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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比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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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子时开始,狂风呼啸,直到天亮。晨起推窗,满目琼瑶,连窗棂上也堆满了雪,一堆一堆,像是玉色蝴蝶。庭院里几株早杏,前几天蓬蓬勃勃,今天却碎琼堆雪,满地落花,随风乱舞。
清风楼主人刚起了身,发现秋无霜已经在门外侍候。他看起来脸色有些苍白,两只秀媚的眼睛下面淡淡的青黑。
“公子,李延夏今夜死在了客房里。”他简短道,“尸体看起来甚为平静,死前也并无挣扎的痕迹。”
“几时发现?”
“辰时。”秋无霜道,“昨夜派人守护,并未有人进来。”
“那一定有人说了谎。”清风楼主人思索着道,“否则你要告诉我,他自己在睡梦里主动死在床上?”
秋无霜踌躇了一会儿,迅速地退了下去。从清风阁到山脚下的听泉客栈,要经过九千九百九十九重台阶。
为什么他这么清楚?因为三年前被刺客追杀,他的腿骨已折,他用了双手,拖着双腿一步一步地爬了上去。当时也是大雪。他甚至注意到第一千层左边有个小小的亭子,第三千层右边有张小小的石凳。
是以当他施展轻功朝下掠去时,第三千层旁边那个小小的红色影子便特别刺眼。他心里一动,转身跃了下去,却发现那里什么也没有。
也许是眼花了?这两天事情很多,他有些力不从心。他摇头,叹息了一声,继续向山下而去。
当清风楼主人推开院子大门时,发现廊下站了一个少女。她穿了一件红色衫子,脸蛋冻得红扑扑地,不停地呵手跺脚。头发随意束在脑后,却又背了一柄琵琶。
她大大咧咧道:“这里要比临安冷上许多。我要借你这里睡个觉,如何?”她说话有一种漫不经心的神气,仿佛是求一个多年的老朋友。
“好。”清风楼主人答应了一声,脚步没停,朝山下去了。
这少女纵身跳进院子里,穿堂入室,很快找到了熏笼,又抱住了暖炉。院子里静悄悄没有一个人。只有大雪簌簌,没个停歇。
到了山脚,大雪已然没膝。而听泉客栈门口人喊马嘶,一派热闹景象。客栈老板伍行看到清风楼主人,急忙上前躬身道:“比武的两位,刚刚坐到了店堂里面。”
他嗯了一声,继续朝里走。与门外大雪封路的清冷不同,屋内炭炉营造出的温暖气氛,三五散座的客人,都给这个倒春寒的日子带来了一点生机,虽然客人并不很多。事实上现在只有四位,还有一位,现在已经不会说话。
是以当松鹤道人远远起身过来,他颇有些不知如何招架。松鹤道人道:“李延夏乃是贫道访问西夏是认识的一位商人,他时常来中原走动,这次也是他央求了我才-”他犹豫了一下又道:“他一直想加盟清风楼的生意,拓展西夏到中原沿途一带的生意。”
清风楼主人嗯了一声道:“那么他到这里,顺路给你做做证人,实则为了见我。”
“你说的不错。”松鹤道人道:“我当年走访西域,受了李延夏不少照顾。”当时他害了热症,差点病死在西夏,在他最为无望的时候,李延夏凑巧路过,将他延到了自己的府第,请了名医悉心照料。这不是一种能够立刻药到病除的疾病,他从夏季,差不多休养到冬季才好。而和李延夏,也成为了不错的朋友。
当他接到师门来信,要求他挑战清风镖局的万俟松时,他几乎没有犹豫,立刻辞行。当李延夏提出要和他一起回中原,顺路拜访清风楼主人时,他甚至提议对方给他做个证人,这样可以更为名正言顺地进入清风楼主人的禁地。
但他没有想到,两人分道而行后的相聚,李延夏竟然已经变作个死人。李延夏著了一身睡袍躺在床上,面容安静,栩栩如生,就连肌肤都柔软红润,不像是已死之人,除了颈部那条明显的勒痕。勒痕像是极细的金属细丝导致,深已入肉,浸出的血迹凝成了一粒粒红色的珠子。
李延夏是个肤色白皙的人,当清风楼主人翻看他的伤口时,甚至能看到皮肤下面蓝色的血管。他又翻开眼睑,查看一回,若有所思地笑了一下。
“这果然是一种极为古怪的毒。”他刚刚说出这句话时,门外传来一阵阵马蹄声。蹄声整齐有素,到了门口,刷地一声停了下来。
“叫你们主人说话。”说话的是个面容枯黄的青年,穿一身狐皮大氅,两条眉毛下压,像是有着无穷的愁苦。
“我就是。”秋无霜一拱手。
“家主听闻大公子李延夏,昨晚暴毙于听泉客栈。”对方端坐在马上,语调平淡,不像是在询问,而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他是宿毒发作,昏迷了过去。”屋内一把清冷的声调传来,“既然已经千里赶到此处,何不下马一观,再作结论?”
那青年下了马,吩咐车夫将马车缓缓行到了店堂门口,这才从车上卸下下马的小凳,又有人过来,打开马车帘子,扶住了一只纤纤素手。
当这人从马车上下来时,秋无霜立刻愣了。他认为这必定是个女子,谁知出来的人身材高瘦,面色苍白,穿一身银色绣袍,却实实在在是一个男人。
凡是认识李延夏的人,只要看见他,都不会怀疑二者之间的血缘关系。不同的是,比起李延夏的嚣张跋扈,他看起来气质内敛,面容苍白,似乎还带着一抹病容。他一样拥有雪白到透明的肌肤,秀挺的眉毛,湛蓝的一双眸子像是一泓蓝色的海。
他似乎身子有些不好,进了客栈之后就开始不停地咳嗽,而秋无霜则耐心地道:“请您随我过来。”
那人搜肝抖肺地咳嗽了一阵,身边的使女献上了一杯清茶。他啜了一口茶道:“我是李延秋,李延夏的弟弟。”他又咳嗽了一声问道,“他如今躺在哪里?”
当秋无霜带他走进李延夏所占据的客房时,他看到一个一身黑衣的男人,正坐在窗边。而李延夏仿佛睡着似的,安安稳稳躺在床上。
“他果然死了?”李延秋问道。
“他之前一直使用西夏的一种香料。如果没有遇到中原的另外一味引子,不会有什么问题。”清风楼主人斟酌着道,“但昨天晚上,他似乎恰恰遇到了另外一种。”清风楼主人指了指床边桌上的一个梅瓶。
梅瓶是暗蓝色的温润质地,里头插了一朵硕大无朋的花。花朵呈碧绿色,盛开的花瓣里是紫红色花蕊,一室清淡的香气。
“这是我们天山很常见的雪莲,”清风楼主人笑了,“你一定听说过。”他盯着李延秋的眼睛。
“他并没有死。”李延秋上前抚摸了一下李延夏的脑门道。兄长平素一向精力无限,甚少这么安静的时刻。
“是的,”清风楼主人道,“但也不能说很好。如果找不到解药,他昏迷过久,生机断绝,到时回天无力。”
“那么到底是谁?送来了这朵雪莲?”李延秋盯着清风楼主人道。
清风楼笑了起来,“我这是第一次见令兄,您不会以为我昨夜闲来无事,来找他送这枚雪莲吧?”他忽然想起早上见到的那个红衣少女,不觉心中一沉。
“我弟弟的事情,究竟如何处理?”李延秋问道。
“不妨事,少一个证人,并不妨碍比赛的进程,”清风楼主人道,“何况,我这会约莫已经有了想法。”
这时午时已过,平素甚少人来的听泉客栈,竟然住了满满当当。李延秋一行,不下十人,倒是比赛的正主,都是单人快马而来。万俟松隶属于清风楼旗下镖局,是以他的证人,就选了听泉客栈的店主伍行,秋无霜二人。
听泉客栈专为江湖人士比武所设,比武的输赢,常常不出一日通过清风快报,传遍整个江湖,同时刷新了清风名人榜的座次。
但这次的比赛似乎有所不同。比赛的两个人并不是为了江湖排名,而是为了清风镖局所护送的一张会票。武当派掌门松云道长辩称这张会票一直由本门下松鹤道人护送,但中途为人劫走。
清风镖局自临安蓝家拿到这张会票,承接了这项业务,对此并不知情。双方争吵不休,最终决定,由清风楼主人出面,主持这一场比武。赢的一方拿走这张会票。
比武定于三月初三,天山揽云台。早上大雪终于停住,却又刮起了大风,像刀子一样,割在人的脸上。
清风楼主人带了双方的证人,遥遥坐于引凤亭内,观看这场比武。引凤亭距离揽云台约莫三五十丈的距离。大风吹却云雾,是以从这看去,视线极好。
松鹤道人约莫四十有余,身躯阔大,一张四方脸,看起来那身酱黄色的道袍倒像是抢来的一般。他年轻时在□□打混,四年前入了松云道长门下,但所学庞杂,擅长的是一身外家功夫。此刻他已经摆好了姿势,正是一套外家拳法的起手式。
万俟松乃是万俟家家主,万俟一族一向纵横于两淮地带,自家武功中规中矩,更为注重内力修习。他今年约莫五十出头,此刻一运内力,一身古铜色的袍服迎风竟然没有一丝摇动的迹象,端的不凡。
两人互相拱了拱手。万俟松道:“道长,这会票现在就在我身上,若是老夫侥幸成功,请您莫再从清风镖局上打什么主意。”
松鹤道长哈哈一笑道:“多些清风楼,尚给我们武当这么一个补救的机会。能拿到会票自然最好,就算这次不成,老子也算是来这天山一场。”他一向是个粗人,所以大多时候仍然改不了原来的习惯。
两人迅疾交上了手。松鹤道人使的外家拳法,招式简单,却非常奏效。他省却了诸多繁复的变化,一招一式,几乎能够猜的出来。皆因他用的乃是江湖上最常见的拳法。但这人胜在天生神力。每一拳打过来,结结实实,令万俟松几乎没有回避的余地。
揽云台方圆不过一丈长宽,是以两人选择的是近身擒拿功夫。万俟松万般无奈下,硬接了对上一拳,双方身形都不由一晃。对对方都有了一丝戒备。
正在这时,两人眼前一花,一抹红影轻巧跳进了揽云台上。
“二位恁地吵闹,影响了我的清修!”这小姑娘明眸皓齿,算是个美人儿,只一双眼睛乌溜溜地,狡黠,顽皮尽在其内。
“小丫头,快走。别耽误爷爷的事情。”松鹤道人率先没有忍住,叫道。
小姑娘迅速隐在了万俟松后面,右手一指,左侧一个山洞,叫道:“难道我说谎了不成?我自来就在这里住着。”
这俩人忍不住一看,果见旁边不知何时一个黑魆魆的洞口,里面似乎海亮了一盏小灯。这少女叫道:“不信咱们进去看看。”
两人狐疑地互望了一眼,都点了点头。随后这少女当先,三人一路走了下去。
对面引凤亭的人,都愣住了。清风楼主人一跃而出,如一只大鸟,御空而行,到了揽云台上面。
他忽然想起,昨晚回去,这鬼丫头给他留了一张字道:“我走啦。”
她一向是个说走边走,行踪不定的人物,是以他并没有疑惑。当他看到那抹红影出现在对面时,就知道事情可能会朝向他不能控制的方向而去。
比如,他从来不知道揽云台这里,竟然有一个地道。比如,他知道她幼时生长在此处,又大方地将这处住所,出借给最失意时候的他。
他和她算起来相识已经十年,但他似乎从来都不曾真正地认识她。
“你愿意和我一起干吗?”她眼睛亮晶晶地道,“我们一定会成功,你说对不对?”
他拒绝了,拒绝了有人曾经给他开过的一扇门。他挨打的时候她也不知道。等到知道的时候,却找不到他。彼时余寒已经带领他远走大漠,到了更远的涵风谷。
再见她已经是八年后。那时她在回风楼里的雅座,把着琵琶嘈嘈切切地弹奏,低低地唱一段流年往事。
他的剑法一向很准,一剑结束了目标的性命。然后他看到她的脸。竟然没有一点害怕的申请。她眼睛仍然亮晶晶地说:“你回来了吗?等我一下。”
几乎看不清她的身法,她从对方身上搜出几个银锞子,喜孜孜道:“走,换个地方喝酒。”
两人找了临安城北瓦肆里一家脚店,喝到了月上中天。之后她把天山的产业借给她。
他不知道她已经这么富有。
“你知道吗?”她醉眼朦胧又得意洋洋地道:“我现在也算是个知名人物啦。”
他不肯留下来,而她也不肯离开。两个人再次分开。彼时他携带了小杏,要去漠北诛杀一个恶贯满盈的蒙古贵族。
他和余寒说:“干完这次,我和小杏会找个地方隐居起来。”
但他没有想到,一次意外造成永生难以弥补的遗憾。倘若他再早回来一些。倘若那天天气再好一些,倘若那个蒙古贵族出来得早一些。有时候人生,就是差那么一步。
他孤身一人回到了天山,在后悔中沉浸了整整一年后,她回来找他。
“如果你在这里醉生梦死,请你滚开我的地盘,连同你女人的坟墓。”
他终于明白,自己这副模样,实在和死并无差别。他重于振奋起来,几年的努力造就了清风楼。但她却一直忙着没有回来。
其实他也不知道作为一个女飞贼,究竟忙碌些什么,但人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他的生活就是,忙碌在无穷无尽的生意里,生意越大他越忙,他越是忙碌生意就越大。
忙碌是件大好事,让他呆在后山的时间越来越少。每次呆在乌木亭里,他都有种埋葬自己的感觉,虽然这种时间越来越少。
哦,他都差点忘记了她的名字。
“记住,我的名字叫楚青青,”红衣少女调皮地拨弄着琵琶上的几根琴弦,漫不经心地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乐暖。”
二十年前的临安城,初春的晚上,两个人的第一次相见。
算算他们彼此已经相识了二十年。可是人往往容易忽略身边的人。比如他对后山听风阁院内的景致,除了他手种的几株杏树,他从来记不得其它的东西。好像有几树石榴来着,好像有几本芭蕉来着。这么多年来,他好像从来没空一看。
现在,楚青青去了哪里
昨夜,算是她四年来第二次回天山看他。但等他回去时,她却又不知去向。她说她走了,怎么又在这里出现
黑魆魆的洞口,像是最具有魅惑力的邀请,他的脚已经忍不住迈了出去。
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咳嗽着道:“这个,我们不妨同去。”他顿了顿道,“这女孩子,我好像认识。”
清风楼主人回望他一眼,露出一个探询的眼神,“怎么她?”
李延秋苦笑道:“这位楚女侠,好像去年曾在我们西夏王宫,偷盗了我的一样东西。”他看起来甚是畏寒,一双湛蓝眼眸,映了雪色在眼底,看起来更无一丝温度。
“或许您不该来,”清风楼主人斟酌着道,“这山顶甚寒。”
“我必须要来,”李延秋道,“兄长如今昏迷在床,我这做兄弟的,平素身体不好,什么事体都是他来料理,如今代他做这件小事,也属份内。”
两个人说话间探身入了洞内。清风楼主人在先,李延秋在后。
相较于洞外的冰雪,洞内干燥温暖,一个小小的木门通往揽云台。这木门上还歪歪扭扭刻了几个字道,“清风居。”
洞高不到一丈,只有石桌石椅石床而已。床上整整齐齐铺着些稻草。桌上还放着半个饼子。李延秋走上了几步,拿起那个饼子,好似沉浸在往事里,朦朦胧胧说道,“她最爱吃这种胡饼,不是么?”
清风楼主人忽然觉得他也许和青青早就认识。当然到李延秋下意识地尝了一口那干掉的饼子时,他忽然有冲动揍他一拳。
桌子的右侧三尺开外,有台阶蜿蜒而下。道路越来越窄,越来越陡。在后面的清风楼主人突然道:“如果我现在给你一拳,你也许不会吃到明天的胡饼。”
李延秋连头也不回道:“不会,你不会为了一拳的快感损失掉整个西北生意的合作机会。”接着他突然惊讶地喊了一声道:“我脚下好像有个人。”
“老兄,是两个人。”这回答就来自地上,有气无力地。
“松鹤道人?”清风楼主人已经听出,这是万俟松的声音。
“他就在我旁边。”也许是松鹤道人长于外家硬功,短于内功修习,所以到了现在也没醒来。
“楚姑娘?”李延秋试探地问了一句,一边蹲下身来,不知用了什么手法,那松鹤道人已然醒了过来。
“我们怎么在这里?”
“那小丫头已经走了。”万俟松无奈地说,“她拿走了我的会票,她似乎给我们用了一种极其厉害的迷药。”
下面的山洞看起来极其狭窄,狭窄到根本无法通过他们四个中的任何一个。于是四个人只好重新退了出来。
“楚姑娘是否和令兄有什么过节?”清风楼主人斟酌着问道。
“糟了。”李延秋飞速地沿着来路而去。
等他陆续到了山下,发现方才的几个证人在秋无霜的带领下已到了客栈,店小二刚刚上来了接风的热茶。
等他回到了李延夏居住的室内,发现他竟然还在昏睡之中,呼吸也似有若无。李延夏从来都是一个精力充沛的人,这等长长的睡眠简直是少而又少。他抚摸了一下他的额头,并不烫,但人也并没有醒过来的迹象,想到以前的事情,李延秋不由得苦笑了起来。
在李延夏二十二岁的人生里,从来都是肆意妄为,如今终于尝到了苦果。他曾经以为暴力和强迫能够征服一切。
这场比武草草结束,但一个消息不胫而走。那就是,三万两白银的会票如今不翼而飞。怀疑的苗头毫无疑问,指向了临安城内小有名气的女飞贼楚青青。没人知道她的师承来历,也没人知道她的父母,当然也没有人知道她拿到会票去了哪里。
甚至大家都在猜测,她要这么一张会票,究竟有什么用处?这种会票需要本人出示才可兑银,只拿了会票,并没有什么实际的用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