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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一一八、绮梦无殇(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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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说话间,却见月虹往凉亭这边行来,他身着一袭月色金丝蟒纹袍,顶上冠宇也不曾撤去,身后则跟了乌泱泱两行内侍和侍卫,显然是刚从朝上下来,遇上沈茹月在此观鱼才半路改了道。
月虹行至凉亭跟前便令身后众人顿住脚步,只携了一个内侍进到亭中,那内侍也只是将手里捧着的托盘至于石机上便也退了开去。浣琴见此情形,便向月虹福了福,而后亦退至亭外。
“王姐今日可好些?”月虹敛起朝堂之上的那一套威严架势,满脸关切的向沈茹月询问,俨然又回归到数年前那个病弱需要人照料的少年。
沈茹月见他双眉皱得像麻花,原本心里便是有三分怨怼却也都散了,于是边应着:“好些了。”边顺手替他理了理袖摆上的褶皱。
月虹仍由她在他身上摆弄着,忽然将她的手捉住,放进一双手心里握起来,面上愁思一缓,又展露满脸笑意:“什么人都不及王姐细心。”
见他又在撒娇,沈茹月无奈的摇头,心情却随着他的笑意明朗许多,但还是抽回双手碎碎念:“你呀,还像个孩子,什么时候才能长大。”说道此处她却又忍不住叹了气道:“本还想着让你娶了妻就会好,却偏生错过了这机会……”
她还yu往下说,却已被月虹更进一步的撒娇举动阻住了后句,只见他伸手一揽,便蹭到了她的怀里。这两年,月虹的身子拉长了不少,整整比沈茹月高出了大半个脑袋,眼下这双手一捞,倒像是他把她拥进了怀里。
然而月虹的行为却还似几年前的少年那般,只见他颇为费劲的垂着头,硬是将脑袋蹭进她的颈窝里,浓密的睫羽挠得沈茹月不禁发笑,而后腻着声音道:“虹儿才不要娶妻,虹儿一辈子都要陪在王姐身边,过往那些没有王姐的日子实在太难熬,虹儿再也不想回去了。”
“快别胡闹了,侍从们都在那儿看着呢。”沈茹月嘴上虽这么说着,然而听了月虹的那些话,心下却还是不免动容。她无法想象过去的日子里,他这样一个毫无抵抗之力的孩子如何挨过了那许多的恐惧与孤寂,如何忍受季长风的报复和凌辱,又是如何在绝望中坚强起来一举将季长风歼灭。
她十分庆幸自己可以来到这个孩子的身边,替他的亲姐弥补那一点点亲情,却也愧疚自己曾在他最无助的时候欺骗了他,将他独自抛弃在险恶的深宫里,所以对于他的一切行为她都一再的纵容、包庇,哪怕是谋害别人的性命。当然这其中也有一部分处于她的私心,因为唯有在这片土地上站稳脚跟,唯有被月国臣民接受为至高无上的女王陛下,才有可能倾一国之力寻找那个穿越时空的秘密,才有可能再度改变历史,让他重新活过来。
“对了!”思绪游离间,月虹却忽然将她松开,继而拉了她的手将她引至石机前,指着方才侍从放下的托盘道:“王姐要的东西我这里确还有一些,只是怕王姐看了触情伤情,所以才一直没有拿出来。”
沈茹月细细将那托盘里的东西一一端详来,不过都是些朱钗玉镯、砚台笔洗之类的,看起来也无半分熟识之感,然而其中的一个物件却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物件是一个檀木质的令牌,有大半呈现焦黑之色,显然是曾被焚烧过的痕迹,以至于上面鎏金的字迹已是模糊难辨。也不知为何,她就是忍不住固执的以指腹反复擦拭那些焦黑的灰尘,花了好大力气才勉强辨认出那几个字——“禁卫司,赵曲水。”
自从见了那木牌上的字之后,沈茹月便又似陷入恍惚之症,起初只当是前几日的毛病又犯了,却不曾想入夜后竟发了一夜的梦。
如过往曾有过的梦境一样,那梦里都是熊熊燃烧的烈火,且无论是灼烧的高热还是焦浓的气味都熟悉仿佛源自记忆之中的场景,然而这次不同的是沈茹月不再置身于烈焰中央,而是以旁观者的角度看着火海蔓延,可凝视火光映天的夜幕,自心底生出的哀思却比亲身置于火海之中的恐惧还要令人无法承受。
那一刻她开始朝着火海烧起的方向奔跑,拼了命的在黑夜里狂奔,周围的雕栏玉砌、亭台楼阁似乎都幻化成虚影,人们的脚步与说话声都杂论的自耳际飘过,却没有一个能听得进去,她的眼前则只有一个人容颜清晰可见。
那个他再熟悉不过的男子,有着如花的眉宇和灿若辰星的瞳眸,他曾以这般俊美无铸的容颜出现在她的面前,纵使满身泥污亦难掩周身华贵的气度,明明身为俘虏囚徒,却仿佛他才是傲视天下的王者。
“下奴姓赵名曲水,无表字。”他说话的语调里总携着孤高之意,纵使那话语的内容无比顺从,就如同他与她相拥的神情总是那么清醒,纵使他于她耳边低喃的情话无比动听。
这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他仍在她可以触及的地方,只要他还好好的活着,他的身世与秘密她都可以不追究。但命运却是如此无情,她终究未能再见到他眸子里满含疏离的笑意,黑夜里等着她的也只剩那个她曾亲手为他系上的木牌。
所以,她抱着那块小小的木牌哭得伤心,王族的尊严也罢,女王的荣耀也罢,那一刻似乎都可以丢弃,只要能换他重新活过来。
彻骨裂心的悲痛一直从梦境延伸到现实里,直到浣琴掌着烛火掀起帷帐,泪水还不断自眼眶里汹涌而下,不知不觉竟落了满面。
沈茹月抚着胸口,半晌才回过神来,她握住浣琴的手,却忽然注意到窗外夜幕里一抹微不可查的辉光。
“今日是月晦?”她努力平复着剧烈的呼吸,似不经意的问起。
“回陛下,正是。”浣琴亦抬首看了看天际。
得到确认之后,沈茹月却陷入沉吟,于是微皱了一双秀眉,又向浣琴问道:“听闻你入宫已有十几年,过往宫中之事你可清楚?”
“得看是何事,有的也是知道一些的。”浣琴于是犹豫着答来。
“宫中除了季长风欲谋害本王放的那场火之外,可曾有过令一场火。”说道这里,沈茹月也不再旁敲侧击,索性直接发问。
“印象中……是有过一场……”浣琴低着头努力回忆了片刻,才又继续说道:“那时奴婢还只是个浣衣的小宫女,起火的地方是禁卫居住的南殿,火势起又急又大,烧红了半边天。人们都说那场火里死的人是……”
见浣琴说话间忽然欲言又止,沈茹月便紧紧锁住她的双目,以不容置疑的语调道:“说下去,恕你无罪。”
浣琴犹豫了许久,终于吞吞吐吐的开口:“那时宫里传言四起,说……说那场火里烧死的是女王的情人,还说那窃取女王芳心之人实则是肃国派来的奸细,进入宫中只为获得情报。”
沈茹月的双目在这一刻忽然失了焦距,她猛的站起身来,吓得浣琴忙跪倒在地,直嚷着“大王饶命!”她却攥住浣琴的手臂,激动道:“快传靳风进宫,我现在就要见他!”
浣琴虽受了一番惊惧,但毕竟是宫里的老人,很快冷静下来,躬身劝沈茹月道:“此刻已是深夜,只怕请靳大人来多有不便。”片刻见沈茹月并无应答,便又道:“陛下何不等天亮之后再传靳大人觐见,也好保全大王的尊威。”
“也罢,倒是我过于冲动了,你先下去吧。”经她这么一说,沈茹月也终于冷静下来,只是这一夜却再也无法入眠。
翌日天一亮,她便立刻传召靳风进宫,不等他跨进殿门,她已迫不及待的把那枚木牌递到他面前:“爱卿的推测果然没错,这旧物定与招魂之法有关!”说着,她便把昨夜做梦之事详细道来。
靳风听后却抚着他那半尺长的髭须陷入沉思,又将木牌端详了许久,才道:“据陛下所言,尚不能确定引起梦境的是旧物还是月晦,娘娘也道过往月晦亦有过类似的梦,况且就算是与这旧物有关也有可能是因为旧物本就有勾起回忆的作用。不论如何,至少不论这些旧物是否与招魂术法有关,能够助陛下恢复记忆,也是功德一件。”
靳风绕口令似的说了许多,不过是让沈茹月宽心,却也将她满心的希望浇熄了大半,毕竟她真正需要弄清的,实际上还是他口中所谓的招魂之术
沈茹月只得有些泄气将这些女王旧物都赐给靳风拿回去做研究,本还打算再询问下招魂术的咒文可有进展,却被半路冲进来的月虹打断,便只得作罢,令靳风先行归去。
“何故这样急匆匆的?”沈茹月边替月虹擦拭额际一路跑来的薄汗,一边数落着。
月虹则忙从袖子里逃出一卷竹简递到沈茹月面前,满脸焦急道:“天下要大乱了。”
沈茹月俨然不明他这些没来由的话,无奈的斜睨了他一眼,便展开那书简,上面的内容正如月虹所说。
“肃王邀各国君王下月初一前往中间地带会面,共商天下大事,还道不去者必将兵戎相见。这……这几年安宁时光怕是要到头了啊!”想到可能面临的战乱,月虹顿时失了方寸。
“肃王?”沈茹月看着书简中专属于肃国君王的印章,不禁陷入沉吟,指尖更是忍不住触向那曾经熟悉的纹路。她失神的低喃:“流羽终于还是登上了君王之位啊。”
“症结就在此处!”听她提到肃王,月虹却将她的思绪打断,急道:“自那件事后,肃国一直由亦川候监国,却始终不曾听闻他举行登基仪式,只怕此事多有蹊跷。”
“能有什么蹊跷?”沈茹月将书简收起,努力让自己不去抱有无谓的幻想:“也许流羽正想借这个机会为自己正名,即便有什么,肃国和月国还是盟国,想必也无碍。”
“我们什么时候出发?”沈茹月不经意的发问却月虹讶异的愣住,半晌他才回过神来,仍不可置信的问道:“王姐愿同去?”
沈茹月的面上终扯出一抹笑意,却似自嘲般道:“此乃月国存亡之机,我身为国君怎可逃避,即便是放不下,逃避也终究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更何况你现下拿着这道千里传书来见我,不就是为了说服我前往参加?”
“王姐英明。”月虹亦褪去面上惶恐,半撒娇半玩笑的朝着沈茹月深深一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