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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伤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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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的光芒一闪,比初升的太阳还耀眼。
光芒下的红,比傍晚的落下还鲜艳。
国师郑重地把佛珠捧到曼头陀林面前,曼头陀林抬起头来看着他,嫣然一笑,仿佛在催促他。
国师赞许地点点头,细心地将佛珠绕上了曼头陀林流血的手腕,一圈、一圈、又一圈,细心转动着,务必让每一颗胡杨木的佛珠上都沾上了曼头陀林的血。
各国的高僧,以及从天竺来的无谶,都沉默地看着广额的动作。有人敬仰,有人惊奇,也有人带着深深的忧虑。
士兵们也放下了刀枪聚拢过来,想议论,却又不敢,只偷眼悄悄瞥向同伴和身旁的高僧们,用眼光交流着彼此的不安。
有人悄悄注视着无谶。在西域各国的传说中,无谶是一个法力无边的大师,能令顽石生水,枯木逢春,猛虎低头,巨蟒护法。一个个不禁都在心里好奇:无谶大师能化解那些战魈么?国师和无谶大师究竟谁的法力更高强?
偷眼去看无谶,无谶的面庞虽然依旧沉静,可眼睛里却比方才多了几分忧虑。
虽然只是路过,可是大师慈悲为怀,他也为楼兰的命运担忧吧!
猜度之间,国师已经从曼头陀林的手腕取下了佛珠,轻轻宣了声佛号,转过身来。
他面对着那看不见的战魈升起之处,面色越发凝重起来。
就像他已经看到了那些不详的冤魂正在楼兰肆虐一样。
忽然,他口中开始轻轻默念起什么来,速度很快,语辞也很含混,听不清。可是,他的眼睛却越瞪越大,脸上的神情也越来越凌厉起来。到最后,简直是疾言厉色,似乎在詈骂前方什么东西一般。
不知为什么,原本灿烂的骄阳也一下子在他的声音里黯淡了下来,仿佛连天都被他呵斥地往大地里躲。
忽然间,风向也变了,原本从侧面吹来的柔风忽然扭脸迎面吹来,明明是在炽热的沙漠里,可是那风却夹杂着一股难言的阴寒之气。
几乎是所有人,包括身强力壮的空信和圆通在内,忽然间都觉得一身上一阵阵发冷,而且,不是吹拂在皮肉上的冷,是深入骨髓的阴寒,倒像是一下子掉进了千万年的雪山冰洞里,四周的空气都夹杂着阴寒嘶嘶往骨头缝、指甲缝里渗,让人情不自禁地就要颤栗。
隐隐的,风声中似乎传来些哀戚的声音。像丧失亲人的哭泣,更像骨折筋残时痛苦的吟哦,还像含冤莫名时的嘶吼。说不清是什么声音,可是,着哀戚的声音却直直地穿过了耳朵,指望人心口里钻,似乎要把所有的痛苦都深深地埋进人的心里。
曼头陀林骇然转脸看看空信和圆通,为什么,好像一瞬间自己变得那么痛苦?好像那寒冷的风挑起了自己心中全部的阴冷与哀怨。
怎么会这样?她惊诧地看向国师。
国师面色沉重,那念诵声却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仿佛正在与什么看不见地邪祟争吵。
猛地,国师用力一扯,扯断了佛珠的穿绳,一声高喊,将散落的佛珠全部向前方冷风袭来的地方撒去。
空中猛地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像草原上晨曦将至是最后的篝火爆响。几乎与此同时,原先那隐隐的呻吟声忽然清晰了,痛苦的声音,在每个人耳旁炸响。
所有的士兵都变了脸色,震惊得看着曼头陀林。一开始,他们中有的人还对曼头陀林看到他们看不到的“战魈”将信将疑,可是,平白出现的那些呻吟声,却让每个人都心灵一震。
那些久远的传说是真的,真有冤魂不散的战魈存在。
风声里,曼头陀林的身躯却在剧烈的颤抖了,她惊恐地瞪着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前方。
在她的面前,就是一片修罗场。她看到那些胡杨木的佛珠打上了黑色的烟柱,烟柱一下子就被打散,扭曲着、蠕动着,却又迅速分崩离析,每一道烟柱都散做了一人左右高,一人左右粗细,时而蜷曲,时而拉伸,时而跃起,时而沉下,竟然像一个个遭受了万箭穿心的活人,却有死不掉,在痛苦地挣扎。
每一道小烟柱都是一个黑色没有面目没有四肢的身影,却都像真人一样在挣扎。曼头陀林的眼前,有上百个这样痛苦的灵魂,在她的面前扭曲。
这是怎样吓人的景象!而更让她害怕的是,她知道,这样的景象只有她看得见。
她的双腿都在发软,可是眼睛却着了魔似的,就是避不开,胶着在那些魂灵上。
这简直是命运的诅咒,诅咒她看到那些别人看不见的痛苦于挣扎。
那些痛苦的魂灵,每一次挣扎,都仿佛在她的心中碾过。让她害怕的浑身发抖。
她觉得,自己恐怕要支持不下去了,恐怕在下一个瞬间就要昏厥。
就在这时,左手手腕忽然一暖,一个温暖干燥的手,紧紧握住了她,几乎支撑起了她全部的身体重量,不让她倒下去。用的力气那么大,几乎一手就捏住了刚才划出的伤痕。
曼头陀林做梦般地转脸看过来,正对上了空信复杂的眼睛。
空信紧紧攥住曼头陀林的手腕,也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是敬佩、是惊讶、是同情、是怜悯,还有更多的,他自己都说不清。只是他知道,此刻的曼头陀林所承受的,远远比他们所有人都多。
曼头陀林感激地看看空信,想说什么,却又觉得什么也不必说。
就在这时,她觉得右手也是一紧。再一转头,她看到了圆通火热的目光。
曼头陀林的心忽然一空,一左一右两只手分别被人捏着,仿佛连心都被两个人一起拎了起来。
但不管怎样,她终于有了勇气,能够慢慢等这阵寒风过去。
寒风吹散,呻吟声也终于隐隐不可听闻。
天地慢慢恢复了一片晴朗。
众人都小小地“咦”了一声。明明看到国师甩出了所有的佛珠,可是眼前,却只是一片光溜溜的沙地,一颗佛珠也看不到。
那些佛珠落到了哪里?
广额回过头来,有些紧张地问曼头陀林:“它们还在么?”
曼头陀林轻轻摇摇头,长舒一口气:“它们都钻回地下了。”
寂静地四周,分明能够听见一阵压抑的吁声,看来,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广额国师护佑了我们西域所有民众。贫僧代龟兹百姓多谢大师。”一个高僧谢道。
“贫僧代于阗百姓多谢大师!”另一个高僧也弯腰致谢,直起身来,又看看那片胡杨木耸立的墓地,长吁一声:“战魈终于被封印住了。”
广额却仍旧皱着眉,忧郁地远方,轻轻说:“只怕没那么容易。”
曼头陀林一怔:“难道没有被封印住?”
广额看看她,叹道:“这只是战魈的一小片游魂。古老相传,终究有一天,真正的战魈会破封印而出。如果真有那一天,整个楼兰,也要化为废墟。”
曼头陀林的脸色白了,失声叫起来:“真的会么?”
广额叹口气:“我也不希望这样。只是传说中,这一天终究会到来,我也没有化解的办法。”
他抬头四顾,忧虑地看着众位高僧:“不知各位大师可有办法化解那些冤孽?”
所有人都白了脸色,怔在那里不能回答。
许久,沉寂的人群中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国师放心。那不过是传说,贫僧相信,这一天永远不会到来。”
曼头陀林有些惊讶地看过去,无谶正面色平静地合十,轻轻这么说。
星空下,空信把曼头陀林一直送到了御花园里。
“空信,你也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曼头陀林无力地说。
空信嗯了一声,人却没有动。
相识那么多年,曼头陀林知道他有话要说,也不催促,也不回避,只沉静地站着,等他。
果然,她听到空信轻轻地问:“你手腕上的伤……怎么回事?”
曼头陀林扬起脸来,淡淡苦笑:“这是我作为贵霜国太子妃的印记。”
“贵霜国太子妃?”空信一怔,不解地问:“你不是大魏国的太子妃么?”
曼头陀林又是一个苦笑:“在做魏国太子妃之前,我先做过贵霜太子妃。”
空信又是一怔。
在空信深沉的目光中,曼头陀林慢慢低下头来,轻轻抚上了自己那条华美的手钏。那些事她从未提起过,不是不愿提起,只是他一直没问。
不管什么事,只要他问,她总是会告诉他的。
曼头陀林低低一笑,幽幽道:“我四岁那年,贵霜大军征服犍陀罗五国,大有重振声望之势。消息传来,西域各国震动。这几十年来,贵霜受笈多和萨珊的夹攻,早已衰落,西域诸国对贵霜的使臣和商贾们多有怠慢,此时听到这消息,纷纷派人向贵霜王送厚礼,生怕贵霜王报复。父王更是担忧,他那时刚为王兄迎娶了笈多公主,要说得罪贵霜王,他是得罪的最彻底的那个。所以他想来想去,只能忍痛决定献上楼兰最贵重的礼物……”
她略顿了顿,抬头看空信。
空信的心在她眼光中一沉。
果然,曼头陀林看着他淡淡一笑,轻轻说:“我!”
空信的心颤了颤。虽然明知是多年前的事了,可看着神色淡然的曼头陀林,仍然觉得心痛。一个人知道自己只是父王准备的“礼物”,就算是最贵重的礼物,其心底的伤痛也是他完全可以想见的。
曼头陀林虽然此刻语气平淡,可她心中的伤痛,他完全能感受得到。
曼头陀林又抚了抚手腕,苦笑道:“其实,那时父王根本不敢奢望什么太子妃的尊荣,只要贵霜的国王肯收下我他就心满意足了。是我自己命好,居然被贵霜太子看中了,可以去做贵霜的太子妃!”
一面说,她一面去摘左手上的那条厚重的手钏,把手伸到空信面前。
皎洁的肌肤上横卧着一条浅红色的伤疤——像茫茫雪地上触目的一道鲜血。
曼头陀林浅浅一笑,说:“这就是我四岁时和贵霜太子订婚的证据。”
“证据?”空信诧异地重复。
难道一次订婚的证据竟是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
曼头陀林收回手,声音里也有点幽怨:“贵霜太子的订婚仪式很奇特。他们在我两的手腕上深深划一刀,然后用丝带把两只手紧紧绑在一起,伤口对着伤口,说这叫做血与血的交融,从此便注定了夫妻一辈子交融在一起,永不分离。”
她终于还是不忍再看这“证据”,重新又把天竺手链带上,掩住了伤疤。
她抬起头来,像是在评判别人的离合一般笑着说,“那次订婚仪式很隆重,西域所有国家都派了使臣,贵霜的国师亲自为我们主持仪式,还请了漫天神佛为我们作证。可是你看,这一点用也没有!现在贵霜再度衰落,反倒是东边的大魏国崛起了,所以,父王驾崩后,王兄把我改聘给了魏国。是他让我带上手钏的,他不想让人还记得那次订婚。”
“你同意了?”空信怔怔地问。
曼头陀林淡淡扫了伤疤一眼,一声苦笑,抬头看他的眼神又悠远了:“我同不同意有什么用?楼兰公主的婚事从来都是楼兰的国事,不是公主私事。”
看着她那淡漠的神色,空信的心有些抽紧了。
“如果……如果与楼兰的安危无关,你更愿意做哪里的太子妃?”
曼头陀林歪着头,认真地想了想,终于,抬起眼来向他嫣然一笑:“我谁都不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