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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 ...

  •   1.
      青春期女生分为两种,漂亮,和不漂亮的。
      在柳妍眼里,却是另外的分法,神经大条和不大条的。大条的往往是不大条的漂亮女生的死党,从小到大,她就是死党一类角色。
      几乎一夕之间,死党不再死党。填完高考志愿表,柳妍再也不肯回应好友林雪的电话邀约。
      没意思。那样热的天,太阳火辣辣得晃眼。
      妈妈单位的旅行团出发了,柳妍没有跟着去。被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一干阿姨们问来问去多麻烦尴尬,不可否认,她的高考失败之极。这时候恨不能有个壳钻进去避暑才好。

      爸爸柳明的厨艺不错,然而三天两头加班。柳妍吃了几天素,妈妈在旅游区打电话和爸爸又大吵一架,终于做下决定让她收拾东西去爷爷家。
      “妍妍,你小叔叔今年回来了。你去了代我向他问好。”临行前,爸爸如是交代。
      “小叔叔”不是爸爸的亲弟弟,而是堂弟。柳妍对此人印象既模糊又深刻。模糊是因为,他离开的时候她还那样小,深刻则缘于,所有亲戚没完没了的唠叨,柳敏读书好,柳敏工作好,柳敏不叫人操心,总之柳敏什么都好——每个人成长过程里都有个榜样,他就是那个招后辈头疼恨得牙痒的“优秀典范”。
      没错。柳敏——这个女性化十足的名字属于柳妍的小叔叔。

      爷爷家在江边,老旧的私宅,大树荫,通风、凉快。听长辈讲,这所宅子原是解放前一个地主在城里置的私产,刚解放那会儿害怕政策匆匆脱手,曾祖父母从农村出来多年,用全部积蓄买下,连同倆儿子终于在此地扎下了根。大半个世纪过去,这厢繁茂那厢凋零,那一家中年得子,最后却只剩个父丧母改嫁的小叔叔,跟着这家爷爷生活了几年,便去了外地念书工作。
      老式结构的堂屋不够明亮,砂石混水泥的黑旧地面上摆着硕大的竹床,爷爷心宽体胖,缓慢摇着大蒲扇靠坐在藤椅上看见孙女忽然走进大门。奶奶眼瞎了多年,听闻爷爷方言的叫声方朝这边笑,手里照常夹着根烟。
      “妍妍来了!”越大就越不容易听清含混的、乡土气息的口音,柳妍有一搭没一搭地胡乱应着爷爷奶奶的问话,在老人的念头里,女孩子读书好坏没那么在意,故而有了几分轻松,不似书包里杂七杂八的物什那样沉重。
      奶奶虽然眼瞎,心里却爱管事,吩咐帮忙的夏姑先做午饭、再烧一壶开水。爷爷火了,大嗓门要求先烧水再煮饭,“妍妍来了连口泡茶的水都没有!”老两口长年累月为这种事吵来吵去。用爸爸的话说,吵吵有益健康,防止老年痴呆。

      说话的功夫,电话铃声接二连三,都是亲戚打来,听说外地高就的柳敏回来了于是来电探问。爷爷对每一个人重复:“他大清早就出发去篓山给他爸爸上坟。”于是亲戚们相约周末来聚。就连读重点高中忙的要死的堂弟也会来。
      放下电话的爷爷很高兴。柳妍心想,他恐怕几个月没有看见他最心疼的那个孙子。
      为了方便照顾,堂弟刚考上那所全省最好的高中,他们家三口就从爷爷这里搬出去挨着学校租了房子住,是为“陪读”。
      约来约去,柳妍的爸爸作为家庭长子却没法出席。“从上海开进来一条万吨轮,指明要爸爸负责检查修理。估计这个月他都要加班。”

      新闻联播刚过,爷爷回房睡觉。奶奶向来习惯在自己的房里抽着烟咳嗽,困时才眯一会儿睡意。夏姑收拾好碗筷洗刷锅瓢自个儿乘凉去。
      偌大的堂屋里,只剩下柳妍一个躺在大竹床上对着日光灯看杂书。人就是这样奇怪,紧张的时候恨不能趁喝水的几秒钟都要瞅会儿电视,一朝真正得解放,听着屋外家家户户电视里上演的传奇、广告此起彼伏却只觉烦躁。
      手里是一本《□□的葬礼》。刚开始看,柳妍还没太进入状态。女主角也是个快要进大学的人,然而北大、燕园,从时间空间来说都好远。她不自觉地神游太虚。好友林雪在电话里说,谁谁邀她们出去,嗨,柳妍你不去我伤心死了,你这个死人怎么这样怕热,高考之前就说好要疯玩的,我昨天买了条裙子有点小暴露......那个谁谁肯定能上北大,暑假结束就要走了......
      谁谁,唱歌很好听,眼睛很好看,成绩很好有点小另类的谁谁。柳妍心想,我想去死。

      不到晚上十点堂屋大门是不关的,柳敏走进来时,柳妍仍用持续无意识的眼神,直愣愣盯着外面梧桐树顶端明亮至极的金星发呆。
      黑白分明的眼仁被湿润而模糊的金星占满,渐渐覆盖上一个陌生的人影。
      半晌,她突然反应过来。然后飞快坐起一面脚丫子在地面上找拖鞋一面微弓着腰不确定地问:“小、小叔叔?”
      这个人,她想说不认识。和小时的印象相差太多。柳妍一家很早搬到爸爸单位的楼房居住,偶尔来到爷爷这里看到的也无非是用功学习的小叔叔匆忙上下楼的背影,记忆里好像是个挺白净的男生,只不过,少年老成,总不大说话的样子,小孩都有点怕他。
      而现在面前的人高高瘦瘦,面容很黑,棱角阳刚粗犷,哪里符合亲戚们长年累月夸奖的那个书生的形象。读完一流大学读一流研究生,读完一流研究生进一流公司,做事一流,薪水一流。她觉得他总该是电视上西装革履的那种玉面人物,意气风发精英范儿,结果却只是个穿着普通T恤和大短裤的青年,板寸头,气势低得不能再低。虽然五官仍然有些熟悉,严格来说挺漂亮。
      “你是......”
      穿好拖鞋站起来,想说我是妍妍,但终究还是生疏,她答:“我是柳妍。”
      他嘴角仍挂着微笑,大眼睛十分黑亮,毫不掩饰努力思索的神态。
      “柳妍......”终于想起,“哦!是不是明哥的小丫头?”
      柳妍愣了一下。很多年没听见这样可亲的称呼,小丫头,爸爸大概早就忙得忘记小丫头坐在他的自行车前面是个什么模样,堤边的梧桐树和低矮的楼房被一排排地数过去是个什么光景。

      柳妍走到八仙桌前倒水喝,动作缓慢,同时小心地回答小叔叔的问话。爸爸最近怎样啦,妈妈怎样啦,她自己怎样啦......哦,刚高考完,别紧张别想那么多,这时候就是要用来玩儿的......
      无比亲切,一下子拉近许多年的距离。
      大铜壶,里面泡着花红茶叶,甘甘甜甜堪比上好龙井,夏天喝来凉爽至极。柳妍捧着搪瓷缸子站得并不直,短裤下的一条腿微微搁在另一条前方,这样背就略弯,喝了几大口茶水脸却还是发烧。
      不为别的,实在是疏忽,洗完澡以后,独自呆在堂屋中的柳妍没有穿胸衣。
      这屋子没什么人串门,她也不是个发育很好的女生,大T恤罩上去没什么看头,但她仍是尽力让自己不着痕迹地腰弯一些,不让前面突出。
      幸好堂屋电灯光线不强,隔着一定距离,柳妍发现小叔叔是那种看人的眼神很正很专注的人,的确有些人如此,眼睛格外大而明亮,说话时盯着对方的表情十分专心。
      她却从来不习惯被注视,垂下眼不时喝水。
      之前没想过小叔叔是这样随和的人。去上坟劳累一天回来竟还有工夫和自己说话,并且说得比小时候那些年加起来还要多。
      终于,小叔叔上楼了。
      柳妍舒出一口气。

      2.

      很快。和没什么架子的小叔叔混得烂熟。
      除了抽烟的时候,柳敏在柳妍眼里只是个年长些的大男孩样,粗犷又单纯随性,喜欢笑。如同她的血缘,有心没肺的家族特征。虽然,在这个家族里,大部分人没有遗传到此点。
      她隐约记得,小时印象中柳敏却是沉默寡言,像个小老头。

      记得某次过年,大人们架起牌桌守岁。小孩子疯玩疯闹之后,不知是谁出主意拿来一幅麻将牌偷偷学大人摸索实践。
      家里没有和柳敏同龄的人,他除了帮忙便是安静地站在不起眼的地方看大家玩闹。
      妍妍从小呆愣,玩牌方面脑子也转不动,抓着一手听了的好牌不知作何办法。
      “别动这张!”后面一只手伸过来捏住了她正要扔出的牌,低下来的脖子挨得很近,然后换了另外一张打出去。
      那是第一次对小叔叔有比较深的印象,因为他的嗓音极特别,男生少有的明亮音色。她向来懵懂,并不关注大人们私下言谈间对几乎沦为孤儿的小叔叔的同情,后来稍微明事理的时候,他早已上大学离开这座水城,过年也并不总回来。

      而这次回来,是漫长出差之后的假期。
      翻着那一摞一摞的照片,柳妍既羡慕又感慨,心想,真是极艰苦的出差。
      风景是极好的,埃及。
      漫漫黄沙,传说中的金字塔,狮身人面像,壮丽夕阳从相机镜头的那一边穿透过来,金子一样耀眼无比。印留下的光影不知隔了多少时空,从非洲燃烧到亚洲。
      然而再漂亮的风景,旁边落着个汗如雨下面庞红黑仅剩一口白牙的粗糙男人,也不漂亮了。
      工作不久,小叔叔被派往埃及,坐牢一般的两年,这是结束后的休假。他没有选择公司总部所在的国际化大都市,而是回到江边的这里来度过。

      柳妍挑食,尤其不爱猪肉。小叔叔私下训她。
      “把你丢到沙漠里去,一年有半年都是斋月,看你还什么不吃。”
      “他们真的什么也不吃?你怎么活下来的?”
      “千篇一律的工作餐,加上肯德基。”
      她吐舌头。有吃的就不错啦。听说大学食堂都难吃无比。她很快也要去过苦日子。
      “那埃及人不会饿死?”
      “不是□□就可以吃。但是斋月基本没有食品卖。”
      柳妍想起那本《□□的葬礼》刚看不到三分之一。
      “□□是否就是不吃猪肉的回回?”
      “谁说回回不吃猪肉?不信教就可以吃。”
      “我不爱吃猪肉。我应该当个□□的。”
      柳敏忍不住哈哈大笑。
      小丫头有着普通的逆反心理。小时候被逼着填食,一旦有了力气反抗便再也不愿碰。而小时候得不到的,似乎一生都在缺,无法填补。对他,是如此。

      无论如何,有人和自己抢着吃,柳妍的食欲比往年夏季好得多。她早上嗜睡,但为了和他争抢糯米包油条总能勉力自己爬起来。
      两人的口味一致,在面窝和糯米包油条里必然青睐后者。而爷爷清早去买的早餐总是雷打不动那几样,从不因大家的口味变化而增加某种的比例。
      通常吃完,她动也不动地迷着他的手提电脑。
      那一款名为《法老的诅咒》的3D游戏占有了她的全部,她睁眼闭眼都在琢磨怎么闯关。
      从小叔叔这里,柳妍见识了用电话线拨号上网,逛论坛,发游戏攻略。
      他玩的时候,她看。
      她玩的时候,他出门会见闲杂人等吃喝玩乐。
      死党柳妍给漂亮林雪打电话,保持忠犬的倾听本色,间或“哦”一声。
      我刚买了新的防晒霜,那个谁谁提议下周一起去XX山玩。
      哦......
      真是的,前天K歌你又不来。那个谁谁一如既往歌惊四座。说真的,他声音真好,而且投入,显得好伤感哦。我看见XX差点哭了。你晓得吧,她一直暗恋他的。他认她当妹妹。
      哦......
      你下个星期来不来?
      柳妍终于答:“不来。”
      “你闷在你爷爷那里做什么啊?”
      “玩游戏。”
      “什么游戏?”
      “古埃及背景的。老子发誓要把法老墓盗一万遍。”
      “切。又不是真的。柳妍,你像个外星人。”
      “嗯?”
      “不说了不说了。妈妈叫我吃饭。拜。亲爱的。”

      电话毕,回到二楼,柳妍盯着电脑屏幕觉得眼睛发胀,终于主动离开了游戏休息。
      直直倒下去,躺在旧木地板上。头顶是发黄的格子天花板,倾斜下来成为这块阁楼。窗外有一棵歪脖子梧桐树,枝叶繁茂,太阳光穿进来时已经不刺眼,光点斑驳而摇晃。
      她渐渐阖上了眼,伴着起起伏伏的蝉声儿。
      初开情窦后柳妍意识到,自己或许是声音控。否则不会每次听见谁谁的声音,明明隔了几条桌椅以及过道,她却忍不住地心微微一颤。
      她以为那并不是多么耀眼的男孩,除了成绩出色和朋友多以外,他不算最显眼的那种人。
      第一次见到他时,她没有记住他的样子,那时候高中刚刚开学不久,她难得在中午留在学校吃饭,和同学一起坐在小馆的桌子上,他无意中就坐在了她身旁。
      他的嗓音很特别,说不上为什么,柳妍一听之下便记住,仿佛熟悉一般。尽管之后相当长的时间里,她不知道名叫“谁谁”的男生是他。
      那个午间吃完饭的时候,她面红耳赤,只是很快就忘记。

      “起来吃饭!”
      柳妍是被香味诱惑醒的。
      使劲嗅了嗅,不免失望。是热干面,不是啥山珍海味。柳敏刚回来,顺便从最有名的那家老店带回四大碗热干面。
      “爷爷同意晚上吃这个?”
      “怎么不行?”他瞪着她。
      她嘴角抽了一下。不是难吃,而是从小到大没吃完过。
      第一口,好吃,第二口,不错,第三口,太干,再下去就越来越难以下咽......这是柳妍对此地赫赫有名的传统佳肴的感官。
      “等你哪天吃不到了就会连做梦都想吃。”
      她想不到,真有那么一天,梦境里全是那样口感与香味,只是如此绝望地悲伤。
      对于她的不屑,柳敏似笑非笑地轻哼了一声。
      那种不经意流露的尾音很性感很好听。
      他拎起装面碗的塑料袋瞬间,她抢了过来。
      “小叔叔,你唱个歌给我听吧。”
      他回头,莫名其妙。
      她用狗腿的表情笑,“随便什么,你会的随便唱一首。完后我把面拿下去。”
      他盯了她两秒。
      挑眉慢慢道:“你吃完不许剩,我就唱。”

      3.

      天亮,爷爷刚出门去买早点,柳妍就从竹床上骨碌爬起。迫不及待去阁楼。
      小叔叔还在睡。好在房门并没有关。
      他不介意她玩他的电脑。
      于是悄无声息坐在房外的地板上实践头疼整晚想到的攻略。
      最后是一阵烟气不经意呛得柳妍咳了几声,回头发现小叔叔醒了。起床烟似乎是成熟后男人的标志。
      几日下来,早已熟得不能再熟,她全没有愧疚的自觉,反而像个被宠溺的妹妹一般自若地朝他笑。继续低头奋战。
      “目无尊长。”虽是这么说,他的烟抽完之后,复又像个大男孩一样同她随随便便起来,大掌拍拍她的脑袋从狭窄过道挤过去。头发乱得像草窝,他吧嗒吧嗒拖鞋的声音,刷牙吐口水的声音,水龙头流水的声音,充耳不闻,只除了他最终从楼下端上来香喷喷的面窝和糯米包油条的声音——“只剩一个糯米包油条,你继续玩哈,我先吃了。”
      她立即放下电脑,和他无尊无辈地争抢。青春期在她身上只体现为纤细的个子,力气几乎是不存在的,他嘲笑:“脑子不好用,力气也没有,以后怎么办?”

      小时候,亲戚们不会当面这么说的,尽管背后叹气过无数。
      也许妍妍的某些表现够得上自闭症。不仅是不聪明那么简单,在家外的环境中机械地重复无意义的事情,比如折手绢,比如啃指甲,几个小时,一天,无法理会大人的语言与表情含义,只面对最亲密的人才显得稍微正常。
      她不记得。柳敏无数次替明哥去幼儿圆接小丫头,晚上九十点的样子,空无一人的安静厂区,她独自坐在门房里专注折手绢。那时候他也不过是个孩子,家中既穷又不安宁,身子骨还未长开,在外面打架的本事也没有,背着书包接小丫头回她家,路上星星点点,狗尾巴草的香,万家万户的电视、小卖铺前的笑闹人群,拿蒲扇的乘凉者,竹床阵摆了一串一串。妍妍爸彻夜加班,妍妍妈亦不在,上楼,摸黑掏钥匙开门把她丢进去,像小狗一般,然后再返回自己的家,或是干脆去爷爷那儿。
      他记得,最后一次看到她,还是瘦小得像根火柴棒的可怜虫。
      现在她倒是长高长开了一些,小子样的短发,执着又倔强的眼神,然而仔细看,眉目已出落得清秀,却又不是女孩该有的娇态,什么味道,说不出。总之是可亲的,一看便知是这支血缘的传承,有心没肺的家族。

      打游戏的间隙,真是间隙,柳妍被忍无可忍的小叔叔强行拉出门透气。“宅”这个字眼不适合如此小的女孩。
      他早上出门,她在那里,阳光是她身旁地板上的一小阕弧形。
      他晚上回来,她依旧在那里,昏暗里连电灯都忘记拉开。
      游戏已经玩过无数回了。他不知道她犯什么病,仿佛重复机械的、无意义的事情。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晃荡了一整日,仍然无法下决心去那个地点是否比这个孩子更无意义。
      不多远就是江边,夏日嬉戏者无数。因为有风,加上人均效应,蚊虫并不显得太多,水面晃荡着点点拖长的光,渡轮“沓沓、沓沓”的声音缓慢传来,无比亲切可爱。
      小叔叔的话题非常多,不仅有埃及的,古老的,现代的,还有眼前的,比如他们极认真地讨论哪种虫子叫声最好听,哪只船快坏了,柴油机噪音吵闹至极。哪个炫耀的人跳水姿势奇丑无比,还有废弃的旧渡仓,机油味道风干了,剩下铁棚子下面坐着卖水的小贩,塑料布围起来的更衣空间里下一个走出的是胖子还是瘦子。无论猜对猜错,总是一阵哈哈大笑。
      小叔叔竟然是旱鸭子。这对生活在江边的人们来说简直是不可理喻的事。要知道,家族里从不缺少渡江高手。
      拗不过小丫头的玩性,第二天刚暗下来,他就被她攥着飞跑。
      江边的泥沙会割脚,所以赶快下水才是要紧。
      被小孩子教凫水是丢脸的事。不过管它呢,他最不缺少的是勇气,最缺的,他永不会言说。

      不出几天,小叔叔学会了水里的狗爬。原因很简单,他敢于挣扎浮沉。
      虽然泳姿不好看,然而江面的灯光荡过来,漂在匀称的身材上,略黑的皮肤泛出白,居然异常吸引目光。
      浑身是水的小叔叔很漂亮。柳妍不知第几次回头,正撞到他自水里抬起的脑袋,“砰”地一响,他忙站起身帮她揉脸,“哪儿?下巴?还是鼻子?”使劲捏脸的动作更像是欺负小孩。湿润的睫毛搭在眯起的眼线上,水光淋漓,诡笑得无比迷人。她突然心一跳,气愤地直指门牙。
      他长指伸到门牙前,弹了弹。梆梆作响。
      “好得很,不到八十岁不会掉。”
      她不经大脑就狠咬了他的指头。竟然出了血。
      不知是否真的生气,小叔叔给柳妍的惩罚是,不许再玩游戏。尤其是那款——“法老的诅咒”。
      她不是入迷,而是入魔。
      一旦玩起来,没日没夜,即使闭上眼,满脑子都是重复的画面,一段一段循环播放。
      小丫头,以为我看不出来这是上瘾么?逃避上瘾。

      4.

      柳敏原本周日去见同学,因为周六亲戚们要来。结果快升高二的小侄儿学校临时加课,看得出年迈堂伯非常想念这个小孙子,于是主动提出把家族相聚推迟一天,众人皆高兴。
      周六空了出来。
      下午,妍妍三步两步跑上楼。除了晚上睡觉,一般宅子里所有房门都不关。冲进去,到近前才发现小叔叔是在午睡。
      他大半个身子仰躺在篾席子上,下面是木地板,头却是靠着墙,一只修长的手臂伸开去,旁边摆着铁质烟灰缸,满钵烟头。小叔叔在晚辈面前嘻嘻哈哈谈吐可亲,但是凭感觉,妍妍知道,他独个人的时候还是印象里那个有点少年老成的人。
      妍妍看着小叔叔睡觉的样子憋了半天笑。不为别的,午后太阳光这样盛,他常年不回来,这间房早就没有窗帘,炙阳斜射到他的头顶,饱满的额上汗珠早已如同绿豆,一粒一粒地发开,慢慢滑到鬓角形成涓涓细流。
      这样也能睡得着!
      蹑手蹑脚地走到墙边,把小电扇松脱的插头重新插好。热风一起,却不想小叔叔反而醒了。
      刚要走。“妍妍来玩电脑?没关系,你玩你玩。”
      嘟哝完,他抬臂脱了汗湿的棉布老头衫,翻个身继续睡。一幅怎样都不会被打搅的样子。

      水城的男人夏天大都如此,街头巷尾赤膊者何其多,有的膘肥体胖中部突起,有的干瘦如豆芽菜被唤作撇撇,像小叔叔这样,身材高大匀称肌肉健美的她真没见过几个。
      皮肤应该是在埃及两年晒黑的,泛着健康的光泽,侧卧姿势清晰现出漂亮腹肌。顺沿而下,沙滩裤的系带不紧,腰线只到肚脐以下,露出半个平坦而紧实的小腹,随着呼吸缓慢起伏。
      他又翻了个身,柳妍慌忙转过脸,专心盯着电脑屏幕。只见开机已经结束。
      玩得忘乎所以,突然头顶被人捋了一把。握鼠标的手一慌,主角就被木乃伊砍死了。
      “笨!扔手雷啊!”睡醒的小叔叔精神好极中气十足,大掌罩在她的齐耳短发上,掌心发热。
      吐舌头翻白眼,微微扭了扭脖子。他拿开手,夸赞:你头发真细真软。
      她也凑上去使劲摸了他的。浓密无比,短而硬。“你的头发像皮鞋刷!”
      他哈哈大笑。转开去,又点了一根烟。

      周日很难熬。
      柳家有五支,除开柳妍的爸爸这一家,还有三位亲姑姑,一个亲叔叔。表弟,表妹,和最受宠爱的堂弟也来了。
      每张嘴对这个刚高考完的丫头都要细细问一翻。“考了多少分?”“报完志愿了,报的什么呀?”“哎呀,那学校挺好的,你怎么能报那个呢?”......末了,“哎呀不问不问,现在就一门心思玩!”
      屁!柳妍在心里说,一百双眼睛都盯着她的结果。
      好在大家的注意力容易找到更引人的焦点。小叔叔与她同苦。
      高薪行业。长期外派国外?!什么,埃及?在非洲?!喔——最后,大家同归于长长的“喔”。辛苦了,辛苦啊。
      废话,看那一身皮晒得,完全不是记忆中白净俊秀的小子。
      这实在不能怪众人失望。柳志敏太长时间未回来,过年过节他给打电话爷爷问安,老人家闹不清那些东的洋的,总说他在读书、读书、出差、出差。
      在大家心目中,渐渐出息成忙碌而挣钱的新白领形象。
      接下来,是分礼物的时间。
      埃及,什么特产有名,不清楚。沙子不是黄金。虽然照片很美很绚丽。恩、恩,不错不错。拿到漂亮水晶制品的人们赞道,拿到纸纱画的人们皱着眉欣赏。
      对了,你妈妈......不知谁多嘴提了一下,又赶紧闭口,用唏嘘的神色观察着。然后无趣。移开,继续看礼物。
      柳妍就坐在堂屋门口的矮凳子上,和小时的角度相同。手掌撑着下颌看这一切。
      回归家族中间,他游刃有余说话成熟,既低调少谈自己,又亲热周全地将堂哥堂姐们全部言语伺候好,是一种不同于在小孩子面前的精神劲。二十七岁的人,时而老道时而单纯,端看环境不同。无父无母,出门打拼,不容易。
      她看见他浓眉抬了一下,视线越过人头,冲自己。
      她耸耸肩,同无奈。

      末了,大人们围桌摆长城。来老爷子这儿吃好喝好是老习惯,只苦了没人做事。
      小辈柳妍和小叔叔柳敏只好做起服务生。免得爷爷和帮忙的夏婆辛苦。
      直吵闹了整晚,楼下牌声不断。楼上,柳妍依旧赖在小叔叔的阁楼这儿玩耍。
      游戏是被禁止了,她翻看他的所有。他带回国的随身物不多,不久又要重返埃及。
      不知何时,小叔叔被人叫走了。柳妍独自看他的电脑,小孩子不太会玩那些东西,用鼠标胡乱点着,便无意进入一个文件夹,里面全是柳敏制作的绝美风景。
      有一张戴面具的图坦卡蒙法老像。上面背景是靛蓝色的渺茫天空,星子绚烂无比。
      ——“据说,图坦卡门很可能是埃赫那吞法老的儿子,后者大约公元前1379—1362年在位,是古埃及历史上最著名的统治者之一,也是与“艳后”克娄帕特拉齐名的涅菲蒂蒂王后的丈夫。他的遗骨显示出近乎‘外星人’般不可思议的特征。有人评价,他是天狼星人的后裔。古埃及人的天狼星崇拜,以及对准天狼星的金字塔,是否只为了表明流浪与回家?”
      尿急。
      柳妍跑下楼去厕所,完毕经过穿堂返回,发现三姑姑与柳敏正在暗处讲话。
      小孩子不该偷听。她自认为不算小孩了,而且更不算偷听,只不过他们没看见自己而已。
      爷爷的工资存折一类,近年是三姑姑负责。
      柳敏汇了一笔款,算作尽孝心,若爷爷知道自是不肯。但小子长年不在,承欢尽孝亦不可能。
      三姑姑笑得无比铜臭,单纯如柳妍也闻得出。
      一个劲挖掘更多,关乎小叔叔的金钱潜力,继而发挥堂姐的职责,打听他是否有女朋友啦,是否要结婚啦,哎呀还没有哇,我认识谁谁的女儿在你公司总部那个城市啦,哎呀你现在不在国内不要紧啦,只要能买得起房子,女方漂亮温柔啦,你这样好条件千万别随便乱找......直听得柳妍无趣,无声息地离开。

      上楼,不一会儿竟躺在地板上沉沉睡去。
      柳妍是被柳敏捏住鼻子憋醒的。她瞪他,“一点儿也不心疼小辈。”
      “回去自己的地方睡觉。”他摆架子时十分权威。
      她瞄了一眼烟灰缸。“我不嫌你抽烟。爸爸的烟瘾也大。”
      他抓着她的胳膊将她捞起来。“快去睡觉!”
      “不想睡。”
      “那你刚才躺在地板上做什么?”
      “做梦。”眼瞅着小叔叔变脸,她咧嘴笑。“做梦玩游戏。”
      他几乎要踢她。拖鞋已经碰到她的小腿。
      “我睡不着。”这次,柳妍是说真的。“麻将声太吵。”
      “我看你是偷听大人谈话听兴奋了。”
      “哈?”

      最后,柳敏抽烟,柳妍坐在地板上看他抽烟。
      吸二手烟的,是直接用肺部过滤,烟气迷迷蒙蒙,这一刻模糊了年龄的界限,她装起大人来与他的不快同样。
      “妍妍,你心里不快活?”
      “谁高考砸了能快活?”
      他的指在地板上弹起来,声音清脆而缓慢。嘚嘚、嘚嘚,她就着月光看去,仿佛第一次注意到他的手形很漂亮,指头修长,骨节分明。
      他等着她说话。靠住窗台下沿的面容辨不清,头发依旧略显凌乱,然而在夜光里有种流畅感。
      长腿直伸到她的手边。
      自闭,不是病症,而是缺少一枚通往心灵的钥匙。

      这事儿不能和妈妈说。
      事实上,她以为,同任何人也不能说。
      只是在这个夏天,恰好遇见了同样仿佛逃难而来的小叔叔,并且他的声线异常好听,并不低沉,而是黑暗里的明亮,如同一线微光。
      听完的时候,他以沉默来憋住的笑意。
      如果他还是个小男生,一定无耐性听小女生的情绪,除非他有着莫名的心思。
      但他早已过了那种年纪,现在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男人。
      不出几年,他也会有婚姻,会变得越来越有耐性,生儿育女,脾气和动作随岁月越来越缓慢,直到龟速老去,入土。
      这个世界上,没有多少人有机会整夜整夜地瞅着沙漠里的星星,那里时间静谧无比,感觉不出流逝。
      生命没有意义,即是意义。

      她知道这很丢人。
      情窦初开没什么,喜欢人和被人喜欢也没什么。可放在别的女生身上正常的,到自己身上就不正常了。
      烟气里她头埋得很低,显出颈线修长,然而并不是少女的羞涩感。那是一种颓丧。任何年纪都可能有的颓丧。
      对于女生这种生物,他的经验不多。纯真年代早已是极遥远的事情了。可是对她,他仿佛熟悉。甚至无来由地怜悯。
      “你丧气什么呢?”他吸了一口烟,忍住笑道。
      她看他的眼神很讶异。
      “喜欢就去跟他说。”
      “不可能。”
      “有什么不好意思?大不了被拒绝,又不存在尊严问题。”
      男人的思维往往不带拐弯,大胆而直截。
      她头微微仰起。窗外的灯光映入这一刻瞪大的眸子里格外亮而明澈。
      他觉得心微微一颤,像是被什么植物无比细致的绒毛逆拂过手掌一般纤细而柔软的感触。
      然而实际上,她表情完全是执拗,仿佛与自我较着劲。
      “有没有办法,不去喜欢任何人?”
      他一愣。“有。但都很变态。”
      “怎么做的?”
      “想象你有好感的人,挖鼻孔啦,抠脚啦,放屁啦,拉屎啦,总而言之,多想想恶心的事,越恶心越好,像念咒语一样,一天想三百六十遍,自然而然好感就不存在了。”
      她终于噗嗤笑出来。
      “这是催眠吧。”
      “你为什么要去讨厌喜欢的人呢?”
      “我害怕被注视。”
      她是这样说的。

      5.

      我是微不足道的,几乎不存在。不期望与这个世界上的目光有交集,如同空气、阳光或者背阴面的水,无意识地游弋于他人的世界之间。

      从书包里掏出日记本,匆匆写完一句,柳妍倒头睡了沉沉的一觉。一夜无梦。
      还没吃完早点,林雪叽叽喳喳的电话如期而至。
      那个谁谁组织大家去旅游......XX当然要去啊!她是他认得妹妹耶。我嘛,自然也想去。但是你个死人,你要是敢扫我兴不去,我就从话筒里钻出来拿头发抽你!
      柳妍笑得咯咯直响,美女你长发好香好滑哦......
      真的,你憋在爷爷家里生蛋啊柳妍?
      老子没心情暴晒太阳。
      切,又不是美女,装什么柔弱。今天下午两点,学校门口商议。你要是敢不来,你以后就自己提头来我家谢罪吧!
      然后,嘟嘟几声,电话断了。

      柳妍还大张着嘴爆笑的样子,忍不住摸了摸腮帮子,脸鼓得好酸。
      回头,吓了一跳。小叔叔正脑袋凑过来,眼睛眨也不眨。
      近看,她发觉他的睫毛实在浓密纤长,前端弯翘,形状好看。
      怔了半晌,忽然反应过来:“哪有这样监听电话的!?”
      “没见过小女生讲私房话嘛,好奇。”
      “那你感想如何?”
      “粗鲁!粗鲁至极!”他笑嘻嘻地说。
      柳妍正拿起剩下的半个面窝往嘴里塞,呛得一口气全喷出来。
      幸好柳敏闪得快。
      “妍妍,去玩吧。”
      他背着个手说,腰微弯,浓眉勾起,一副讨人嫌的老头样。
      “你明白我们在说什么?”
      “当然。”他眨眼。
      “老子没有钱。”
      他自动忽略她匪气的口头禅。
      “坐公交车要几个钱?”
      “两块。来回四块。”
      小叔叔开始掏自己短裤的裤兜。
      “去外地旅游一千块往上。”
      “你以为小叔叔给不起?”
      “饶了我吧,叔叔。”她苦着个脸。“又不是不晓得我心情坏。”
      他哈哈地笑。
      “所以才要出门晒太阳嘛。你都快发霉了。”
      她张开嘴吐出舌头,夸张地掉得老长。
      “我是狗我怕热。”
      “乖!”他伸处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柳妍立刻下意识咬了他的指头,正是前几日游泳时被她咬到的那根。柳敏面不改色,然而黑亮眸子里瞬间闪过一丝尴尬。
      几乎立刻,柳妍便意识到这有多么放肆。
      毕竟眼前是一个从前完全不熟的长辈。
      更主要的,这是异性。

      午后,或许是烦闷所致,柳妍还是出了门。
      三伏天里燥热的公交车上没什么人。道路两旁的风景,遮在浓翠的梧桐树叶间,仿佛已被烈阳融化。
      学校新修的大门很气派,面朝江边的一片漂亮小区。
      隔着车窗端详了一会儿,柳妍心想,越来越像碉堡了。
      下了车,远远地便看到林雪自街道对面拄着伞欢快走来的身影,她肤白,阳光明媚下更是好看。
      然后视线一转,目光扫视校门下面三三两两聚集的同学。
      其中有那个总是令她心跳异动的谁谁。
      几乎都没有看清他,她眼睛立刻垂下了,就这么半撑着眼皮,没什么精神地转头面对走到近前的林雪。
      “嗨,你没睡醒?”
      柳妍应景地打了个大呵欠。
      “你要是再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小心我把你丢江里头去!”
      美女瞬间暴露犀利的本质。柳妍恶寒地吃不消,终于干笑起来。
      柳妍的打扮与高中三年都没有任何变化。短发,眼镜,细胳膊细腿,外面罩着宽大的T恤以及宽松短裤。由于个子不低,稍稍有点儿驼着背。仿佛害怕突出一点点。
      她很安静,或者说不在状态,如平常一样半神游地观看周围人为到底去哪儿旅游兴奋叽喳的状况。
      终于男生回头来。用眼角的余光扫到,她浑身绷紧。
      他的目光她都没有接到,她恨自己自面对他的方向从来不受控制最多只能抬起一半的眼帘。
      啊,林雪来了。
      这是他突然对她讲的话。
      柳妍神奇地瞅了一眼,说不出心里的滋味。竟然对方连自己名字都会念错吗?
      男生尴尬地哈哈笑了几声,忙不迭慌乱道歉。
      还是下意识的......由于同样的紧张缘故而说错一个人的名字?
      她内心疑惑,但很快痛恨凡事不自觉在心里反复揣摩的酸涩黏腻感。
      她想起小叔叔的话,希望自己能够坦然一些,大方一些。
      然而目光刚一抬起,便又触电般地避开。
      她还是无法接受被那样黑亮眼睛专注盯上的感觉。

      没错。
      这不是柳妍独自一人的小小暗恋。
      起初,她完全没有如此烦恼。直到不知何时终于明白有人执着而静默地时刻关注着她那方封闭小天地时,完全乱了阵脚。
      林雪是从来不会注意到死党烦闷的心思的,柳妍向来掩饰极好,始终是一个洒脱小子样的毫无自觉的女生。
      所以这一刻,林雪是真正的开心,兴高采烈憧憬自己和一群人的毕业旅行。
      没有发觉柳妍整个人过于安静得反常。
      末了,在那隐秘视线的压力下,柳妍实在禁不住脸红发烧,汗珠汇成涓流顺着额际滑下。
      我不想去......她低声说。果然林雪霸道得差点儿没就此劈了她。
      我回去再想想。
      她装作看不到那股视线里投来的受伤情绪。
      和同学告别,逃也似地离开。
      一路上,司机把公交车开的飞快,偶尔压过失修不平的路面几乎颠簸得半个人飞起来。
      柳妍感觉到夏日的热风自窗外灌进呼呼地吹着自己。
      心忽然就飘了起来。

      “小叔叔,我解决了!”
      柳敏回过头来,白色体恤衫脊背汗湿了大片,尽管小电扇在一旁转着,他手里还拿着一把老式的大蒲扇,缓慢地摇晃。
      像极了赋闲老头儿。
      他一伸腿,指示身旁的地板。
      “坐。”
      她曲腿坐下,捧起茶水便猛灌。然后,靠住桌腿微微地喘气。
      他的扇子摇过来帮她驱热。很体贴,不过只要转头瞅见那双微眯的眼,表情又很深奥。
      末了,她深吸一口气,说:
      “凉快了。我该去睡觉。”
      他腿一伸,差点儿绊她一跤。
      “喂,丫头,你话还有没说完吧?”
      她扭头来。
      表情既不像哭也不像笑,在他看来,一脸的怪异平静。
      “你搞定了他?不错嘛,有出息。”
      “我这辈子再也不会去见这个人。”
      噗——柳敏诧异。
      “我决定了,不想喜欢就是不想。”
      多么怪异的小丫头。他心想。

      不过,印象里似乎她从小就是怪异的。
      差点儿被判为自闭症的孩子。
      固守着自己的一方天地,和人难以交流。
      他想,也许丫头幼年时堂哥和堂嫂真是太忙碌了。他无数次见过她像小动物一样,独自发呆、折手绢、骑童车转圈圈,数个小时不知道停止的样子。
      记得堂叔那时候很是不忿,并不喜爱这么个呆呆傻傻的孙女。连带着周围人也都不喜爱。
      长大了,看来倒是挺正常了。除了像小子一样的打扮,依然腼腆得很。
      然而,她还是幸福的。
      他想。

      与他相比,她也想,自己是无比幸福的。

      柳敏的假期一天天接近尾声。柳妍暗自想着,小叔叔一天天拖下去不去见的人,是听长辈们提起过,他还健在的妈妈吧。

      6.

      那个早上,老宅里鸡飞狗跳。
      奶奶做下决定,把夏婆撵走了。出去晨练了一通回来,得知事情的爷爷同老伴怒气冲天地大吵一架。
      “叫她做这个,偏要先做那个,那个婆婆脾气硬得很。......”奶奶说。
      “那是我叫的,你眼睛又看不见每天瞎指挥个啥?!”
      柳妍坐在堂屋的矮凳上面,心思呆滞,双手支着下颌,仰头瞅住老两口。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夏婆在她面前怄着气收拾完两箱子行李物什离开,她也是这么不晓得该说什么的样子。
      末了,老两口终于一致地想起什么来,脾气对准柳妍。
      夏婆拿走多少东西?啊,你不晓得,你一直盯着她怎么不晓得呢?你这个女孩子呀,不是我们说你,太不长心眼了,一个外人拿走两箱子的东西,你都不晓得看一下?
      你跟你堂弟比一下,他绝对比你机灵多了。
      不提你弟弟,就说你小叔叔,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他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那是连一根针都算得清清白白的。
      柳妍懒得说话,低着头,脸枕在手臂上。炎热的天气,很快汗水濡湿了整张脸。

      晌午,出门的小叔叔回来了。发现全家人还没有吃饭。
      在爷爷奶奶的抱怨声中,柳敏赔笑安慰,“伯伯婶婶,想开点。妍妍挺懂事的,你们只顾着吵架都气糊涂了,她还在旁边留意看着家呢。......”如此一番之后,自发地去下厨。
      厨房不通风,热浪蒸人。听到背后的动静,架着锅炒菜的柳敏微回头扫了一眼。
      “饿了吧。”
      “还好......小叔叔需要帮忙么?”
      他往旁边看了看。
      “你帮我把那段洗好的藕切片吧。会切吗?”
      “嗯。”
      “小心别伤到手。”
      很快,他发现她完全是扯淡。于是他拿起刀把那堆被切得七零八落的丑陋藕块又自己重新仔细地处理了一遍。
      这个时候,柳妍才觉得,眼前的的确确是一个成熟的男子。
      虽然他笑起来一副大男孩样,不端架子,脸皮除了黑,没有一丝皱纹,打扮也与白领工薪阶层毫无半点联系。
      但是,只要看到他做事。低着头,认真严肃的模样,她便不可能忽略他浑身阳刚的气质。
      而且他的手,真的是好看又灵巧,是做事人的手。
      “分数出了吧?”他小心翼翼地说。
      刚才进门的第一眼,他便看出了她的异常。本来最好不问,然而作为长辈,不关心似乎也不好。
      更何况,他关心。
      血缘是一种奇妙的事,有些人,不需要任何理由,你便知道是与自己相干的。相爱相恨,发生在匆匆一瞥的陌生男女之间,也发生在市井人情里投胎的一瞬间。
      她回答直截了当。
      “嗯。今天出的。考的不好。”
      他转过头,墨黑的眼眸看人很深,但又没什么特别意味。
      “哭过了?丫头。”
      “才不会。”她皮厚,穿堂的光照的她脸色泛着白。
      柳妍垂下眼。
      “比预想的还不好......妈妈单位的旅行团今天下午回来。我等傍晚天凉一点就回家。”
      “哦......”半晌,他慢慢开口,“我给明哥和嫂子打个电话吧。”
      她微微一笑。
      “小叔叔你是不是怕我回家挨骂呀?”
      “那倒不至于。明哥和嫂子都是多么好脾气的人呀。”
      明明就是。人总是下意识地否定。否定什么,却从来不用思考。
      他背过身去炒菜。潮热阳光里,混着烟气,他高瘦的身影朦朦胧胧。
      有那么一瞬间,柳妍觉得,这画面彷如熟悉。
      或者说是一种熟悉感,安定,揪心的,柔软的感触,融进菜香,扑面而来。
      “你下次回来会是什么时候啊?”她突然问。
      顿了一下,他答:
      “我啊,还不知道呢。过段时间我还是会去埃及的。”
      “那个地方真好。”
      “嗯......啊?好什么?”
      “我就是想,沙漠里会很安静。”
      柳敏添起菜,转过身来,把盘子放在桌子上。
      他微微勾起笑。
      “我跟你换一换?”
      她发愣。
      “把你丢进沙漠,三个月不知肉味!听过那句话没——唯有真实的苦难,才能驱逐罗曼蒂克的幻想的苦难!”
      她夹起一筷刚做好的藕片,故意皱起小脸。
      “太酸了!”
      “喂,莫这样打击人。我厨艺很高的。”
      她做了个鬼脸,溜了:“小叔叔说话太酸了!”

      傍晚回到家,小门并未关上,透风。背书包站在漆黑的楼道里,柳妍发觉气氛不正常。
      父母吵架这回事,严格来说不算什么。然而声音不大,客厅里仍凌乱堆着妈妈的行李箱子,不收拾,不是李玉梅的性格。
      柳明低着头抽闷烟。怕老婆,像水城大街小巷的男人,而沉闷,并不像。
      你像个亲爸么!现在还有心思加班,这多年你关心过妍妍没有!?......我怎么不关心她了?......她考成这样,你要负大部分责任。从小到大,你管过一次她的成绩?你弟弟的儿子考重点高中,你每天骑着车巴心巴肝跑去给他辅导学习,而自己女儿的前途你根本就满不在乎。老头子宝贝那一个孙子,你也把侄儿当自己孙子!?我说你柳明,真是越活越不像个男人!
      柳明继续点了一根烟。
      你要我怎么办吧,李玉梅。
      明天别去上班了!去X大找你的同学!
      她分数不够,你叫我怎么找?
      你是招生办的还是教委的?分数线都没有出来,你就知道妍妍不够?她什么都够了,还要你这个亲爸做什么?!你滚,你现在就滚,没有你我一样养活她了!
      “李玉梅,你疯了吧?”柳明从眼镜后面抬起一双瞪大的眼。“我看你更年期症状不轻。”
      “哼,我更年期你受不了了是吧?那也是你自作孽!当初老大是怎么没的?就这一点你们柳家上上下下每个人全都对不起我!我当年就应该跟你离婚!我居然还能忍下来这么多年,你受不了,我告诉你,我更受不了!”

      柳妍脑子嗡地一声。说不出滋味,只觉得复杂混乱至极。
      她轻轻拍了拍铁门。
      果然里面顿时安静了。进去,三个人彼此对看神态均正常。随便问了几句在爷爷家吃的怎么样,热不热,全然没有提有关于高考以及上大学的事情,柳妍便疲惫地去卫生间洗澡。
      外面听不出什么动静,似乎散场了。
      她慢慢把全身打了肥皂,热水冲下来,夏夜空气里浑身既凉又热。
      水不经意流到耳朵里去。四周全是汩汩的声音。
      老大......仿佛依稀听说过,在自己之前,爸爸妈妈的确还有个孩子的。
      就是不知那是哥哥还是姐姐。
      毛巾拧干,她囫囵地擦拭身体。纤细四肢的皮肤这几天明显晒黑了,也许是天没黑就带小叔叔去江里游泳的缘故。
      ......那个孩子是淹死的。
      她终于想起来,小时候婶婶抱着婴儿的堂弟,穿着漂亮的绣面缎子棉袄满面红光地坐在筵席间,花团锦簇的样子。
      稍喝多了点酒,与三姑回房里说私房话。她们倒是一点也不避忌呆头呆脑的小丫头。
      她们说,妍妍跟老大真是一点也不像,那个孩子机灵的很的。
      淹死了......嫂子怨气挺大,怪的了谁。

      心里发堵,柳妍决定不睡空调房,自作主张把长期不用的窄竹床搬到了开放阳台上去睡。弄得大汗淋漓。爸爸妈妈倒是都不说话。
      拿蚊香的时候,听到客厅里来了一通电话。
      爸爸恢复爽朗的笑声,大声亲热地对讲。恩,恩......你真客气。都是自家人,说这些做什么。
      末了,他对李玉梅说:“柳敏真是懂事,回来这么热情,一家家地送礼物。现在倒给我们赔不是,没在老头身边尽到孝。还嘱咐我们别给妍妍太大压力。”
      玉梅剜了一眼。“要我说,就他不像你家的人。一家子自私自利。”

      “我明天回去爷爷家。”
      突然,柳妍插了嘴。
      两个人都有些惊讶地回头。
      柳妍蹲下来,拿打火机慢慢把蚊香点燃,又晃灭了端处的明火。
      烟熏得细致的小脸雾蒙蒙。
      “家里太热,不通风。”她仍低着头这样说。
      最终,想了想,妈妈说好。

      7.

      一整天,柳妍在爷爷家没有见到柳敏。
      “他出去了。”老头子摇晃着蒲扇说。奶奶一如既往地抽烟,没什么话。
      两顿饭是外面买了热干面、凉面打发的。新的保姆还没有这么快能请好。
      她习惯了,饭毕便蹬蹬地上楼进入他的阁楼玩电脑,最后沉沉睡去。
      电扇也忘了开,汗水像雨一样浸没全身。她是被一阵不大的讲电话的声音弄醒的。

      柳敏站在过道里,捏着手机,外面天色已经暗下来,这处儿越发地不透光。
      他背对着她,她看不清他的样子。
      四下正是万家灯火的时刻,不知哪家炒菜刺啦地一声炸响,孩子玩耍的叫闹声,狗吠,蝉鸣,隔着单薄而立面斑驳的墙壁传来。
      这是熟悉的充满市井烟火气息的江边老巷子。
      她侧了个身,手摸到自己一脸的水。静下来听小叔叔讲话的嗓音,有种低柔动听的穿透力。
      不过实际上他的语速一本正经,都是公事。
      讲英文的时候,并不俏皮,没有她所想的英文课上刻意营造的那种一惊一乍的摩登味儿。无论何时,他正经下来,始终是那么个有些少年老成的人。低调而周到。最后的一通讲的是普通话,大概在交代什么事情。
      嗯......我不坐飞机。请帮我定明天晚上的火车,谢谢!
      结束后,她听到呲呲几声,他划了火柴,点燃了一根烟。阴暗里蓦地映亮那轮廓英俊的侧颜,然后修长的指夹着细长的烟,端处缓慢明灭,朦朦胧胧,显得无比孤独。

      “咦?妍妍来了?”
      她微微的几声咳嗽,令他转过头来。
      语气惊讶,又不是那么惊讶。
      “家里热,我一大早就来了。”她笑说。
      “哦......”他伸手拉开电灯,尽管瞬间感到刺眼,然而她还是看清,他浓眉不似之前的明朗,皱着展不开。
      很快柳敏扯出了迷人的笑意。她却看出心不在焉。
      下得楼去,爷爷刚看完新闻联播,还没有睡。
      作为晚辈,柳敏很是贴心地讲了些家常话,然后说了自己的归期。凭心而论,爷爷还是疼爱这个侄儿的,尤其他懂事,出息。所以不免情绪有些低落。
      “你以后有空要经常回来啊......”“嗯,那是当然。”柳敏笑嘻嘻地说。
      “今天去看了你妈妈没有?”
      “去了。”
      “她也还好吧。”
      “都还好......都还好。”连说了两遍。
      后来看出老头子乏了,柳敏便扶着他去卧房。

      他对她眨了几下眼睛。
      她慢慢侧头来。
      “妍妍,你还是心里不痛快吧?”
      她发觉,问题其实是彼此皆宜的。
      “小叔叔,你也不痛快吧。”
      堂屋里灭了电灯,昏暗让人不用看清对方的表情。
      她仿佛听见几不可闻的叹息声。
      “走,我请你吃夜宵。”
      “去哪里吃?”
      “你想去哪里?”
      眨巴眨巴眼,对夜光里他慢慢蹲下来仰看自己的柔亮的眼睛,她说,“我想沿着江边骑车。”
      这点小事难不到柳敏。他伸出指弹了一下她的小巧鼻尖。
      她也不知这样的举动是为何。但她,不是小狗吧!刚想发作,却见他已转身走开。
      很快,小叔叔向邻居家里借来了两辆自行车。
      都非常破旧,踩上去,除了铃铛不响,上上下下哐哐当当晃荡。

      高温褪去了些许,江边散步嬉戏的人群很多。
      堤上的狗尾巴草被车轮子碾过,倏倏地响。
      他骑得不快,一如他的心情。
      乡境里往事并不美好。无论如何,很快又将上路。探照灯洒上去,江面深沉而浑浊,很奇特,这一晚似乎与尼罗河畔无数个混着异乡喧嚷的不眠夜重合。
      而那枕边的梦境,无一例外都在地球的这一端。灰色而嘈杂。

      柳妍骑了个来回。
      突然差点儿被迎面几个乱冲而来的摩托车撞到。
      于是这几个刚从江里游完泳的赤膊青年停了摩托,围上来。
      柳妍男孩打扮,夜里容貌也并不明显。腿还蹬在车踏板上,死死咬着牙一句不说。
      “小子,你蛮拽啊!”“你想找打?!”
      柳敏见状赶上前来。他身材很高,虽不过壮,但四肢修长健美,看得出力量。
      然而他并不想冲动地打架,也不想一对好几地逞能。
      于是洒了几盒好烟。
      “兄弟,这是我弟弟,给个面子。”先礼后兵。
      “你算老几,有什么面子。”
      为首的人一面点着烟一面哼道。
      柳妍面不改色,不过内心已经后悔,自己莽撞惹来了麻烦。刚想伏低认错算了,却被小叔叔拉住了手,不着痕迹地在她胳膊上捏了捏。
      他的手掌大而有力,生着茧子,抚在她细腻皮肤上有刺糙的感触。
      她的心不禁微微一动。下意识便低了头。

      恰在这时,从江边走来一个人。
      “你们搞什么?!”
      她用眼尾扫去,又是一个赤膊的壮男人,纹身,腆着肚子,脖子上项链有小指粗,俗而霸气。
      “敢拦我兄弟?!不想活了!”
      眼前这帮人瞬间熄灭了气焰。毕恭毕敬地垂着眼。
      柳妍这才奇怪地转头,只见小叔叔同亲热地男人聊起来。
      其实关系也不算太亲密,小叔叔的小学同学而已。然而是打小玩一块儿的旧街坊。
      后面又有年轻的女人从换衣棚里出来,手里牵着个小男孩走来,搭上自家男人的腰。
      “这是我亲弟弟,”小叔叔一拉柳妍的手,笑着问:“你看跟我像不?”
      “唉哟,你当我们不知道呢!”女人高音笑道,“柳敏,都是老街坊邻居,你哄我们玩儿啊,你哪里来的弟弟。而且明明是个女孩嘛。”
      柳敏哈哈地大笑。
      “实不相瞒,这是我侄女儿。柳妍。”
      “啊,那是柳伯伯的孙女嘛。”然后对着正欲离开的几个惹事年轻人高声道,“有眼不识珠!你们以后还想不想在这一带混啦!”
      年轻人纷纷低声认错,讷讷地去了。

      挨不过老同学的死拉硬拽,最后一家三口与叔侄两选了一家店子热热闹闹地吃烧烤。
      柳妍倒是毫无怯意,水城人天性骨子里流着热量,她不反感豪爽的人,大大方方地喝着冰镇啤酒,静听叙闲。
      “我说柳敏,你侄女儿和你当年真有些像。一样的眉清目秀。不愧是一家的。”
      “得了,你当着老石的面,这是夸我呢,还是贬我?”
      女人笑眯了眼,甜甜地说:“当然,你们柳家基因再好,也没有我男人好。”
      柳妍差点儿满腔啤酒全喷出来。
      “不过小丫头,在外面呢,遇事该低头时就要低头。女子嘛,装个弱,很多事情都容易过去的。何必被人为难呢。”
      她抿唇微笑听着。
      “要不是遇上我家老石,你难道还让你叔叔跟那帮小混混打架不成?”
      男人一瞪眼。
      “行了,就你话多。你以为柳敏把那帮小子放在眼里?十个都不够他揍的。”
      柳敏谦和地笑。
      “别、别——我越发听不出你们到底是夸我还是损我。”
      “听说你们在埃及搞工程,都是端着枪跟□□干架?”
      柳敏一拍大腿。“石头你当我去那里拍港片呢!”
      “我听说□□性子烈。”
      “□□挺好的。真的。有机会你们也去玩一趟,就了解了。”
      男人手臂搂住老婆的肩膀。
      “哈哈,我这拖家带口的,十年内都没这个福气啦。”
      喝的高兴,女人忘了形。
      “柳敏,你去看过你妈没有?”忽然意识到什么,猛地噤声,低下头吃肉。男人在一旁狠踢她的腿。
      柳妍转头瞅着小叔叔。他慢慢吞了一口酒,微垂的漂亮眸子神色淡然。
      “她不见我。”
      然后,话题就此打住。并无下文。

      叔侄俩都有点儿喝多。
      返家时,凉风一吹,她突然就从车上急跳下来,俯下身呕吐。
      柳敏赶紧也停下,把手搭在柳妍的背上。
      “对不住,妍妍。”
      她蹲坐下去,手抱着膝盖,头靠在他胸前。慢慢地哭起来。
      他用指摩挲她的头顶,短发柔软而纤细。像男孩,又像女孩。是他捡拾到的,一脉血缘。
      这个夏天,突然熟悉起这么一个孩子,仿佛一管血液通过针尖输送回身体,融合的如此完美。
      除了微微的离愁。
      良久,她哽咽地平静下来。
      抬起湿润的小脸,勉强微笑。
      “该你了,小叔叔。”
      “什么?”
      “把不快活都丢到江里去!”
      他下巴一扬。
      “你要跳江哇。”
      没有成功逗乐她。
      “跳了,也没人救吧。”
      “瞎说,小叔叔在你身边呢。”
      “那么,我爸妈的第一个孩子是怎么死的?”
      柳敏微微愣住。
      “因为没人救,所以淹死了吧?”她继续道。
      半晌,他挠了挠头皮。
      “原来你知道啊......你怎么会知道?”
      原来那个人,是真实存在过的。
      “你先回答我。”
      他神色黯然,“我并不清楚。那时候,我家还没出事。我不住在老宅。”
      她失望地哦了一声。
      转头朝着江面。许久,出声道:
      “你没有见到她,很难过吧。”
      意识到她在说谁,他的浓眉拧了起来。
      那个被称为妈妈的女人,其实早该忘记吧。何必呢,顾念着面子。
      “有一点儿。”然后瞪起眼,凶巴巴地:“这不是小孩该管的事。”
      风把他的碎发吹乱了,掩在其后的面庞却表情越发真实。
      “说真心话,其实你很讨厌我们这帮世故的穷亲戚对不对?”
      他点头。
      “讨厌人,不讨厌穷。”
      “为什么还要应付我们?当年根本没人顾及你。”
      “小孩子!你怎么记得这么多?”
      “我就是记得!”

      他把她托在后坐上回了家。分两趟,连车带人。尽管酒后的柳敏自己也有些脚步不稳了。
      最后,他把她背上楼。她绕着他的脖子,满身香汗。
      柳妍呓语:
      “小叔叔,你为什么不喜欢坐飞机呀?”
      他自言自语地答:
      “我觉得,慢一点儿忘掉好。”
      阁楼里,有数不清小时的回忆。好的,不好的,如同汗水一样淋漓全身。不想早上堂伯起来闻见孙女的酒气,柳敏勉为其难为她灌茶,然后让地板给她睡觉。
      烟气里,他的思绪彷如那白雾。
      “我.是......爸.爸.妈.妈.的.替.代.品。”
      他听见她咿咿呀呀地说。
      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紧闭着眼的少女,晨光透过破旧窗子,投在她微颤的睫毛上。
      十分漂亮,一点儿也不男孩气。
      慢慢地,她整个人笼在朦胧的淡金色里。像尼罗河的清晨。
      “你不是那么可怜啊。”他说,心里发苦。其实他才是连替代品都做不上的角色吧。
      “柳妍,我会看着你的。”

      8.

      入冬。
      老头子哮喘病发住院,作为长子,柳明义务扛起了值守大旗,实际上由于他的工作太忙,重担基本落在李玉梅身上。过了五十岁,很不幸她被单位内退了。寒假里,柳妍只好天天到医院来。
      多数时候,李玉梅不声不响,如同木偶人一样面无表情,低头一针又一针戳着毛线。
      以前不觉着,近来柳妍越发观察出,但凡涉及到柳家的事情,李玉梅基本都是空洞的神情。既不大管,又怨懑。
      不知道是自己大了,长心眼了,还是更年期真的催人老。
      从前她并不会多想,而今,望着那双注视自己的依旧严厉的眼睛,她会不由自主想到,透过自己,她在看着谁。

      “妍妍,有没有跟你小叔叔联系?”
      不经意听到蹦出一句来,柳妍吓了一跳,含糊地嗯了一声。
      无论如何,毕竟上大学了,亲戚之间再世故也有人情费用往来的。只是,小叔叔不顾爸妈的退却,执意包了太过重的红包。
      也不晓得那小子哪年才会结婚哦,好还他个人情。柳明当时伤神地说。李玉梅表情很冷淡。
      “要向他好好学习。”
      哦。
      学什么?二流学校,冷门专业,路途大不一样。李玉梅依然对柳妍怀有期望,早早下达指令叫将来准备读研究生。她心里苦笑。
      潜意识里,妈妈总是拿跟成绩优异堂弟比较吧。然而背后,似乎不仅是虚荣那么简单。
      她想,那个淹死老大是不是个男孩?

      不过,她并没有向任何人问起,尤其是柳敏。
      总觉得,对他而言所谓的亲情,其实不过是一些虚无缥缈的自我安慰的东西。实际上他并不是个重情的人。印象中,他离开老家多年,长期不会来一个电话,过去不曾对这个家族表现出什么热情,将来也不会。
      这里不过刚好是他年少经历不幸的地方,一座心牢,仅此而已。尽管他和她,在那个夏天同为沦落人,真是极投缘的。
      所以这个亲戚,始终是个外人。过去大家没有多照顾寄人篱下的他。
      而今,大家想起了这么个人,听说长了本事,会赚钱,于是自然而然在心理上凑上去。
      柳妍却不想凑。
      虽然,她想知道他的一切。

      ——他说,我会看着你的。
      再看到他的照片,依旧黝黑的皮肤,背后无论何种风景,那双深而黑亮的眸子,总像是透出显示屏,专注地看过来。
      每每生出这种想法,她总是想笑自己。
      这多么奇特,他怀着他揣摩的那种心态来可怜她,她却觉得,她可怜他都来不及呢。
      真的,无缘无故的可怜。甚至有点儿说不出来的心疼。

      在医院里,柳妍耳朵里塞着英文听力,林雪的短信便来了。
      死人,寒假的聚会,你又不来。XX居然刚才向我打听你电话呢,神奇吧!你是不是差我一个交代啊?你说我给还是不给?
      隔半小时。又来一条。
      他喝醉了。我看着可怜,给了啊。

      她心情忐忑异常。
      一会儿柳明来到医院替换李玉梅,后者便带着柳妍回家去。
      路上公家车里透风,冷得很。她却觉得心里直发烧。
      倒不是心里还惦记那个男生。
      而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下意识回避。
      洗漱完躺床上,手机铃骤然响起的时候,她蓦地心惊肉跳。
      她几乎慌乱地拒绝了接听。
      而后它锲而不舍地响起来。
      柳妍深吸一口气,平静地接起。

      里面是几乎安静的呼吸声。
      不知道为何沉默。
      两秒之后。妍妍?
      她大脑当机了片刻。
      啊,哦,小叔叔哇。
      她手机贴着脸。他的声音便仿佛直接贴在耳膜上。连呼吸都吐在颈边。
      这种联想令她瞬间面红耳赤。
      柳敏没有给丫头打过电话。第一次。她惊且悸动。
      “丫头你病了?”
      近听他嗓音有种动人的磁性,然而略哑,也许是气候,又或许是累的。
      “没、没有。”
      她想起来,自己签名里写:天天跑医院。只是从来不曾想,他会关注的。
      他舒了很长的一个音。
      “那就好。”“是爷爷住院。”两人同时道。
      他恐怕没有听清,自顾地说道:
      “柳妍你不讲良心。”
      “啊?”
      “从来不主动告诉小叔叔你的近况。你对得起我的关心?”
      “我很好。”
      “哦。至少有三个字。”
      “柳敏你怎么样?”几乎不过大脑地她突然直呼了他的名字。
      顿了半晌,他叹气。
      “没大没小。”
      熟悉的轻松又找回来了。
      她翻了个身,用舒服的姿势侧卧着嬉笑。
      “你那边几点?”
      他没有正面回答,继而她听到一阵声响,似乎是在开窗。
      “尼罗河上正在日落。”
      “到处是碎金色的光。”她接下去道。
      他噗嗤一笑。“错了。今天难得有乌云。灰蒙蒙的。”
      她想说,那是看到他照片里的景色,有斑驳的金粉洒在水面上,天空挂着月的白缺,衬得异域古城轮廓深沉,如同细沙。边缘处的人影依然肤色黝黑,细看笑容依旧。好看又莫名显得孤独。
      最后快睡着了,突然想起来,柳妍说道:“小叔叔,是爷爷住院了。”
      既然扮演懂事又乖顺的晚辈,虽然未见得有什么好处,但还是套入下去吧。或许这就叫羁绊。
      他嗯了一声,说好。

      没过一个星期,好不容易三姑来探视。
      李玉梅留了心眼的,听到柳妍那么晚还在讲电话,盘问了一番,便明白,柳敏还是会出钱。
      三姑搪塞着。最后禁不住话题的挑明,终于承认,“他是汇了一笔款。老头子这情况,不晓得够不够哦。”
      李玉梅冷笑,当年被冷漠对待的丧家子,简直现在成了这家人的救世主了。
      在走廊里,打水回来,不经意听到门里的对话。
      柳妍有种恶心的感觉。
      早知道什么也不要对他说。
      她不知道自己是被利用了,还是利用了别人。

      9.

      好歹老爷子是出院了。
      年夜,爸爸取代了往年爷爷的位置,独个儿在厨房里掌勺。妈妈忙进忙出,柳妍观察着,虽然各家撒手玩闹的样子还是叫人心里不舒服,然而毕竟是年饭不是么,李玉梅面色和气,既没什么高兴也没有平日的郁怨。
      堂屋里,叔嫂姑侄之间搭台摆长城,看上去倒是一团和睦。弟弟妹妹也在欢天喜地地玩闹,除了升高三的堂弟,自己占据一间屋子闷头闷脑的。
      奶奶唤柳妍点根烟。她凑到炭炉子前,低头撕开烟盒的封条,白壳万宝路,三条整仅剩了最后一包。
      移开铁罩把烟点了,按吩咐又给牌桌上有吸烟习惯的叔叔和大姑妈各自递了一根。
      姑妈吸了一口:“哟,这是柳敏带回来的吧!那小子现在蛮大方。”叔叔不紧不慢地弹出幺鸡:“叫我说,他不跟他那个薄情寡义的娘亲近也好,我们这边这样大一家子人,当年那么困难的时候谁没有帮过他?现在大了,便宜总不能都叫不管他的人拣去。”婶婶在后面看牌,捏了老公肩膀一把:“说的好像你现在不困难似得。”他嬉笑地回头:“是是。大姐你看我今年白头发全出来了,捉急呀。儿子成绩不好吧,捉急,成绩好了,更捉急,明年的学费还不知道怎么办呢。凭我们两个下岗的家伙,混饭吃都不容易呢。”姑妈把牌一推:“可不是年头不好!我那点小生意今年赔惨了。”“大姐这么快就胡了啊!你运气好的像假的!”......
      她对着老旧的玻璃窗呵了一口白气,又无聊地用手指抹开,外面一片白雾茫茫。江城的冬天其实如此大雪的日子并不多。
      妈妈出来开始扫瓜子皮,厨房里一阵用力的剁肉声,柳妍看了看,决定进去帮忙。
      鲜嫩的藕泡在水里,已经洗去淤泥,雪白又结实。李玉梅不喜看丫头做事,嘴上骂:你能干什么呀,莫要在这里瞎添乱!轰赶了几次,柳妍还是偷偷回来,看着爸爸忙碌的样子。
      “那你帮我把藕切成段。”柳明一边炸肉丸子,一边回头吩咐她。忽而嘲笑:“会不会切啊,别把手切进去剁成了藕泥。”
      她大刀一砍,道:“人肉也得吃下去!”
      好在倏倏几刀快速搞定——然而依旧难看得要死。柳妍皱眉,厨房里的油烟气闷得人额头出汗。转头,只见爸爸指间夹了一根烟。他就着炉灶的火点燃,烟熏雾缭,混着荤腥的肉香,滚油呲呲地炸响,这样一个围着围裙的半百男人,忽然就笼罩了全身的浑浊气,如同挥之不去的黏稠的网。看在她眼里,慢慢地生出一股说不出来的酸涩。
      这一刻,她觉得他的姿势无比像小叔叔。
      一种被压弯了脊背的男人味。然而认真,仔细,一无所求地付出。
      第一次她看到他老了。
      鬓边明显生了灰白的发,本就退后的发际线,越发稀疏成影,露出冒着汗珠的粗红皮肤。柳明的眼镜厚而混沌,她看不清他蒙在烟气里的眼睛,却知道他这些天给爷爷守夜熬得充血。
      一个家族的长子,就是这样负重。尽管他的妻子忿忿不平。也值得忿忿不平。
      “爸爸你喜不喜欢我呀?”忽然她问出一句傻话来,瞬间后悔。
      柳明一愣,然后瞪眼。
      “不喜欢你生你做什么!?”
      估计全天下的父母都是这样奇葩的答案。
      她想。
      不过人总是有亲疏之分,就像他已经做得如此极致了,依然不是爷爷奶奶的心头爱。
      柳明管自己的父亲叫“伯伯”。
      据算命的说,爷爷命里不该有这个儿子,所以自小都是改口的。

      心中正腹诽之时,忽然堂屋里传来柳妍的手机音乐声。
      表妹自作主张拿了起来,“喂,柳妍你的桌面很漂亮啊!是哪里的风景?”
      她瞪起眼一把抢过来。
      瞟到那个并未保存的号码,她心突地一跳,做贼似的几步绕到偏僻的楼梯处。
      再向上,便通往长年不用的阁楼。那座夏天里充满了愉快与惆怅的地方。
      她不顾凉一屁股在木阶梯上坐下来。
      那一端依旧是好几秒的安静。
      然后她便听到了熟悉的磁性而动听的声音。
      “妍妍,新年好呀。”
      柳敏第二次电话的开头,说得很慢,也很短。
      “还没到零点呢。”她嘟囔着。
      “这是专门提前对你说的。”
      专、门。她不自觉地在脑子里重复一遍。然后不能自已地心跳强烈悸动。然而——这是小叔叔呀!她猛拍了自己一脑袋。
      “为什么要提前?”
      “因为要拜年咯。一大堆的电话需要打。”
      “哦。”原来是因为不重要,所以选在不重要的时候讲。
      彼此都沉默了片刻。
      “丫头,你没有什么要讲的?”
      “你在做什么?”她突然问。
      那边笑了几声,没有回答。
      “丫头我等着你给我拜年呢。”
      “有钱拿么?”
      “当然——”
      “我的拜年一字千金。”
      “没有钱拿。”他接完整。
      她咯咯地大笑起来。
      “等我回来的。”
      “回来给我压岁钱吗?”
      “嗯。大大滴。”
      她合不拢嘴了。
      “比给其它人的都多!”
      “好。”
      “不行!不可以给其它人,只许有我的份。”
      “你想怎样都可以。”
      “小叔叔你喜不喜欢我?”她的呼吸都静止了,不明白自己今晚为何失态。
      明显他的笑声停顿了一下。仿佛为了弥补那个顿点,他回答得很快。
      “不喜欢你照顾你做什么?”
      “对......哦。听妈妈说,你夏天临走前给了我很大的红包。”
      “没什么。”他腼腆地说。
      “你对我们每个人都很好。”
      “应该滴。”他虚掩。
      “爸爸说,等到你结婚的时候,要加倍把人情还给你。”
      他“哈哈”了两声。
      “那还早得很。”
      “不早呢。小叔叔你今年多少岁了?”
      “你不晓得男人也脸皮薄的?不可以被问年龄。”
      “屁!”她恢复粗鲁的小子样,“老实交代!”
      “嗯......过了年就二十八。”
      “男人应该算虚岁。”
      “喂喂!丫头你想打击我?”
      她无比坏心眼地笑。
      “哪有......不过是年过而立娶不上老婆而已。”
      “切——等我移民到阿拉伯,想娶几个娶几个。”

      “妍妍——跟谁讲电话呢这么高兴?”
      下面传来婶婶的高亢的声音。长城收摊了,准备摆上新一轮的年饭。
      她暗自犯了个白眼。管的多。
      “我同学。”下意识地,她回答。
      “看你兴奋的样子,是不是在大学里谈男朋友了啊?”
      她倏地面红耳赤。
      “不要乱讲好不好。”
      李玉梅朝这边看过来,一面严肃说着:
      “妍妍不会!她才多大点。”

      她以为他已经挂了。
      回过神的时候,没有想到彼端再度传来他的声音。
      “说得好。”
      她“啊”了一声。
      “别说我给你打电话了。”
      神神秘秘仿佛暧昧的样子。
      “为什么?”
      “你又为什么说是同学?”
      “不想给你添麻烦。”
      “讲清楚点。什么麻烦?”
      “你亲疏有别,对吧?”
      过了半晌,她听见他慢慢“嗯”了一声。
      “柳敏,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那一头,有中国人在欢天喜地地叫。“快过来吃!再不来罚你酒!”
      他忽略了她没大没小的直呼名字。“啊,他们包好饺子了。”
      “哦。你去吧。”
      “妍妍。”
      “怎么?”
      “妍妍。”他又叫了一次。
      她道:“我好得很。”
      他像个孩子似的在那边大声地叫嚷了起来:
      “过——年——咯!”
      震得她耳朵都要掉了,然后挂断了电话。

      有什么东西在心底化开了,她觉得,颤微微的柔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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