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乱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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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之上，庄严肃穆。
着龙袍的男子高坐于九五之位，脸隐在珠帘后，让人辨不清神情。身旁一溜太监、宫女，随侍左右，大殿之下，立着数位皇子、大臣。
“宣前朝宣帝之十七女文绣公主进殿！”
宫门太监尖利的嗓音令我浑身一颤。我低垂了头，步入大殿，颤抖着身子，恭敬地跪下。
“民女叩见皇上。”大殿上一片寂然，一下子只余了我的声音，显得空旷而冷寂。
“你就是宣帝的十七女？”
过了许久，殿上之人才缓缓出声，语气里带着帝王的威严，不怒自威。也许直到这一刻，我才真正地意识到，现在在王位上的这个人，才是天下发号施令的王者。大秦，已然是历史云烟。
我俯首道：“回皇上，民女是京城黄氏医馆黄香的侄女，唤作阿长。”
“大胆！”燕王身边的大太监大喝了一声。
我伏低了身子，手有些颤抖，感觉到身后几道如炬目光，如芒在背。
似过了良久，燕王才道：“这么说，你不是文绣公主？”
“回皇上，民女不是。”
我已做好了打算绝不松口，当年事发，就连秦宫里也没多少人见过我，燕国国内除了宋玉、张琪便再没有人知道我的身份。此次燕王召我入宫，恐怕是听信了哪方谣言......我心中一惊，突然想到了一个人。
未及思索，便听燕王侧首向殿下一人道：“这倒是奇了。红珠郡主难道也不认得自己的姐妹？”
我闻言浑身一震，眼角瞥见侧上的一个身影，她背对着我，那婀娜的身影却分外眼熟。那人正是......红珠。
红珠跪伏在地，声音有些颤抖：“微臣惶恐......皇上明察，此女确实是先父十七女文绣。”
“大胆！”
“皇上明查，微臣不敢有欺瞒！”
燕王似有不耐烦，沉声道：“郡主可知欺君妄上该当何罪？”
“皇上！微臣句句属实，确实不曾隐瞒！”
我心里一紧，不由暗叹了一声，抬首道：“回皇上，民女......有事启奏，”燕王看我一眼，珠帘微动，帘后的神情莫测。
“何事？”
我定了定神，恭敬道：“民女.....此前头部曾受重伤，记不得事情，醒来时已在黄氏医馆中，得见天颜，不敢隐瞒。民女本对自己的身世本有些疑惑，如今听红珠郡主一说......民女似有些想起来，民女......应该就是郡主口中的十七公主。”说毕，我俯身于地，道：“民女并非有意隐瞒，望皇上明查！”
“皇上，”这时，一人上前一步，道：“儿臣也可以作证......此女此前确实曾受了重伤，记不得事。”我闻言，心中不由一软。竟是五皇子。他定也是刚刚才得知我的身份。先前我那样说他四哥，他生气了，如今得知我一直有心隐瞒，却还能不计前嫌地来帮我。我自觉有愧于心，心里一阵波澜。
“哦，”燕王思忖了一番，再开口时语气稍稍有些和缓，他转向我，道：“既是这样，你就回宫罢，当年朕答应宣帝照顾前朝遗孤，你多年流落在外，朕心中不安，此番回宫，也好与红珠郡主叙叙多年的姐妹情，”
我心中苦涩，却也只好应声道：“谢......皇上。”
顿了顿，燕王忽道：“朕记得，当年太子已向你求了亲。”
我闻言顿时怔住，装得再好，手指还是轻微颤抖起来。
“既是如此，待北境军情缓和，你二人便择日完婚罢。”
殿下的人闻言皆跪伏，三呼万岁。
我恭敬地伏在地上，颤声道：“谢......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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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我被封为了郡主。
宫宴之上，燕王宣布了我与燕太子的婚事，并将红珠许配给了十三皇子，大召天下。宴上，红珠苍白着脸谢了恩，眼睛瞪着我，似极为怨恨。其实，她没有理由怨我。我与她皆是大秦的未亡人，走的道路也是这般相似，逃不过亡国之女任人宰割的命运。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即便作公主作郡主，看似光鲜无比，到头来仍抵不过当权者一句发落。红珠不喜欢我，自小如此，我却不明白她为何这般恨我。我们不过同是天涯沦落人，五十步与百步的距离，她向燕王道明我的身份，设计让我回宫，与她也没有什么好处，难道，她只是为了让我感到同她一般的绝望吗？我深觉得这恨来得着实可笑。
五皇子自那日为我求情之后，便再未与我说过话。我身在后宫深院，遇见他的机会也甚少，他恐怕还在生我的气，抑或是正为了他四哥的事四处奔走，因他四哥燕太子刘苏，现仍在府中静养。
我从宫女们口中得知，前些日子朝堂之上，五省旗将领忽请求返京，七皇子又被当众指摘纵奴行凶，且言之确凿。燕王大怒，险些将七皇子入狱，被大臣劝阻了方才命其罚俸一月，五日不得入朝。燕王此番气急攻心，引发了心疾，病情似有所加重，愈加喜怒无常。我隐隐感觉到，燕太子的“静养”似乎来得太过凑巧，他刚好避开了这一切事端，隐起了所有锋芒静静待在自己的府邸，仿佛是在等待着什么。这种预感让我浑身发冷。
京城，暗潮涌动。
近几日，皇城禁军二旗走动频繁，宫中戒严，人心惶惶，公主皇子们皆被勒令不得离开皇宫，我也在其中。因我与燕太子的婚事，太子府上经常差人送些新奇的小物矢来。那盆置于医馆小院里的南疆七伞莲和也被送进了宫来。随这花而来的，还有一封小笺，笺上是一手漂亮的小楷：花期将至，勿错过。我拿着那张纸笺看了一会儿，便将那盆含苞的植物搁在花园里的一角，不再理会。
我其实不太明白燕太子这是何意。我与他算来不过也就几次交集，谈不上什么交情，更谈不上互相喜欢。我治过他的雪狐，他救过我一次，仅此而已。如今他这般示好，我绝不会以为他对我有什么情意，我明白，这场婚事不过是政治的附庸，求仁得仁罢了。此时正值多事之秋，北方战事吃紧，前朝公主与当朝太子的结亲对他、对燕王、对燕国来说，都是有益无害。燕国国君素来以明德治天下，此番举措，愈加昭显其圣明仁德。
我顶着个大燕郡主的身份，着实觉得可笑。
细细思虑，我还是决定出逃。
师父远在青华，鞭长莫及，纵使下山，一个避世多年的小老头又能帮得了多少忙？明师兄和张琪此刻人在塞北，即使知道，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黄香婶子那里，我是万万不能知会的，告诉她只会让她徒增烦恼；而宋玉......我的二师哥此刻正在千里之外指挥千军万马，且就算他知晓了，他，又能做什么呢？
最后，我写了信给小景。信是托太子府的小厮寄的，为免起疑，我在信中只热情洋溢地抒发了对她、对医馆的滔滔思念之情。在洋洋洒洒写了两张帛后，我才小小的添了一句：吾念汝之切，乞相见。我打赌小景见到我的信时脸色一定比冰霜还要冷，但只要她能入得了皇宫，一切好说。
我其实不大肯定宫门的卫兵会让她进来，虽然信中还附了我的腰牌，但眼见的宫里的门禁越来越严，我愈发不安。
我正估摸着小景应该收到了我的信，门外的小桃突然跑进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郡主郡主，红珠郡主又来了！”小桃是宫里拨给我的丫鬟，年纪比我还小些。我不好意思使唤她，便经常拉着她说话，她性子本来活泼，这段时间与我玩得甚好。
我被她几声郡主绕得有些晕，怔了半晌才明白过来她说的是红珠又来了。自我到燕宫，红珠来找过我两次。一次带着人二话不说扇了我一巴掌，扭头走了；一次跑到我院子里摔了所有能看得见的物矢，甩门而去。现在偌大的寝宫中也就只有那盆南疆七伞莲还好端端地立在那儿，时不时抖两下。我琢磨着红珠对这株花也是心有余悸才没有下手。这花骨朵近来愈发红艳，可能真的是花期将近了。
我刚吩咐小桃退下，红珠已经夺门而入，脸仍旧是那副“凌波仙子”的脸，形容却有些散慢，不似她一般的精雕细琢。我微微有些惊讶，红珠她恶狠狠地瞪着我看了半晌，故自在桌旁坐下，俨然不将我放在眼里。
我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与她保持着几步的距离，问：“你喝酒了？”
红珠眯起眼眸瞪了我一眼，忽然咯咯笑开了。听到她笑，勾起了我先前几次被她打的回忆，我警惕地退后了一两步，以免她又发疯。说实话，我真不喜欢红珠，从前不喜欢她是因为她总欺负我，后来不喜欢她是因为我发现她恋着宋玉，再后来，是因为她的陷害。而现在不喜欢，是因为她莫名其妙地恨着我。其实，要恨，也应当是我恨她。
她没有动作，只是笑着，肩膀抖动着。我突然觉得悲从中来。仿佛看到从前的她躲在御花园里，因为背不出夫子的书而哭泣。红珠她........不愿嫁给燕国十三皇子。
我虽不喜欢她，可她毕竟是我姐姐，我做不到无动于衷。我低低地叹了一口气，蓦地，红珠停了笑，抬起头怨愤地盯住我，眼眸里似有泪光。
“你以为你能好到哪里去？”
我一愣，红珠竟又笑起来，边笑边恶毒地看着我：“贱人，你以为你能得到他？”
我皱了皱眉，淡淡道：“你喝醉了。”
“我没醉！”红珠低吼着，俨然没了往日的谪仙风姿。她突然尖声道：“我早就知道，你同你的贱婢母亲一样！不要脸的贱人！”她忽然龇牙咧嘴地扬起手来，冲着我就扇过来。
我瞬间心头火起，一把扣住她的手，摔在一边，冷声道：“你发什么疯！要耍酒疯回自己房里去！”我愤怒得浑身发抖，这些日子里积下的怨气仿佛一股脑儿都涌上了胸口。一次我忍了，两次我忍了，因为她是我姐姐，大秦亡了，父皇死了，所有人都不在了，只剩了我和她，可她为什么还要这样对我？
红珠被我一甩，站立不稳，摔在地上。她眼睛发红，歇斯底里地尖声叫道：“你该死！”
我此刻强压下自己的恨意，连声音也陡然变得有些尖利起来：“你从前害不死我，现在也一样。”
往事如烟，新仇旧恨一下子都涌现出来。
红珠脸色一白，眼中闪过一丝异样，却只是一瞬。她眯起眼，愤怒得发抖：“你这贱人！你为什么没有死！阴魂不散！我明明都计划好了！你明明落崖了，为什么没有死？！你明明会死的！”
我不可抑制地颤抖着，竭力保持声音的冷静，冷笑道：“哦，我是不是应该被山贼推下山崖直接摔死，正好给燕国一个破城的借口？燕太子是不是答应了你，破城之后，你还可以继续当你的公主？你便用整个大秦去换你后半辈子的高枕无忧？......可我没死！城是破了，大秦亡了！疼你的父皇死了！死的全是爱你的亲人，可我没死！”
我明知道这样说对红珠并不公平，她也并不想这样，她只是想当然地以为她可以以我一人的性命换回秦宫的安然，换回她的公主身份，换到宋玉的真心相对，但我仍不能原谅她，不能原谅她的肤浅，她的陷害，以及她的狠心。
当年的事，宋玉不知，可我知晓。出嫁前一天晚上，我无意中看见了她与燕太子的通信。我本可以逃离，本可以告发，但我没有，因为......我很自私。我满心以为宋玉会答应带我走，但他没有，我没有将逃跑的计划告诉任何人，却没有想到，半道上竟会遇到红珠安排的杀手。
红珠忽然掩面尖叫。我退后一步，冷冷地看着她。
终于，她抬起头，脸上尽是泪痕，花了精致的妆容。
她看着我，忽然笑出声来：“可你也得不到他，你跟我一样得不到他！”
我心上蓦地一痛，看着她，没有出声。
红珠挣扎着站了起来，挽起散落的一缕发丝，脸上忽然又恢复了原有的高贵冷艳，她怨声道：“白锦，你知我为什么恨你吗？”
我没有出声。
她唇上勾起一笑，兀自轻声道：“因为宋玉喜欢的是你，只有你。”
我浑身一震，抬头，苦涩地笑道：“你错了，他从来没有喜欢过我，他......从来只当我是他的小师妹。”
红珠移了几步，忽凑到我面前，美丽的眸子紧紧地盯着我，既阴毒又怨恨。
“哦？你可知，你出嫁前，他曾去求过父皇赐婚？”红珠一顿，仿佛是忆起了什么好笑的事，娇声笑道：“宋老将军之子和大秦十七公主，啧啧，原是郎才女貌，珠联璧合......他竟也不顾宋氏的反对，执意在父皇寝宫外跪了三天三夜......”
“只可惜，你要嫁的，只能是燕国太子。”红珠一字一顿道。
宋玉去求过婚？何时的事？他还跪了三天三夜......我为何一无所知！
我的心不可抑制地狂跳起来，抖着嗓子问：“你，你说什么？”
红珠语气愈发得意，继续道：“我被封了郡主，他成了燕国大将，我原以为没了你，他会愿意看我一眼.......你猜他怎么说？”她语气一顿，娇笑道：“他说——”
“就算你死了，他也只认你一人作他宋玉的妻子，此生再不另娶。”
此生，再不另娶。
我喃喃地念着这话，魔障了般，一动不动。
红珠轻移莲步，路过已然呆在原地的我。她走到门口，忽回头嫣然一笑，道：“可知我为何告诉你这个？”
我茫然地望着她。
红珠唇角微勾，笑容愈发娇美，水色的眼眸中流露出一丝恶毒。
她扶着门栏，笑道：“今晨边关急报，北狄铁骑攻破泗水，宋将军身中数箭，生死未卜，下落不明。”
“我得不到的，你也别想得到。”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乱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