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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十五日——在成都,积了层薄雪的姜维府邸,夜晚刚刚降临。
      姜维和钟会二人坐在铺了锦毡的蒲席上,相对而酌。
      一旁的木板廊上搁着粗瓷的油灯,然光亮颇有限,火苗摇动时偶尔会发出细细的爆响。
      夜风轻拂,熏衣香的气息在空气中浮动。
      姜维不喜欢熏衣香。今晨钟会那边的近臣突然送来钟司徒今夜来访的消息,还捎上一个黑地凤鸟纹漆匣。打开看时却是一袭紫棠色团花的蜀锦深衣,熏了很浓的苏合香,颇有其主行事风范。因为不好拒绝的关系,便随手收下,将一枚鎏金带钩放进漆匣送了回去。
      暮色四合时取衣来试,长短正好,想必是出自为季汉百官做惯衣裳的织室——念及这里,使人切齿。
      .
      钟会又抿了一口酒,两颊微红,漂亮的双眼在灯火映照下倒映出跳动的光。初升的红色月轮分开流云,在他背后浮现。
      “自入秋以来,再没有和别人这样尽情对饮了——”
      年轻的司徒吐出一口气,感叹似的自言自语,“酒是好酒,只是太烈了。”空了的羽觞露出底部的小小赤龙纹,姜维貌似木讷地应了一声,取过尚温的羽觞,再次小心地斟满。
      庭中单种着不多的几株松和枫,深冬日久,叶片几乎落尽。残留的一片深色枫叶恰又飘落,兜兜转转的,不偏不倚落入羽觞,如红蝶投水。姜维到底是武人,端着杯的手竟停顿在半路,有片刻的无所适从。倒是钟会莞尔一笑,云淡风轻顺过了羽觞,又举到唇边啜饮起来。
      他看得出这男人乃是与自己活于两个世界的存在,然而正是因为如此,才显得格外有趣。
      ——就论容姿,面前的男人已非盛年,中土自有众多俊美者过之;但钟会偏已厌了中朝名士的忸怩作态,于今看来,此人除可用来收买蜀人之心,举止亦自可爱。
      “伯约,如此佳酿留我一人独享,未免可惜吧!”一气喝了对方递来的几盏酒后,钟会瞟一眼姜维身边已无热气的羽觞。
      “此酒是维三十六年前初到成都时所酿,今日方教人打开,正好可奉上士季座前。……不知已变成什么滋味了。”姜维拈起案上羽觞,举杯饮尽。确如对方所言,酒水浓郁的香底下是灼人的触感。温润的五谷和无味的泉水在长久的时光中互相渗透,已变异为浓烈的陈酿。
      姜维微微眯起眼睛,回味着酒的余韵。“确是好酒。”语毕,为自己也再斟上一杯。
      今夜两人没谈太多大事,只是一杯复一杯,喝着姜维三十六年前埋下的酒。钟会把肘支在黑漆几案上,偏着头,打量着姜维没有表情的面庞边那一抹鬓白,想着那人年轻时的模样。
      “三十六年前啊…..我才刚开始读六经,这么点儿高……”钟会兴之所至,举起持杯的手在夜色中比划,“伯约那时候,也该是风流美少年吧?…”
      “士季,你喝多了。”姜维依旧保持正坐的姿态,只是这么说。
      他坐在光线更暗弱的一方,初升的红月已高入天空变为金色,投下的屋檐的影子几乎都落到他这一边。
      姜维饮酒时极有分寸,暗淡的夜掩去了羽觞中残存的半杯酒的反光。
      “我哪里喝多了!”有着漂亮眸子的青衣男子争辩。“不过伯约啊,你酒品真不错,不愧为凉州男儿…...”说时背倚着廊柱,白皙的面庞微仰,因饮酒后身体有些发热,衣香也更馥郁,观之甚是优雅。
      “士季,请适可而止,以免误了明日视事。”姜维像刚才自然地把羽觞递给钟会那样,又自然地想从钟会手中取回羽觞。手指捏住耳柄的同时,钟会松开了手,翻过来一把抓住姜维的手腕。
      感觉到手指下肌肤受伤后又愈合的痕迹,如男人的表情般隐忍,钟会忍不住半开玩笑地开口:“还真是可靠的汉子,嗯?怪不得诸葛公托梦于钟会时,特别嘱咐钟会要‘照拂’伯约了……”
      啪,竹木的器物坠落到木条地板上发出轻响。
      “诸葛丞相…曾向士季托梦么?”姜维任钟会保持抓住自己一只手的姿态,两眼直视对方玳瑁色瞳子,声音仍旧低沉,不急不缓。
      钟会把眉梢挑起一个得意的弧度。轻哼一声:“伯约你也知道我拜祭诸葛公墓之事罢?….对,也是这么个月夜,祭扫他墓地后,便得了那个梦。”微倦的语气,似与神情不甚相合。
      姜维笑道:“那真可谓精诚所至了。”想摆脱对方的手去拨亮愈发暗淡的灯芯,钟会却不依不饶,顺势把自己身体又往年长男人的身上靠了些。“伯约不是诸葛孔明的爱徒么?就不想听我讲讲?”
      钟会与人交游的那些风评姜维是听过的,知道无从回避,便点头了。抬头望向因积雪而更显寥落的庭中,只有一片淡淡的辉光散漫着从天而降的月华。
      ——我只是在做他未完之事,仅此而已。
      反正不过是看人做戏,姜维缄默着,让身边的男人说完了冗长的梦境。看那人一片酡红的面庞倦意渐浓,他本打算唤人备车将其送归的,刚起身又被扯住袖子,只得偏了脸道:
      “若是不便回转,姜维吩咐人为司徒在此准备寝处。”
      “不必了——”钟会摇头,轻笑的收尾处理得潦草,显得意外凄凉,“…车就停在门外。我躺片刻就好……”说着放了攥住姜维衣袖的手,径直枕着他膝头躺下。
      他闭上眼睛静候对方的回应——就算那人像当年的夏侯太初一样干脆利落地推开自己,或者找出托词都不足为怪。
      呼吸了一次。
      两次。——并没有被人推下去,却从背后飘来苏合香的芳泽和隔着衣料传来的温度。姜维什么也没说,只是抬起手臂,把紫棠色广袖覆在钟会身上,隔开了成都湿冷的夜气。
      “伯约…..”钟会低声呼唤,带着试探的味道。
      …如果不是另有所图,谁能让自己枕膝而卧,他也说不出。
      “睡吧。”姜维说出两个字,用略略下陷的深色眸子凝视青衣的男人,然后转过脸再次望向廊外的夜空。
      他记得钟会方才描述那个梦的每一个字,此时在冬夜的沉寂中,仿佛还残留着余音。遥远而模糊的记忆被他人的叙述唤起,他只觉头痛欲裂。
      世人皆云姜伯约与诸葛孔明师弟情深,连钟会都概莫能外,故才编出托梦之词哄自己。只是自己瞒不过自己,那个人是西川上空的明月,只有在阴影下,才能避开明月的清光罢?青天之下,他不管做什么,都无法抹去身上已被洒下的月光。
      如同是月色中,被照亮而过分苍白的雪……注定要背负月光到消融为止。
      恍惚之中,姜维看到落尽红叶的枫树下有人伫立,鹤氅纶巾,却是背影。
      明明知道是烈酒和宿疾造成的幻觉,还是不能抑止地凝望,然而已不能再上前。
      姜维轻启双唇,但只是无声地再次合上,一个字都没有说。视线中的白雪、身影突然模糊,余光里残灯一闪而灭。
      仿佛远方一轮红月被风吹散。
      钟会眨了一下眼睛,感觉到虚空中有冰冷的液体落在自己眼角。
      其实何尝能入眠,堪惜伊人总不知。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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