因为我也把黑眼时候的这家伙当做【不明物】——但是，我们要走了。”
　　他低下头，靠近我的耳边，用生硬的命令语气说：
　　——“不明物，三十分钟之内我们如果没有一起离开这座山，就杀了妈妈。”

　　我紧了紧抱着他的手，然后笑了：“好啊。”

　　我的能力——

　　“请求”和“强求”。

　　我会一连提出三个“强求”，得到满足之后眼睛就会变黑，然后，不明物就可以实现你一个愿望。不明物所能做到的事情恐怕没有上限，但是你的愿望越大，下一个人相应要实现的三个强求就越困难。而如果有人对我说出了四个“不行”，就会和所爱之人在同一时刻死去，如果我的强求很强大，那么还会死很多相处时间久的人。

　　而为人所不知道的法则——

　　【治愈】的请求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但是我必须在治愈时接触到被治愈者，成功之后会因为疲惫而昏睡。

　　以及——如果是奇牙哥哥的【命令】，就能无条件完成任何事情。

　　我抚上我的胸口，仿佛在聆听另一个我自己的心跳。

　　我非常清楚的知道最后一条法则存在的原因，不明物之所以做这一切，只不过是想得到奇牙哥哥的表扬罢了。

　　【五】

　　奇牙哥哥最终带我离开了，以近乎逃亡的方式。

　　在这件事上，揍敌客家的势力开始分成两派，可惜对我没有什么区别：一方保护的，只是奇牙哥哥；一方想杀死的，也只是我而已。

　　就因为我是一个危险的，随时可能让整个揍敌客家覆灭的炸弹。我是父亲口中所说的，“不必当成亲人”的人，可以因为危险而除掉的人。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奇牙哥哥拼劲全力带我奔逃，帮不上忙，因为我没有任何攻击能力。不动弹不说话的躲在他怀里，看着他因为念能力使用过度而汗水涔涔。

　　又一次用“电光石火”甩开了追兵，奇牙哥哥放缓了速度。他低低地喘着气，却还是向我露出一个微笑：“好……抛开这么远应该可以暂时放心了。”

　　“哥……”我从他怀里抬起头来，“我……很碍事对吧？”

　　我明显地感觉到他僵硬了一下，继续说了下去。

　　“是不是没有我，家里就不吵架了？”

　　如果没有我，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死了吧。如果没有我，你就不用陷入这样被亲人追杀的局面了吧。甚至于说，如果我能够对我的念能力有那么一点点的控制，或者说从一开始没有这个不详的能力，是不是一切就不一样了呢？

　　我从来不奢望像你一样成为大人们的骄傲，但是就不会那么讨厌了吧？就可以安安稳稳地做你的妹妹，和你在一起了吧？

　　从飞艇的窗户望下去，地面显得那样的遥远，但是我们都知道，战斗还没有结束。这只不过是漫长征途里一段再短暂不过的安然而已。

　　奇牙哥哥看着我，表情欲言又止。但是他最后仍然说出了口：

　　——“……亚路嘉，如果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是关心你的……怎么样？”

　　我对上他碧色的眼睛，宝石一般美丽的眸子里有着浓烈的哀伤。我注意到他额指骨有些不自然地曲起，然后意识到也许，他是在害怕我的答案。

　　所以我看着他，看着他……

　　然后嘻地一声做了个包子脸的表情，向他扑了上去：“那样就太幸福了啊……”

　　也是幸福的啊，奇牙哥哥。至少我摇摇欲坠的世界里，还有你不是吗？

　　【六】

　　我累得睡着了，醒来的时候，看到白色的背景里奇牙哥哥的笑脸。有点不适应，眨了眨眼睛才反应过来情况的变化，于是打着呵欠道：“啊，哥哥……”

　　“早安，睡得好吗？”

　　“嗯，这儿是哪儿？”

　　“医院哦。”他拉着我的手，示意我看向一侧挂着大大帷幕的病床，眼神灰暗着，有些不自然地扬起唇角，“哥哥的朋友，正因为生病而沉沉地睡着。我希望，他能回到原来那个神采奕奕的样子……”

　　——原来如此么，是要我治愈他的朋友？

　　我表情不变地眨着眼睛，努力无视心头迅速涌起的一抹遗憾。

　　那么哥哥，你带我逃离那里，是因为想带我走，还是为了你的愿望而不得不呢？……

　　可是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小孩子气地一扁嘴。

　　“哥哥……要换成不明物吗？切……好不容易才是我和哥哥在一起的嘞。”

　　我闭上了眼睛，不想再表露出更多的表情。然后我听到他的声音：“没事的，我说过的吧，从此我们会一直一直在一起……跟你约好了。”

　　他握着我的手，温暖得近乎炽热了。我抿抿唇，浅浅地微笑了一下。

　　约好了，对吧。奇牙哥哥，你不可以食言，绝对绝对不可以。

　　否则，亚路嘉会恨你的，真的会恨你……

　　“不明物，把小杰，恢复成原状吧……”

　　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七】

　　我是在奇牙哥哥的怀里醒来的。那时我被他紧紧地抱着，有什么冰冷的液体流淌到我的发迹。

　　“这样的话，你就能自由了吧……”他低低地说着，遗落了一地的叹息。

　　我动了动手指，有些无力。身体很疲倦，但是更为明晰的是一种失落感，就仿佛……少了什么东西一般。

　　我沉默着，许久之后，才抬起了头。

　　“哥哥？……不明物呢？”

　　他看着我半晌，才露出一个微笑：“……她不会再出现了。亚路嘉，你自由了。”

　　“奇牙哥哥……”

　　什么尖锐的东西刺痛着我的心脏，疼得我整个胸腔都开始抽搐。意识整个恍惚了一下，巨大的疲惫和悲伤笼罩着我，在我声音出口的那刻，仿佛有什么人与我一起呼唤着他的名字，低沉暗哑，带着绝望的回响，只有我听得到。

　　酸涩一下子蔓延，我突然有一种想要落泪的冲动，但我知道哭泣的不是我，而是不明物。

　　最后我用力地笑着，抚上了我的胸口。

　　不明物，你很难过吧。

　　也许我应该告诉奇牙哥哥他做错了，让他向你道歉，可是——

　　请原谅我。

　　【八】

　　我开始做梦。

　　梦里，女孩子鲜血淋漓的身体，触目惊心的伤痕，黑色的长发混合着血液，把她包成了一个厚厚的茧。苍白的脸上一双漆黑色的眼睛，没有一丝光亮，冷冷地怨诉着眼前的世界。她用手支撑着地面，缓缓地爬向我，弥漫开一地的血色，她还在说着什么——

　　我骤然惊醒。

　　猛地翻身掀开被子，在惊惧中跌跌撞撞地拉开帐篷的帘子，利剑一般射入的阳光瞬间刺痛了我的眼睛。身体一下子脱力，我跌坐了下去，双手捂着眼睛，蜷起了身体。

　　——“亚路嘉，怎么了？”

　　我听见他焦急的声音，匆匆掀开帐帘，将我抱起。“有没有怎么样？”

　　我迟疑着放下了手，缓慢地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嗫嚅了许久，最后摇头说：“……并没有什么。”

　　时光已经匆匆流过，悲伤如歌。

　　奇牙哥哥曾带着稚嫩的脸庞已渐渐凌厉了轮廓。我亲眼看着我们一点点长大，然后在他的冒险里做一个安静的旁观者。

　　我不像他的朋友，拥有卓绝的天赋，足以与他并肩的实力，以及多少年都没有改变的灿烂的笑容。奇牙哥哥时常会看着笑得几乎天真的小杰愣神，然后别扭地移开眼睛——我知道这就是奇牙哥哥永远无法拒绝小杰的原因，因为那个人是光明。

　　坦白说，小杰对我很好，作为他最好的朋友的妹妹，他几乎给了我最大的关心和包容。但是每当我看着他和奇牙哥哥相视而笑的时候，黑暗就从某个被遗忘的角落里一点一点的溢出。

　　然后我就开始做梦，梦见那个被谋杀在记忆里的女孩子。

　　她有着和我一模一样的脸，却遍体鳞伤，眼神绝望。她明明拥有比我强大得多的能力，却是一颗单纯的心，只因为奇牙哥哥的一句话，就选择了埋葬自己。

　　然后我会想，我是不是做错了呢？

　　如果不明物还在，我还是那个无法控制力量的亚路嘉，是不是就会得到奇牙哥哥更多的注视呢？他是不是会因为是“世界上唯一关心我的那个人”，而永远都不放开我呢？

　　我错了呀，谁说得到了自由就能够幸福呢？

　　【九】

　　我最终，为我的任性付出了代价。

　　被长剑穿透胸口的那一刻，我几乎没有痛感，鲜血从创口汩汩的流下，汇成了一道触目惊心的河。我脱力地跌倒在地，茫然地抬眼，看到飞奔而来的奇牙哥哥巨变的脸色，以及手心喷涌而出的绝望而浩大的电光。

　　然后我突然地就非常难过。奇牙哥哥，我要离开你了吗？

　　偷袭的人瞬间倒下，奇牙哥哥惊慌地抱起我。他转头大喊着什么，我没有听清。我只是用最后的力气地抓住他的衣襟，小心地抹去唇角溢出的暗红色血液，靠在他的怀里，艰难地唤出一声：“哥哥……”

　　“亚路嘉，你撑住！一定要坚持一下——”

　　很久没有听到他这样惊慌的声音了，果然我还是不同的吗？我有点想笑，但是没有力气扬起唇角。有些模糊的视野里我看到他的表情——奇牙哥哥，不要这样，不要为亚路嘉难过，你笑给我看好不好，像以前那样……

　　我一点点闭上了眼睛，混沌里，有什么液体落在我的脸颊上。没有血液的腥气，微微的咸涩，是眼泪吗？

　　奇牙哥哥，你怎么又一次为我流泪了呢……

　　眼前一点点弥漫开猩红的颜色，狰狞的世界里，我一点点沉入了灰白色的往昔。有一个声音在我的耳边嘤嘤地哭泣，是你吗不明物？又让你难过了。

　　不过，也是最后一次了吧……

　　浑浊的天地里，我茫茫然地迈开脚步，走过荒芜的道路，抬起头，看到灰暗的天空。

　　阴霾压抑着，仿佛亘古不曾退散。没有缝隙让阳光倾泻下来，意外地让我感觉到熟悉。

　　这种介于白天和夜晚之间的天色，称之为“白夜”——没有太阳，但是也足够明亮。

　　就如我的奇牙哥哥一样。他是那样一个冷寂和孤独的少年，可是偏偏，是我的光。

　　我一生追逐他的脚步，最终沉寂在他的影中。

　　我没有别的向往，也从来不曾四望，也许我错了，所以离失了真正的太阳。

　　然而那又怎样。

　　我的身体里住着黑暗，早就注定了一生逆光。

　　我相信他给予过我深爱，就抵过我一世别恨离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