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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Chapter 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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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江说,有眼睛。
冥岚愣了愣,向小江身后看去,握着小江肩膀的手蓦地一紧,捏得小江生疼。但她顾不及那些,刚才的画面和一波一波的血腥气袭来,她必须集中精力才能保持冷静。
确实是,眼睛。
时已初夏,小甲穿着短袖病服,裸露出手臂上大片的皮肤,沾上了血液的鲜红,却也掩盖不住那种从内而外的异样的灰白。
裸露的皮肤上不知为何裂开了许多道口子,一种暗红发臭的液体从中流出。口子里面,满满都是鱼目大小的眼珠子,一粒一粒挤在一起,有些甚至有两个瞳仁,像是在查探外界一样各自灵活地转来转去。两条胳膊上都布满了这样的裂口,想来被衣服遮住的其他地方应该也差不多了。圆滚滚的眼睛凌乱地蠕动着,倒是给一具扭曲的死尸增添了许多生机,好像它随时会站起来用长满眼睛的手蹭上来一样。
医生和护士们涌进来,粗暴地把小江和冥岚挤到一旁。冥岚趁着乱,护着小江快步往外走。
小江抓住冥岚的衣角,尽量平静地低声问:“是什么?”
“我不知道。”
“是那些网传染的吧?”
“应该是的。”那些眼珠子长得太像,实在让人不能不怀疑。
冥岚回头朝病房扫一眼,医生正在搬遗体,但那躯体却软的像鱿鱼,生来没有骨骼一般。
“她闻起来,就好像从内部开始被消化了一样…”
小江有些缓过劲来了,困惑地望他。
“我不知道怎么表达…”冥岚看着前方,也是一脸沉重的困惑,“好像是有什么活在她身体里,从内部一点点蚕食消化了她一样…”
小江想起那些裂口。如果说那里有什么可以活着,一定是那些看起来水润润的眼珠子们吧?
“小江,叫荒月来。”冥岚带着小江在电梯门口站定,侧身面对她,近得几乎贴在一起,但最终只是微微拍了自己的爪子,极认真地盯着她的双眼说,“不要乱碰东西和人,不要离我太远。”
平时散漫的人严肃起来气场很不一般,小江有点被冥岚的眼神震慑住似的,老实地点点头。
虽然知道小江即使认真地答应了也通常没什么自觉,但是冥岚本来很沉很沉的心,还是因为她的点头轻了许多。
既然一个病人是这样的,其他病人的情况便很引起人的怀疑。荒月和桦仁夜访了几间小江在同学八卦中提起过的医院,最后都是在停尸间里发现了那些曾经鲜活的躯体。
无一例外的,他们身上都裂开了一道道深深的口子,像许多张大大小小的嘴张着,露出里面灵活蠕动着的一粒粒眼珠。
根据桦仁潜入资料室偷看的结果,他们都被医院判定为感染了某种寄生虫,至今为止还没有空气传播或接触传播的迹象,但棘手的是没人能解释什么样的寄生虫会把宿主从内部蚕食消化,还留下那么多疑似没有生命只是会活动的眼睛。
最后荒月还是把这些危险的东西全烧了,只留下一堆堆无害的黑灰。于是第二天的新闻上出现了性质恶劣的纵火焚尸案。
“应该是那些网吧?”小江说着,又想起那个扯网的孩子。
“很有可能。”桦仁连续跑了几天也有点疲倦,坐在沙发上,“不过遗憾的是我和荒月没有在其他任何地方发现类似的网。换句话说,只有你们学校是危险地带。”
“秦小江!”冥岚立刻恶狠狠地逼迫小江,“不许去上学了!”
“嗯?”小江愣了愣,“会被退学的。”
“上学有你的命重要?!”
“上学、死了当然很惨,但是不上学、没死且其他上了学的人也没死就会更惨,没有人会相信我是在逃生,只会认为我是在堕落。”
“那又怎么样?”
“我以后的日子就会很难过啊。”小江无奈地耸耸肩,又想起那个孩子,接着说,“还有那个清理网的孩子,我有些担心他。”
“你都自身难保了还瞎担心什么!他既然能看到,就不是常人,说不定自有保命的方法,用不着你操心!”
“我知道呀,但是那样我们也有必要确定他是什么人吧?”
冥岚终于彻底炸毛。
“秦小江!你就、不、怕、死、么?”
“怕啊。但是有时候,活着更可怕。”
冥岚气得牙痒痒。
人的侥幸心理真是天真到不可理喻的地步。小江,你真的不明白你在这个漩涡中间,是多么一触即碎的脆弱吗?
小江讨好地冲冥岚笑,眯着眼弯起嘴角的样子甜甜的像一颗欲化未化的糖,看得冥岚有点恍神。
“我不会死的,不是有你嘛。”
于是原本怒发冲冠的小冥岚全身的毛一下子都顺贴了下来。
这一刻,小冥岚心里的某个地方突然“啪嗒”一声亮了。
他知道,他完了。
像是陷入流沙,不可自制地下陷,越挣扎反而陷得越深。他无法自拔地陷入一种不可理喻的情绪里,越陷越深,越陷越无力。
纵容。
对着这个小小的人,对着这个笑容,恨不得把全世界都给她,不容许她有一点点不如意的那种纵容。
这一天,冥岚知道他完了,因为他的心不再属于自己了。
小江果然如愿上学去了。
但在冥岚的百般阻挠下,还是约定只再呆一周,如果那个孩子不出现,她就乖乖呆在宅子里等事情平息再回去。
放学后,小江坐在座位上望着窗外发呆。来上课的人越来越少,教室几乎空了一半,教师们情况也不好,再过两天,也许不等她翘课,学校就要歇业了吧。那她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滞留在这,是对还是错?
小江拽出书包站起来,冥岚刚好到了教室门口接她。
算了,都利己主义这么久了,不差这沦丧的一小步吧…?
“发什么呆呢?”冥岚伸手接过小江的书包,随口问。小江愣了愣,是从什么时候起,冥岚不是对她每句话都恶语相向了来着?
是从什么时候起,已经这么习惯他在旁边了来着?
小江愣愣地瞪着冥岚棱角分明的侧脸,忘了答话。
冥岚等不到回答,偏头一看,小江正专注认真地观察自己,立刻故作镇定地别过头,想说两句嫌弃的话调节调节气氛。
一阵浓烈的血气和恶臭迎头打来,撞进冥岚的鼻子里冲得他发懵。他下意识地闭住气往上风口望去——走廊尽头的一间教室,前后门都可疑地半开着。
冥岚赶忙回身捂住小江的鼻子。她僵在原地,双眼死死盯着地板。冥岚心里一沉,因为发现蔷薇水可以替代血液,所以他从没有训练过小江的自控力,因为只要她一个字,或者一个表情,自己就会随时把小江专用的杯子灌满。但是这样浓重的气味影响下,就算还不必要,嗜血的冲动也会爆发,不能保证她会做什么。
冥岚把小江拉回教室关上门,按着身体僵硬的小江就近在第一排的座位坐下。小江一副僵硬呆怔的样子,一种怪异的感觉在身体中蔓延,跟某天她从混沌中醒来时一样——空虚。好像每一根血管都空荡荡的,沉睡于自己某处的一种兽性的本能在怂恿她寻找那样填补的东西,一秒都不能多等。那很简单,很近,她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二十米外的一间教室…
“小江?”
小江回过神来,冥岚正惊慌地看着她,双手按着她的肩膀。
咦?我是什么时候站起来的?我刚才想干什么?
小江低头看着自己已经迈出一步的脚,脑中一片空白。
“冥岚?我刚才…想做什么?”
冥岚暗自长出一口气,再把小江按回座位坐下,从书包里掏出水瓶塞到她手里。水瓶里的一两片花瓣因振荡而在粉粉透透的液体中旋转,甚是好看。
“小江,我要去那里看看,你乖乖呆在这儿,哪都不要去,好不好?”
小江陷在冥岚专注却担忧的眼睛里,晕乎乎地点头。
冥岚走到门口,又不放心地回头,小江在座位上脊背笔直正襟危坐,乖宝宝的样子。
他还是不放心,又炸着毛叮嘱了一遍。
“哪都不许去!否则再也不背你去山顶玩了!”
小江更加乖顺地点头。
冥岚看了稍稍安心,又不禁在心底把自己的拖泥带水唾弃了一翻,别别扭扭地关上门走了。小江老实地钉在椅子上,脑袋放空。
什么都别想。回去了再说。
她不断跟自己重复着。
门却突然慢悠悠地开了。
一只白白净净的小手抓着门把,把吱呀惨叫的旧铁门打开到四十五度,门外无尽的空旷正正对着第一排的小江。
小江本就笔直的脊背更加僵直起来。
再低头看看,被她一直惦记到今天下午放学的那个孩子无声无息地站在门口,清秀无表情的脸庞仰着,无喜无怒地看着她。
小江起身想伸手抓住那个孩子,但他灵活地跳开,回望她一眼,一直平板呆滞的脸突然绽放出一个僵硬的笑容,他拍着手跳起来。
“长成了!”
孩子高高兴兴地跑走了。小江很想追上去,但是想着冥岚认真的表情,只是走去关上了门。
安静的教室,聚声效果特别好。那声水泡破裂一样的响声便也特别明显。小江抓住自己的右手,疼得缩成一团。那疼痛蔓延极快,立时从手掌势如破竹地窜上肩膀进而蔓延全身,好像长进了周身经脉。红色的细线像网一样布满皮肤,越接近手处越密集。
小江翻过手掌,掌心裂开了一条口子,裂口中间,一只双瞳的眼睛像心脏一样跳动着,转过来瞪她。
恍惚间好像回到梦中,目所能及处都是这样的眼睛,不怀好意地瞪她,小甲走过来对她笑。小甲身上的裂口也弯起来对她笑。
小江想去找冥岚,即使他正在一个血气弥漫的地方,说不准自己会做什么。
但是她不能。她像木偶一样动弹不得,只能听凭那些丝网层层牵引着她,将她带去别处,无声无息地,远离一匹暖暖的、叫冥岚的黑狼。
小江回不了头,出不了声,转不了眼睛,连眼泪都不能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