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中楼兰》竹浪

74、孔雀的歌

　　无谶缓缓睁开眼睛，四下看看，诧异地坐了起来。
　　他不敢相信似的查看自己的双臂及胸膛，惊讶地看到浑身的伤口都不见了。
　　他看向曼头陀林和圆通，却对上了两双同样迷惘的眼睛。
　　“这是怎么回事？”他惊惧地问。
　　曼头陀林双眼沉沉如秋水，坐在那里呆呆地看着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无谶还想问，却一眼看见她的手上捧着一尊白玉的须弥山。
　　他一呆，浑身都有些颤抖，惊诧地指着这座须弥山，骇然看向曼头陀林。
　　曼头陀林抬起眼睛，看着他，轻轻点点头。
　　无谶仍旧几乎不敢相信，一把接过须弥山，喃喃地问：“不是说沉入湖底了么？怎么会在这里？”
　　借着淡淡月色，他仔细查看这座须弥山。不错，羊脂白玉铸就的须弥山，四角各有一只青狮威严地看向四方。他认得，这就是贵霜国当年的镇国之宝。
　　事隔那么多年，居然在这荒郊野外的地方再见着这座须弥山，连无谶都怀疑此刻自己仍在昏睡中，这一切不过是红尘一梦。
　　可就在这时，从那漆黑的湖水深处，若有若无地飘起了一个迷离的歌声。
　　曼头陀林浑身一震，猛地回过头去看向身后的圆通。
　　圆通也几乎与此同时跳了起来，震惊地看向曼头陀林：“你也听到了？……是那只孔雀唱的歌。”
　　曼头陀林也有些迷惘，那三只孔雀又要回来么？
　　无谶却是不解：“什么孔雀？”
　　圆通古怪地看他一眼，简单地说道：“刚才你昏迷的时候出现了三只孔雀，一只闪金光，一只流眼泪，还有一只会唱歌。你全身的伤就是孔雀的眼泪治好的，那只唱歌地孔雀，把白玉须弥山还给了曼头陀林。那只孔雀对我们唱了很久，可惜，我们都听不懂它在唱什么。你听，现在它又唱起来了。”
　　无谶的神情凝重起来，把脸慢慢转向歌声飘来的方向，一双眼睛越来越肃穆。
　　曼头陀林心念一动：“你听得懂歌词？”
　　无谶缓缓地点点头：“这是六百多年前我们月氏人使用的古老语言，如今就连月氏人里面也没几个会说了。但我们月氏王室中的子弟必须从小学习这种语言，所以我能听懂。”
　　曼头陀林更惊讶了，怔怔地问：“那它在唱什么？”
　　无谶的眼睛，定定的地凝望着那歌声传来的地方，过了半晌，才落寞地说：“关于我们月氏人一千年来的兴衰。”
　　曼头陀林怔怔地看着无谶。无谶的眼睛直直的注视这黑暗的前方，仿佛他的眼睛能穿透黑暗，看到唱歌的孔雀，
　　可事实上，此时的湖水已暗如一池浓墨，连落在里面的漫天星光也逃不脱，一丝半点也倒映不出来，更是什么也看不到。
　　但这样的浓墨，正适合写一卷长长的传奇。
　　曼头陀林无端端地就觉得，无谶将要把这段传奇说给她听。
　　果然，无谶在那若有若无的歌声里轻轻叹口气，沉声道：“如今这片土地，1500年前我们来过，900年前我们离开，楼兰城外两百里，埋着3000多位月氏人的祖先。直到现在，守卫楼兰的孔雀还能用古老的月氏语唱我们的故事。”
　　他口口声声已无意于红尘的纷争烦扰，可说到这里时,语气仍有点黯然。
　　孔雀的歌声依旧忽远忽近地漂浮着，在寂静的夜空中缠绕不去。
　　曼头陀林歪着头凝神细听。还是那哀婉苍凉的音韵，那位草原上最后的英雄应该已经苍老，满头凌乱的白发，只能在月下独自叙述古老部落往日的光辉。而在他身边倾听故事的，也许只有远山与群狼。他的所有辉煌即将被永远埋葬在戈壁里，再无人信，再无人知。他也知道，所以，他对往日辉煌的叙述也充满了那么多无奈与悲凉。
　　曼头陀林听不懂歌词，可单单这曲调，就已经让她浮想联翩，慷慨生哀。
　　正在她被这歌声唱的心神激荡之际，身旁的无谶缓缓开了口：
　　“你以为当年是因为我的缘故，你才被我父王选为太子妃么”
　　曼头陀林愕然回头望他，仿佛在问：“不是么？”
　　无谶却缓缓摇头：“其实，早在你们到来之前父王就已告诉我，你就是我未来的太子妃。”。
　　“怎么会？”曼头陀林失声叫出来。
　　曼头陀林有自知之明，楼兰虽说在西域各绿洲国间称得上富庶，可哪里能与煌煌贵霜帝国相提并论？就算这些年再怎么落魄，也不至于纡尊降贵地要与楼兰联姻。更何况，联姻时正是贵霜帝国中兴之际。曼头陀林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贵霜王竟是早已有此打算！
　　难道真的不是因为自己特别幸运、特别与贵霜太子投缘？难道昔年种种也是一场政治交易的结果？这怎么可能？
　　无谶却抬起头来，微微一笑，又侧耳细听了一会儿歌声，定定的出神。
　　仿佛孔雀的歌声里就藏着这个答案一般。
　　曼头陀林想问，可是看着此刻的无谶，忽然住了嘴。
　　她回过身来看向无谶，看他苍白的脸被摇曳的火光照得阴晴不定。这样的无谶，究竟是安详的天竺高僧，还是坚毅的贵霜王子？她分不清，她不敢问。
　　无谶沉默了一会儿，却仍旧淡淡地答了。
　　“有一个秘密，月氏王室和楼兰王室共同守护了六百年。当年父王以为终于到了需要开启这秘密的时刻。他需要楼兰的帮助。”
　　他抬起头来，果然正对上曼头陀林一张惊愕的脸。
　　无谶看着她，又是淡淡一笑，轻轻说：“这秘密就与罗布泊有关。”
　　他转过了脸来，看向面前这片黑漆漆的湖水，无声地笑了。
　　这些事，他以为终自己这一生都不会说的，以为这些红尘纷扰早已与自己无关了。却不想，在这个黑漆漆的夜里，在罗布泊边，又听到了那首古老的歌谣。
　　他终于明白，佛门不是让人逃遁的地方。要修得正果，还需先在尘世间了结所有的业缘。他作为贵霜太子的业缘尚未完毕，违拗因果终究还是斩不断因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