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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同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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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萝皱着眉,细细听嘉亚丽的禀报。她糊涂了,曼头陀林对佛法产生了兴趣?不仅规规矩矩地在法会上坐了三个时辰,法会之后还专门跑过去向高僧求教。
鬼才信她!她要是真对佛法有兴趣,这些年守着国师怎么从来不问?空信教了她快八年,只见他教她诗文教她弹琴下棋,从未见空信拿着佛经教她佛理。
不对佛理感兴趣是对什么感兴趣?听说谈摹衬很年轻,这小妮子不会真动了歪心眼吧?
“可曾听见他们说了些什么?”她问。
嘉亚丽无奈:“他们四个都说汉语。”
帕萝眉一挑:“四个?”
嘉亚丽连忙解释:“谈摹衬大师身边还有个勇士自愿护从。”
帕萝有点眉目了:“那个勇士多大岁数?”
嘉亚丽犹豫了一下:“看起来和谈摩衬大师差不多。”
帕萝哦了一声,又问:“谈摹衬大师一直在旁边么?”
嘉亚丽点头:“在,大师一直在和空信说话,看样子真像在交流佛法。”
帕萝微微点头,还好,事情还不算太严重。也许曼头陀林真的只是好玩。
可第二天一早就有蒲甲来报,公主又乔装成宫女的模样溜到宫外去了。
曼头陀林自小便经常乔装改扮溜出去玩,自从八年前获准跟从空信学习之后,每隔一天空信会入宫授课。碰到那些不是授课的日子,曼头陀林也常改扮出去找他玩耍。对此,蒲甲早得到帕萝的授意只装作看不见,派人远远跟着即可。可不知为何,今日来禀报说公主又“溜”出去时,王后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
看王后瞪着自己半天不说话,蒲甲头发都快竖起来了。直觉告诉他,自己今天做错了!虽然王后向来言辞温婉,可蒲甲的心还是突突乱跳。倒不是怕王后责罚,只是一想到自己做错了事害王后伤神,就愧疚得无地自容。
终于,王后沉吟着开口问:“空信和她一起去了么?”
蒲甲连忙回答:“没去找空信师父,直接去了米兰佛寺。”
帕萝头痛了,伸手去揉着太阳穴。
蒲甲更紧张了。自己居然把王后气得头痛他连撞墙的心都有了。
帕萝摆摆手让蒲甲退下,嘉亚丽忙过来帮她揉太阳穴。
“娘娘多虑了吧?谈摹衬大师那是什么修为定力?……”
“我担心的不是他!”帕萝的头更痛了,叹道:“是他身边那个武士……”
嘉亚丽惊诧地猛然顿住了手,呆呆地看着帕萝,大张着嘴,几乎惊叫出声。
帕萝也正无奈地看着她。两人目光一碰,又都是脸色一白。
她们俩都是女人,自然知道十几岁少女的心思。
嘉亚丽眼前又浮现出那个武士的模样,现在想来那人的确长得英武,最容易惹动十几岁少女的芳心。越想越害怕,连忙建议:“要不让空信从中看着点?”
帕萝苦笑:“空信从小就维护曼头陀林,你又不是不知道。”
嘉亚丽小心地提醒:“别的事情维护,这种事……”
帕萝却轻轻一叹,眉头仍旧深深地皱着,忧郁地说:“我们都是看着空信长大的!以空信脾气,只怕还是会站在曼头陀林一边。”
帕萝还真猜对了。空信此刻就站在曼头陀林的“一边”。
曼头陀林的另一边是圆通。
曼头陀林却似乎完全忘了自己的另一边还有一个空信,一路逛,一路只不停地与圆通聊天,一上午跟空信说的话加起来不超过三句。
而她跟圆通说的话,在空信看来实在是无聊得很。
曼头陀林问:“你是从天竺来么?”
空信心想:人家不是早告诉你是从天竺来的么?
曼头陀林又咯咯笑:“你知道么,我小时候也去过天竺呢!”
空信心想:居然开始胡说了,你小时候我就认识你,从未见你去过天竺。
圆通却很高兴,连声问:“是么?你去过哪里?什么时候去的?”
曼头陀林呵呵笑:“四岁去的。”
一句话,身旁的三个人都笑了起来。
空信冷笑:“四岁去的也算去过么?你还记得么?”
曼头陀林转头瞪了他一眼,把脸扭向圆通又兴奋地问:“当时去的哪里、看到些什么我真的也全忘了,你给我讲讲天竺的样子可好?”
圆通倒是很高兴,立刻滔滔不绝地给她讲起天竺的风物来,不外乎树木有多么茂盛,花草有多么鲜艳,水果有多甜之类,很无聊的说辞。
可是曼头陀林却如同听人讲述天国,满眼悠然神往。
空信却越听越厌烦,说是说四人一起逛逛楼兰街市,可曼头陀林的眼中分明只有圆通一人。想到这里,心中涌上一阵烦闷,忽然就很不想与他们走在一起。
此念一起,连脚都没了力气,步子渐渐慢了下来,与那两人渐渐拉开了距离。
曼头陀林却更兴奋地与圆通并肩走在一起,完全没有察觉。
空信怅然看着前方的两人。曼头陀林脚步轻快,笑声阵阵传来,竟是难得的兴奋、喜悦。仿佛正畅游在一个完满的世界中,而那个世界里只有她和圆通,容不下第三个人。空信甚至怀疑,自己方才贴在他们那个世界的边缘,本就是一个大累赘吧?此时累赘自行走开,对曼头陀林来说反倒是最完满的结局。
左胸似被什么东西重重地锤了一下,闷闷的,有点痛。
就在这时,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无谶正微笑着看着他。
那眼睛,直看进他的心里。
空信明白他有话要对自己说。想想也是,跟在曼头陀林身后也无用,既然无谶有话要讲,他只得一指路旁的茶楼苦笑:“一路走得渴了,大师可要喝杯茶去?”
那茶楼很高,有三层,坐在楼顶应该正可看到整个市集的情形。
无谶瞥了茶楼一眼,微笑道:“出家人不捉生金像银。何必去那地方?”
空信被他说得糊涂,不解地看着他问:“什么生金像银?”
无谶反倒被他问地怔住了,奇怪地看着他反问:“你不知何为生像?”
空信惘然看着他。
无谶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缓缓笑了起来,解释说:“‘生像’是梵语,就是你们汉语的金银之意。”
空信不好意思地一笑:“大师莫怪,我连佉卢文都是在楼兰学的,梵语更是一窍不通。”
无谶的眼睛深深地看着他:“无妨,是我的错,我以为你会知道。”
一杯清茶,竟然有酒的苦涩。
无谶却说:“好茶,真香。”
空信的手茫然把玩着木碗,眼睛却一直盯着楼下的人群。
因为今日出来是逛市集的,曼头陀林只穿了件普通宫人的衣服,脸上还裹了一层轻纱,那装束与普通楼兰女子没有什么区别,混在人群中几乎不能分辨。可即使如此,空信还是能一眼认出那些相似的身影中哪一个是曼头陀林。
他看到人群中曼头陀林正兴奋地拉着圆通看东看西。却不防备无谶正在低声问:“敢问空信师父几岁出家?”
空信一怔,似乎这才意识到对面坐的是一位高僧,忙收拢心思答:“十一岁。”
无谶温和地笑问:“十一岁那年可曾发生了些什么?”
空信黯然了,低头许久,才慢慢答道:“家母过世。”
无谶同情地点点头,却又问:“法显大师为你剃度的?”
空信苦笑摇头:“那时我尚不认识法显大师。是山野的一个小庙,那里只有一位师父,师父怜我孤苦,为我剃度,我们师徒两也好同命相依。谁知不久师父就圆寂了,正巧那时法显大师经过,才带上我一同西行。”
无谶的眼睛更深邃了,空信看着他,那棕色的眼睛有金光一闪,泛出琥珀一般复杂的光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流动。
琥珀色的光泽一闪而过,空信又平和地问:“为什么会出家修行?”
空信默然不语。这么多年了,从未有人问过这问题。当日遇到法显时法显不问,此后在楼兰,人人都只称呼他空信或空信师父,更没有人问他为什么会出家。
连曼头陀林都没有问过,仿佛他天生就是出家人,仿佛他天生就该是出家人。
可是今天却有人问了。
一时间,忽然心潮起伏,前尘往事一起涌上心头,眼中竟似又要涌出泪来。
他连忙举手喝茶,借着茶汤的苦涩努力镇定了一下心神。
再放下茶碗时,他的脸上已经一片平静,淡淡地一笑,答道:“从家母过世之中悟透了人世的无常,人心善变,人情易老,纵然繁华也是无趣。”
无谶深深地看着他。方才空信眼中瞬间的情感奔涌都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他明白,空信说的是真的,这几句话不是空洞的说辞,从他方才的神情之中他相信,面前这人虽然年轻,却也经过了一番人生的大起大落。
无谶轻轻一叹:“‘爱别离’苦为世上一切苦的根源,因爱生忧,因爱生怖;因爱才有欲求。世人以为欲求不得才有烦恼,可事实上这欲求本身才是烦恼的根源。欲求之心一起,种种烦恼自来,就算得到了,欲求之心又会想要更多,得的越多、求的也越多,如此种种,烦恼越滚越多,再也无从摆脱。唯有放下贪嗔痴念。离于爱、放下欲求,才能无忧亦无怖。”
他的眼睛原本是定定地看着空信的,可说到最后,却转过去望向楼下。
这段经文空信在中原时从未听过,前些年倒是楼兰听国师讲法时听到过,当时并没有入心,此刻听无谶一点点说,忽然觉得“爱别离”三个字竟似有千钧重,瞬间将他心底的什么东西击垮。
他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可是……他忽然发现此刻“明白”是没有用的。脑中义理千条都告诉他这个道理,可惜心中依旧惴惴。
原来,心要怎样,是由不得脑的。
一刹那,他自己都有些鄙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