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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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姻缘劫
城东观音庙的签,人人都说灵得很。那老人日日为人解签,一双眼不知瞧过了多少冬夏。
长安城里沈家夫人与宋家夫人双双有孕,两家人世代的交情,欢欢喜喜相约去城东的观音庙求平安。宋夫人早两个月有喜,显了怀的身子跪在菩萨像前分外虔诚。
两家夫人免了丫头的伺候,相互搀扶着到了解签人面前。
解签的花甲老人问问的什么。
沈夫人罗扇掩了脸,答道:“我与姐姐问腹内孩儿,但求一句平安。”
老人望着签,半晌方缓缓开口:“夫人孩儿他日当平安临世,荣华亦无须烦忧。”
新妇红了脸,心里欢喜得很。宋夫人又问:“能否结成姻缘?”
老人静静地解下两道平安符递予二人说道:“姻缘天定。他二人是天定的姻缘,不过这姻缘结成与否,要看他两人的造化了。”
“大师这话怎么说,既有良缘,我与姐姐定不叫他二人错过。”
“夫人且先回府,他日良人相会,自然知晓。”
送走了笑盈盈的两家新妇,老人拈了拈花白的胡须看向长安城西的落日,一声长叹叹了晚风凉意四起。
“良人修得良人缘,红娘恐将红线牵。”
这姻缘,算不算得缘·。
沈老爷与宋老爷当晚便定下承诺,指腹为婚,他日若两家夫人产下一男一女一双佳人便结为夫妻。
宋夫人足月生产,生下眉清目秀好俊俏的公子,哥儿落草后便开了眼。宋老爷大喜,为爱子取名庭玉。
消息传至沈府,沈家送过贺礼,边等着自家小姐的出生。沈老爷翻了文书,早早的为自己的千金取好了名。
沈夫人临盆那日落了入冬来的第一场雪,雪纷纷扬扬下了一昼夜,那雪团儿一般的孩儿也在这雪夜里发出了第一声啼哭——是个男儿。沈老爷欣喜之余不免叹息:两家的亲事是结不成了。
沈公子眉眼生得像他娘亲,十分标志。沈静楼,这本属于女儿家的名字就予了沈公子,倒也合适。
长安城人人称赞的解签人在沈公子出生第二日便不见了踪影,空空的摊子前不再围满善男信女。渐渐地,长安城人也就淡忘那花甲老人,宋沈两家也淡忘了那日定下的婚约。
沈夫人多病,静楼这一点也生得像她,宋夫人便常常将静楼接过去小住,俩孩儿自小一处嬉戏一处寝食亲密无间。静楼身子弱,加之眉目如画貌若好女,宋夫人瞧着他二人倒常常与沈夫人说起那支签,叹惋了不知多少回。
庭玉好书,静楼喜琴。城郊的竹林小亭是二人最喜欢去的地方,静楼焚香抚琴一曲,庭玉便和着琴声对月长歌。那时的童声稚嫩随岁月悠悠缓缓变了曲调。
长安城许久不见敲敲打打的喜乐声。一日城中望族王家小姐出嫁,迎亲的仪仗甚是浩大,整个长安城的人怕是都去观望了。
玄色衣裳的庭玉正骑马而过,瞧着这迎亲的队伍好热闹忙忙的唤来身后的童儿,打发他去沈府请静楼。
少顷,便见静楼缓缓地驾马而来,一身墨蓝的袍子广袖流云,好个翩翩少年郎。庭玉迎上去,扶着静楼下马。
“我说你啊,身子不好骑什么马呢,打发小厮给你备辆马车舒舒服服的过来不好?”
“庭玉哥哥这是拿我比女儿家?我虽有不足之症,这马我还骑不得么?我这不是好端端的么。”
“几日不见,你倒学会顶撞我了,好好好,你是男儿郎,不是女儿家。哎,怎么今日换了这身衣裳,从前总见你穿白的,这颜色倒也衬你。”
“娘说总也不见我穿的像个正当年岁的少年,叫我换换,我倒不大想换,可娘说了,我也就听了。”
庭玉上前给静楼拢了拢鬓上的碎发,携了他手朝前走去,说道:“也不是不好看,就是从前看你广袖白袍的样子习惯了,我娘都说你穿白衣出尘脱俗,像个仙君,还是个美仙君。”
“你这是打趣我呢。你还没说找我出来什么事呢。”
“叫你出来走走,我不在的这几天,你怕是没出过门吧。你瞧这迎亲的多热闹,都说王家小姐貌美得很,是长安城数一数二的美人呢。”
“那王家还有个尚未定人家的三小姐,比你还小两岁,听说也是美的。不如你定下她?”静楼盈盈地笑。
庭玉没好气地笑,伸手就要扯静楼的脸:“你才多大就跟我说这个,我要是不娶亲呢?仔细我回去告诉你娘。”
“好了好了,我不说便是,你莫要再捏我。再过个两三年,我看你娶亲不娶。”
“我娶难道你不娶?指不定你我还是同一日呢。”
静楼低头不答,只静静地望着庭玉身上那枚玉坠子。那玉坠子是庭玉十五岁生辰时静楼送给他的礼物。玉是温润的白色,静楼叫自家工坊里的师傅给雕刻成了一朵桃花,还配了条柳叶花样的石青色络子。庭玉日日戴着它。
“想什么呢,这喜乐声也远了,走,我们找个地儿小酌几杯。”
“好。”
又见那片竹林,小亭里静楼与庭玉相对而坐,各自的长案上摆着一壶酒,一只酒杯。童儿在竹林里远远地候着。
庭玉喝得有些醉,走到静楼旁边坐下,乘着微微醉意同静楼说话,静楼侧过头听着。
“你小时候生得粉面丹唇,我总不自觉地将你看成是美娇娥,哈哈···”
“嗯。”
“你瞧你这身子,好一季病三季的,可怎么好。你也该多出来走走,这么弱的身子可怎么好。”
“嗯。”
“你又清减了许多。”庭玉突然凑近静楼的脸,指尖抚过静楼的眉角,“我怎么还是看你像个小姑娘模样?你这眉眼,生得可真是好看,全长安城只怕也找不出几个比你好看的···”
“嗯。”
庭玉倒在静楼的怀间,低低地笑了:“哈啊,你嗯个什么,我夸你你也不知道谦虚。好没羞的哥儿。哈···”
“静楼···”
“静楼···”
“嗯。”
“静楼···静楼···”
“嗯,我在。”
夜风习习,月光似乎也染上了凉意。竹林深深幽幽,偶尔传来几阵鸟儿振翅的声音。静楼望着怀中已浅浅入眠却还在唤自己名字的人,望着他温润如玉的面容。静楼将衣袖覆在他身上,怀中人喃喃地开口唤他。
“静楼,静楼,我娘说过,我俩是有过婚约的···可惜那解签人解错了签···你是个男儿···”
“静楼,哈···我俩的姻缘成了玩笑···哈哈···”
“嗯。”
静楼低下头,两鬓的乌发滑落下来,抚在庭玉额前。
沈老爷常年劳累种了病根,一次风寒便叫他卧床不起,沈家家业重担自然的落到了静楼肩上。静楼十七岁便能将手头事务从容地处理,族里人人都心甘情愿的叫他一声少主。
沈老爷身体日渐衰败,沈夫人与宋老爷宋夫人商量着为静楼娶亲,让沈老爷了了一桩心愿,也好为沈老爷冲喜。
“依我说,叫庭玉与静楼一同娶亲,两桩喜事也更喜庆些。”宋夫人提议道。
“姐姐说的是不错,可这事,去哪儿找两处门当户对的人家呢?我家老爷这光景,姐姐也瞧见了,还不知能到几时呢···咳咳···”沈夫人悲从中来,眼泪不住地流,伏在案上咳了起来。
宋夫人忙忙地走到沈夫人身边,拍着她的后背,也拿帕子掩着脸。
宋老爷开口道:“夫人也莫要太悲伤,照顾好自己也是要紧的事,沈兄已是这样了,夫人若是也···静楼还小,夫人也该为静楼着想。”
“老爷,你可还记得王大人家还有个未出阁的三小姐?听说品貌都是万里挑一的,琴棋书画皆是精通。”宋夫人问。
“似乎有些印象。”
“好像还不曾许人家,与静楼或许般配,妹妹你看···”
“那庭玉呢?”
“静楼的事要紧,妹妹不如把静楼叫来一同商量,这毕竟也是他的事。”
听完沈夫人的陈述,静楼便摇了摇头,不肯同意。
“娘亲,爹爹身体不适,家里事务又多,我不能在此时娶亲。”
“静楼,你听干娘跟你说,此时为你娶亲,也是希望你的喜事能给你爹爹带来喜气,何况,你总要成亲的,让你爹爹看着你成亲不好?”
“干娘,我不能,我实在没有娶亲的心思。我也不想害了人家姑娘。娘,干爹,静楼只求你们这一次,不要为难静楼。”
看着娘满脸的泪痕,静楼缓缓地跪下说道:“静楼别无他求,只想陪着爹爹度过余生,娶亲是人生大事,吵吵闹闹的太嘈杂了,爹爹一生喜静,最后的时间,就让他安安静静地过吧。”
静楼坚持不肯答应这门亲事,沈夫人也不好强迫自己从小懂事的儿子。
三人仍在为冲喜的事烦忧,宋老爷叹了叹,说道:“到底静楼这孩子是有孝心的,只是冲喜的事指望不上他了。我思忖着,庭玉是你们的义子,也算得上是亲人,若是庭玉能同意这桩亲事,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可这不是委屈了庭玉么?”
“委屈什么,王家三小姐才是委屈了。”宋夫人说道。
“可这,这毕竟是庭玉的终身大事。”
“妹妹你不要担心了,我与老爷自有分寸,到底是要问问庭玉的。”
宋老爷道:“待我问过静楼,便去王家。”
站在一旁的静楼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没能说出口。他默默地走回房中,关上门合上窗,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走出房。
宋庭玉成亲那晚沈老爷病情加重,似有升天之象。静楼陪在沈老爷床前直至沈老爷削瘦的手臂无力地垂下,一宿未眠。
那一晚长安城好生热闹,宋府里喜庆的红色映得宾客的脸都微微泛红,大红的灯笼,大红的衣裳,大红的盖头,一双璧人在喜婆的搀扶下拜过天地。
一直来回敬酒的庭玉却没能醉,当他往新房走的时候,打小服侍他的侍童从后面赶来,递给他一个锦盒,只说是沈公子打发人送来的。
庭玉望着那锦盒,又望了望自己身上那件鲜红的衣裳,想着静楼若是穿上红色该是什么模样。他摇了摇头,轻轻打开锦盒,里面是一枚平安符和一封信,信上只有一句话:望兄长原谅。
那平安符,庭玉也有一枚,是那时两家夫人去观音庙那花甲老人赠的,虽然那老人的话没能用上,这平安符他二人却一直留着。如今静楼将他的平安符当做新婚礼物送给庭玉,庭玉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枚平安符。
他紧紧握着静楼的平安符,推门走进了自己的婚房。王家三小姐生得确实很美,庭玉想起那年静楼的玩笑话,如今竟成了真。他小心地为他的新娘戴上那枚平安符,小心地嘱咐她:“从此之后,你我结发,你便是我的妻,这平安符,比什么珠玉金银都要珍贵,你要好生收着。”
宋府的少夫人温声细语地答应着。
静楼守完丧便匆匆离开长安,他成了沈家的主事人,他要学着他的父亲四处奔波为家族而劳碌。他要去洛阳城,打点沈家的经营,他还要应圣上的传召回长安。
自沈老爷丧后四年,庭玉竟再没能见过静楼。
长安城繁华依旧,庭玉也渐渐的入了朝,宋家的家业也一点点归他管理,他时常会想静楼,想着他是如何一个人承担了所有,想着他仙风道骨的模样。
他还是会去城郊的竹林,那里还不曾改变。他会对月而歌,抚琴的人却换了。他的妻很温柔,并且才情惊世。
“式微,式微,胡不归?”
“静楼,你何时归?”
他喝醉了,常常这样喃喃地问。
“有远客来,不知宋大人可有时间见一见故人呢?”
庭玉正在书房内看书,听到这声音他顾不及放下书便快步走到门前。眼前人一袭白衣,一支羊脂玉冠束发,眉若黛石眼若秋水,这样眉目如画的人,除了静楼再找不出第二个。
“怎么,庭玉不请我去坐坐?”
庭玉看着他忘了该做什么,只是站在那儿动也不动。
“是不认识我了?在下沈静楼,庭玉旧知。”静楼俯身一礼。
这一礼惊醒了庭玉,他扶起静楼,说道:“你这几年怎么不回来?叫我好生挂念。你怎么瘦成这样,这几年身子可好点了?外头风大,进来说话,回家了不曾?用过饭了么?”
“倒不是不曾回来,只是我回来时你出门了罢了。许久不见,兄长可好?”
“你是专挑我不在的日子回来吧,怕你不想看到我了。桃花酥还吃么?我日日叫人备着,也不知道你几时回来,也不知你口味变了不曾。”
“哪里的话,我怎会不想见你。难为兄长还记得我爱吃桃花酥。”静楼抬头望向吩咐侍童的庭玉,“庭玉,你还没告诉我你好不好。”
庭玉轻轻地笑了,俊朗的眉眼舒展开来,他搭了静楼的手说:“我好得很。”他又转身对丫头说道:“去请少夫人过来。”
静楼低下头,伸手解下庭玉腰间的玉坠说:“这玉坠子兄长怎么还戴着?桃花样儿好女儿家气,兄长换了吧。”
“这可是我生辰时你送我的。”庭玉将玉坠系回腰间,“我戴着它戴惯了,舍不得换。”
“你瞧那络子都旧了,换了吧。”
“我戴着它就想着你在我身旁,不换。去年我看络子旧了,便叫你嫂子给我照着这柳叶花样重打一条,竟难住了她,怎么都编不出这样的精致来。你从前是找谁打的这络子?”
“我也忘了,大抵是找不到了吧。”
正是两人说话时,从门外走进了一个美妇人,还抱着个孩儿。
庭玉抱过孩儿向静楼说:“这是我的孩儿,那是你嫂子。”
静楼与少夫人各自回过礼,宋少夫人见着生人有些不好意思,那孩子却走到静楼面前要他抱。庭玉看着自己的妻子笑道:“哥儿向来怕生,怎么今日与静楼这样亲近了。”
静楼抱着孩子看着他的面容,只低着头说:“兄长的孩子有三岁了吧,前年我听娘提起过,今日第一次见,他倒喜欢我。孩子像你,与你儿时一个样。”
“我三岁的模样你记得?那时你也只三岁而已。先前我倒希望他是个女儿,指望他生得像他娘亲,日后像他娘一样才情惊世。没想是个哥儿,只怕日后也是劳累的命。”
静楼仍是低着头,但却笑了:“我娘那时也指望我是个女儿。”
陪着孩子玩笑了一回,静楼说道:“今晚还请兄长来我府上,我有个人,要给兄长见见。”
庭玉应了,又说了一会子话静楼便告辞了。
晚间庭玉来到沈府,静楼引庭玉至府里小榭,庭玉听见一阵琴声,而后便是一段柔美的歌声,庭玉四下顾望不见人,便望向静楼。
“兄长且先听。”
那歌声又传过来:汎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两髦,实维我仪;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去请姑娘过来。”静楼小声吩咐道。
庭玉看见一女子远远地走过来,远远地只看见女子一身鲜艳的红衣裳。
好清雅的姑娘,一身红衣却更显得她冰清玉洁。
“世间也只有画眉才穿得好红色。庭玉,她是画眉。”静楼介绍道。
“小女子画眉,见过公子。”
“鄙人宋庭玉。”
庭玉与静楼同案而坐,画眉在另一案前铺一张琴,远远地又弹唱起来。
“你会娶她?”
“庭玉觉得不好?画眉不逊色与长安城任何一家有名气的千金小姐。”
“也是,你也早该娶亲了。画眉生得很美。”
“她可不仅是貌美,我从未见过比她还懂我的人。”
“怎么我不是?”
“可你是男儿郎。”
两人静静地听着歌,静楼又开口道:“画眉是洛阳最好的歌伎,但她是清白的女子。”
“你既然愿意娶她···”庭玉顿了顿,“我不会拦你,红颜知己可遇不可求。”
“也是,庭玉,与我喝几杯。”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静楼你又是何苦,醉成这副样子,伤了自己可怎么好。”画眉扶着静楼回房,并嘱咐丫头们送些热水送来。
“庭玉呢···庭玉呢···”
“他已经回去了,想说的话,说与我听便是。”
“回去了好。画眉,我难受的很,你再给我取些酒来,让我醉得彻底些。”
画眉扶他到床上,守在他床前。
“我又一次看到了你这副狼狈的样子。你头一回到洛阳看花灯,跟着我的花船到了小楼,我还以为你是谁家走失的姑娘,没想到你是男儿,那一晚你也是这样的醉了,真真好狼狈。”
“画眉,你再唱唱《柏舟》。”
“这歌,也就你会听。”
“我在那里看着花灯,听见有人在唱《柏舟》。画眉···那是你在唱···唱得我好生难过···”
“静楼,你要知道命在这里,我们改变不了。他是良人,可你不是他的良人。”
“我知道···我知道···所以我不再见他···可我为什么是男儿···”
“画眉···他以为我要你做我的妻···”
“那时我离开长安,我满心愧疚,他要因为我去娶不熟识的姑娘···我以为那是我的错···不想他过得很好···举案齐眉···哈···举案齐眉···”
画眉看着痴痴笑着的静楼,帮他拭去眼角的泪水。这人什么时候就瘦成这样了呢,这相貌,这心性,这个人,都不该是男子所有,他却偏偏有这男儿身的身份。
“静楼,你我都是可怜人。我虽身份低贱,却比不得你半生都陷进了荒唐闹剧。也不知你要陷到几时。”
“画眉···回洛阳···带我回洛阳···”
“画眉···带我走···我不该回来···再不要回来···”
静楼满面泪痕,画眉抱来琴,跪坐在他床前,轻轻弹唱起来:“汎彼柏舟,在彼河侧。髧彼两髦,实维我特;之死矢靡慝···”
“之死矢靡慝···”静楼喃喃接道。
“你是在梦里也不肯清醒么。”画眉为他掖好被子,缓缓走了出去。
是夜,庭玉独宿在书房,烛花无人剪。
“才几日你就要走?”庭玉问。
“实在不能再留了,我在洛阳的事还没解决,何况,我答应了画眉要回洛阳成亲。”
“婚期是什么时候?”
“大概一个月后,兄长到时可不能缺席。”
“还回来么?”
“我也不知道,此番回来,我是要接娘过去的。日后得了空,我便回来看望兄长
“静楼,今晚要不要去竹林坐坐?那地方你好些年没去过了。”
“也好。”
晚秋夜凉,静楼到竹林时庭玉已在小亭摆好了酒馔。静楼还是一身白衣裳,打一盏小灯笼,走近才看见静楼没有束冠,只用一只小叶紫檀的发簪松松的绾着乌发。不知是烛火的映照还是庭玉自己吃多了酒,他看静楼肤若凝脂分明女孩儿模样。
两人就坐后也不说话,静楼只静静地喝酒,庭玉也不拦他,看着他喝。烛灯换了几盏,酒杯空了又满。
静楼喝醉了伏在案上,庭玉走过去拍着他的后背,碰到静楼的骨骼他不禁叹了口气,竟单薄成了这样。
“你···你不要碰我···”静楼推开他。
“看样子你是醉了。”
静楼抬起头望着庭玉,娇俏地一笑:“我何曾清醒过。”
庭玉看到他这样的笑容愣了愣,自己也笑了:“我还是头一回看到你喝醉,从前都是我醉了你送我回家。”
“庭玉。”静楼眼里盈盈笑意,“你可知道我醉过多少回?”
“我自遇上你,便再没清醒过···”静楼不等他回答就兀自说道。
庭玉身子僵了僵,定定的望着他。
“我明日便回洛阳···不会再回来。庭玉莫要担忧···我···我不会打扰你···我不会再见你···”
“静楼你···你说的什么···”
“过了今晚···我会忘了你···不再想念不再牵挂···”
静楼两鬓的碎发滑出发髻,庭玉伸手想帮他拢上却又止住了,静楼还是那样笑盈盈地望着他,一双眸子里分明含满了泪水。他再次将手伸过去,却被静楼拉住。
静楼拉着他的手覆上自己的脸,缓缓地说:“庭玉,你说我好看么?”
庭玉也不拒绝,手掌贴着静楼冰凉的皮肤。
“你说我穿白衣好看么?”
“庭玉你可记得,那时你告诉我我俩曾有婚约?我小时候就听过···我一直记着···若我是女儿,我就是你的妻了···”
“给我男儿身为何要给我这桩姻缘···给我男儿身···又为何要叫我喜欢你···”
“静楼。”庭玉看他满面的泪水心里难受得紧。
静楼自怀中取出一枚玉坠,桃花样儿十分别致。
“我的玉坠···”庭玉疑惑地看向自己的腰间,自己的玉坠子还好好的在那儿。静楼解下他的玉坠与自己的一起放在掌心,庭玉这才发现两枚玉坠的不同。庭玉的那枚是石青色的络子柳叶花样,静楼的那枚是黑色的须红色攒心梅花花样。
“玉坠我本就···做了两枚···一枚送你···柳叶···留你在我心里···一枚我自己收着···谁也不知道···”
“攒心梅花···我把你放在心上···此爱天知地知···我知····”
“我找了全长安城最手巧的姑娘···叫她教我打花样儿···呵呵···你喜不喜欢···”
“静楼。”
“哈啊···玉坠还是还我吧···”静楼莞尔一笑,用力将两枚玉坠丢出庭外,惊得林鸟一阵扑腾。
“你做什么?!”庭玉忙的跑出亭子小心地寻找。
“还找它做什么···留着不过徒增伤悲罢了···”
“你不要,我要!”庭玉大声说道。
“要它做什么呢···有什么用···”
庭玉快步走到静楼身边,一双眼也蒙上了水雾。
“你把平安符交给我是什么意思?你丢玉坠又是什么意思?”
“能有什么意思···”静楼别过头去。
静楼站起身来,晃晃悠悠地往外走。他抚了抚额说:“我该走了,你保重···”一声轻响木簪落地,静楼地头发散了下来,他摇摇晃晃地走出亭子。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他痴痴地念着。
“静楼···”
静楼头也不回说道:“兄长莫要送了,我···自己能回去···日后我不会再惹你烦忧···”
“兄长···好生保重···”
庭玉捡起木簪,提着灯往地上看,一寸一寸仔细寻找。莫约找了半个时辰才找到那对玉坠,他看着玉坠终于泪流满面。
“你有情,又怎知我无意···”
“沈静楼,自我懂事,你就是我的劫难。”
“我儿名唤留卿,你可知道···”
“我好挂念你···我好挂念你···”
长安沈家举家迁往洛阳,出城那一日宋府少东家没有到场。此后数十年长安城再无辉煌沈家的身影。
城东观音庙来了个面生的老者,胡子雪一样的白,在庙里支了个解签的摊子,起初来解签求平安的人不多,后来人人说灵。长安城有老人认出他是二十多年前突然离开的解签人,在他摊前排队的人越来越多。
一日老人正要收摊,见面前站了个玄色衣裳的公子,一支小叶紫檀的簪子绾发,十分俊朗却很憔悴的样子。他递给老人两枚平安符,平安符已经旧了,但是保存的还很完好。
“公子贵姓?”
“宋。”
“看样子,沈公子与你,已是天涯两隔了吧。”
“你早知道?”宋庭玉惊讶地望向老人。
“我知道你们有缘。”
“那你为什么说可为姻缘?”
“确有姻缘,公子心里也是清楚的。我也说过,要看造化。”
“大师···”
“公子不要问我,沈公子日后的人生我也无法知道。”
庭玉失落地转身离开。
“公子还是不要再见他了,此生造化弄人,公子放手,自己也好远离苦海。”
“我明白。”
又是一年草长莺飞,城郊小竹林日益繁茂,几家髻总角的布衣孩童拿着糖葫芦在竹林里嬉戏,见林中有一小亭便争相跑去,那亭子很老旧的样子,满是灰尘,大抵是许久没人来过了吧。
亭边生了许多草,还有新透的竹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