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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笛缘 湖下波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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冽园偏室。
书红血刚刚心疼地将竹笛上尾端被磕掉的绿衣削平,小心翼翼地钻了个洞,此时一手持刀一手翻来覆去掂着一块绿玉,想着要刻成怎样的坠子,才配自家爱笛。
门忽然被推开。
饶悲风带着一身冷意闯了进来。
书红血心中一怔,掌心小刀不停,连着刮削很快一小片绿玉已是成型,一边听着隔壁室友之质疑,脸色却不由渐渐沉了下来,突然停手,抬腕将小刀插入面前书案上。
刀尖穿透木质,发出沉闷的夺地一声。
“要么,你给我滚。”书红血冷冷道:“要么,我现在便去找儒官,商量搬出冽园之事宜!”断然决绝的口吻,毫无商量余地的语气。
室内一静。
饶悲风深吸一口气,袖中掌心握拳,转身直接出门。又过了片刻,传来三声敲门,房门再度被人推开,仍旧是棕红长发垂两鬓,白巾银簪的清雅面容。
饶悲风神情已是冷静:“抱歉。”他眼神直视书红血,缓缓开口。
乐部首席月灵犀与数部首席曲怀觞私情一事曝光,有人从曲怀觞之房舍内得出绢帕一份,正是月灵犀所有之物。
这件事很快便传遍整个学海无涯,并惊动数位执令。值此推选下一任乐部执令之际,又有上回凤求凰之事,容不得饶悲风第一时间想起书红血。
但在真正见到人之那一刻,饶悲风却反而霎时冷静下来,是他首先失去判断,也是他不该无端怀疑同伴。
书红血纵然行事无羁,却从来只在分寸内,这件事能在半天之内传开,必然是有背后推手……是谁见不得月灵犀当选乐部执令,或者——
“若非无意,便是有人不愿见到她同伏龙走得太近。”书红血并未抬头,手中绿玉已是修成竹叶形状,正拿刻刀刻字,声音依然冷冷道:“你已回神了么?”
那一声抱歉,并未让书红血心情有所好转。
这件事确实又不能完全怪责饶悲风,换成另一更冲动的人,或许便不会有质问这个环节,直接捋袖就上了。
这个“她”字,自然指代月灵犀。
饶悲风并未解释,只是目光微微偏移,顿了顿道:“你之看法,同吾一样……”
“可你差点踢坏我的门。”书红血冷淡出声,微一抬头,吹掉刻刀上的玉屑。
一片翠绿竹叶被一根红绳束起,晃悠悠坠在竹笛末端。
玉叶上刻有一个“缘”字。
书红血笔法一般,却在镌刻上别有天分,这个篆体“缘”字古韵盎然,大概出于心性,最后一捺锋芒略显张扬。
“回头,吾赔你一支新笛。”饶悲风视线停留在书红血手中绿笛上,不着痕迹转移话题。
“这是吾父教吾制笛唯一成功的那一支。”取材村庄外的小竹林,书红血抬手抚摸笛身,冷哼一声开口:“这么多年过去,也只剩它陪伴……”意义不同,你打算怎样赔?
饶悲风一时尴尬,不再作声。
室内气氛沉默。
书红血转手将竹笛别回腰间,终于抬头看向饶悲风:“打算怎样做?”声音虽冷却已平静,这是又将话题扯回原地。
其实没什么好生气的,早知眼前是无可救药的痴心人,悲风悲剧愁煞人,说起来到底是谁暗中算计月灵犀,上回凤求凰一事余韵未消,再有私情传出事态必然无法善了。
书红血皱眉思索,能审时度势在书部首席一位稳立不倒,就算懒了点,也绝对不是太蠢的人。“我觉得,还是先不可动作。”停了停,书红血斟酌开口,目光注视饶悲风:“也许事态,并未有太糟糕……”也许事情,并无表面简单。
未明之前,不要有任何行动,也许才是最正确的选择。学海无涯,看似平静,其实内中波澜不显,就怕饶悲风一时冲动,反而会触动不该触动之存在。
书红血直视之目光,已是说明她之意见。
“哈……”饶悲风轻声一笑,眉宇却显疲惫,淡淡转头道:“吾去继续探听消息。”转身向后走了几步,立在门口,他一声自嘲低声又道:“除了你这里,饶悲风竟无处可诉说……吾又能,有怎样动作?”
既然什么都不能做,只能静待发展。
乐部之事来得突然,结束得也很快。纵然儒家礼教森严,毕竟非在凡俗,踏入修行路行事又是不同。故而月灵犀同伏龙曲怀觞有私情一事,可大可小,在乐部执令有意回护下,事情很快便得到控制。
代价,则是数部首席伏龙曲怀觞自请离开学海,以还月灵犀之清名。
数部首席由顺位第二饶悲风顺利接任,从此某一层面,他同书红血终于算是平起平坐。然而这本为喜事,却无一人开心,包括刚接任首席不久,还处于忙碌状态的饶悲风。
又过数日。
乐部执令解职归隐,月灵犀继任执令,仪式很盛大,有除去书部执令之外的四部执令参与,更有代表学海无涯之主太学主之金令到场。
六部执令之上,有太学主与教统二职,只是这两位向来处于幕后,已多年不问世事。
那场仪式,饶悲风去了,书红血没去。
书部多年不曾有执令出面,在首席并未当选之前,自然有数名儒官一同执事,书红血这个素来同礼部气场不合的首席到不到场意义不大,恐怕有很多人更会松口气免得同礼部再起冲突。
正式的场合,一部学员同执令之地位无可相当,书红血也不会蠢到真去触太史侯的眉头。于是在众人皆庆贺月灵犀当选执令之时,书红血反而独自坐在小湖垂柳下,拿一块丝绢擦笛子。
竹笛光洁如玉,保养很好。笛子得自离家随身木匣,被和一堆杂物放在一起,比如一个草编蚂蚱,一件婴儿小衣物,一个玉坠,还有一本旧得看不清封面的书。
书红血表情有些沉默,手中擦拭竹笛的动作,却很仔细很轻柔。
自离家以后,无论走到哪里,那个木匣一直都被放在她的床头。
不常想起,不代表书红血就真的忘记,比如儿时初制这支笛时的用心,那年得到草编蚱蜢时的高兴,以及发现自己孤身一人时,那仓惶无措的心情。
“谁?!”
微一失神,突然脊背一阵冰凉发毛,书红血猛地动作,刹那转身,右手已是呛地长剑出鞘半寸。
后方有人。
柳树荫下,大约三丈距离,远远立着一道傲然轩昂身影。灰白长发披散肩头,高冠金珠,华贵不凡,一身黑缎长袍点缀金华暗纹,深邃不见底的黑眸正望过来,虽无动作,却有一股淡淡压力直接笼罩,四周鸦雀无声。
……这个人,服饰不似学员,却从未在学海无涯中见过。
书红血心中一惊,就觉压在自己肩头心上的压力蓦然一盛,脚步微微一斜,手上握住剑柄之掌心已是渗出汗珠。
这种压力,这种气势,竟是她从未见识过的。
一滴热汗,滴落脚下。
书红血眉头一皱,目光毫不放松注视树下那人,却觉肩头压力一松。那黑缎长袍轩昂来者眼神凝视着她,表情不动,却似微微颔首。
下一瞬,林中风过,眼前已是顿失人影,宛如一梦。
“……好强。”
书红血瞬间放松,喃喃自语,望向柳荫之目光隐隐炙热。一放松,才发现握剑之手已是僵硬,膝盖略微有些软,她从胸腔吐出一口凉气,面容露出不甘:“这个人是……”
好强的人。
竟是未曾出手,已是夺人心智。修行数十年,书红血第一次有觉手中长剑如此沉重,沉重到无法再多出鞘半寸。
她开始觉得自己最近太松懈了!
于是等新任数部首席饶悲风接二连三地被众多书部学子打扰,或腼腆或关切地询问关于又失踪的首席书红血之事,才发现,已经很久不曾看见过某个人。
饶悲风眉头不由微微皱起,踏着暮色回去冽园的脚步一转,绕过小湖,继续向北走差不多已在书部之范围最后边,有一片满山幽静的竹海。
竹林深处,一处小小荒废竹屋,光线暗淡,平时也不太有人来。
此时透过轩窗,赫然能见屋内烛光一点。饶悲风已经好久不曾觉得胃疼,此时眉头更是紧紧皱起,脚步不停抬手直接推开屋门,就看到地上堆满乱七八糟的书籍,表情不动目光注视,幽幽烛光后,果然正靠墙站着一个人。
“书红血。”饶悲风声音听不出情绪。
有轻微翻动书页声音。
“你……已有多久不曾去往书部?”
“哦。”淡淡回应,烛光后方,书红血一只脚踩在另一只脚背上,头也不抬道:“闭关呢……我忘了。”
又不是第一次,有必要问出这种废话吗。
门前竹风清幽,有个阴影似乎没有动。
书红血抬手再翻一页,不解从书后露出一只眼:“有事?”
饶悲风正正站在门口,挡住了微弱阳光。
他似乎在思考。
“可否让吾一见你之竹笛?”饶悲风缓缓开口,却是无端提出一个要求。
自从乐部盛会一场凤求凰后,跑来要笛子看的人似乎挺多。
书红血也不在意,直接单手从腰间解下竹笛丢过去:“拿着,小心点莫要再磕坏……”她略微关注了下,再度将目光投注手中书籍,眉头时而皱起,似是正思索字中内容。
饶悲风手指轻轻拂过竹笛光滑表面,继而拈起尾部竹叶玉坠,玉坠还是十数天前亲眼见书红血制作而成,所刻之字也还残留崭新痕迹……想起今日数部执令提到的要求,饶悲风不觉眉头再度挑起,目光凝视玉坠一会儿。
“为何要刻上,这个缘字?”饶悲风忽而开口,语气淡淡。
三番两次被打搅,书红血抬手揉揉额角,索性将手中书合拢丢到一边。她转过脸俯下身,从黑暗竹屋的角落中寻摸出一壶冷茶,就这壶嘴灌了一口舔舔唇,这才抬头回答:“你今日话很多……”
“不比你失踪之时日多。”饶悲风并未再观察竹笛,而是反手递还过去,语气依然冷淡略带嘲讽,并未透露出什么。
“只是最近觉得,我还不够强。”书红血并未有疑,以无限惆怅的语气望着屋顶,接过竹笛放在手中摩挲一阵,才略带疲惫反应刚才问话:“你问这个缘字?”
书红血想了想:“当年其实,我并非叫做‘书红血’。”
“哦?”饶悲风微微挑眉。
“我娘。”书红血慢慢开口:“曾给我起名,叫做明缘——”
书红血蓦然住口。
饶悲风脸色微变,忽而如风掠出竹屋。
又过了一会儿。
书红血神情不变,继续抬手揉着额角,慢慢走出黑暗竹屋。
夕阳余晖,竹影婆娑。
饶悲风神情微沉,正站在一处竹丛前方,俯身似在泥土中查看些什么。
“也许是有人误入……”书红血声音有些倦意。
饶悲风直起身,沉默了一会儿:“也许。”他淡淡望向竹林某个方向,哪里正是自己来之来路——也许是有人一直跟在他身边,跟到了此处。
“最近学海,是不是有些事?”书红血眨眨干涩的眼,似乎昏沉的大脑好过了些,声音恢复一丝活力。
“你若再失踪,书部便真的有事了。”饶悲风冷哼转身,目光平常,然后缓缓道:“随吾回去罢。”
这段插曲过后,有很长时间,书红血并未再往到那竹林小屋,每日来往书部指点新入学员,然后去湖边练剑。
不知不觉,在学海无涯,书红血也待了有二十多年。
二十多年,不能算是很长,却也能被称为前辈。
又过几天,仿佛一切风波过去,再无人提起乐部新任执令之韵事,也无有儒官和学员再去寻书红血腼腆脸地请求看一看竹笛。
太过平静,就如无风湖面,不知下方波澜。
忽然有一天,书红血路过冽园隔壁房间,发现饶悲风正独坐案边,一手撑头似在沉思,面前摆着一本很厚很古老的“六部典案”。
“在啊……”本来是练剑归来洗个澡回房睡觉,书红血想了想,低头看看衣服有无系好,然后抬手敲敲门框:“哟,你想从书中找什么?”
这边是书部首席,找什么不如方便地过来直接问,大约儒教典籍甚至六部杂书中,基本上没有什么是书红血无涉及过的。
“只是看看。”饶悲风迅速回答,神情自然动作抬手,翻过面前一页:“时候已晚,你不去睡?”
自从上回矛盾后,两人关系再进一步,差不多从同伴进化成朋友。
饶悲风自然知道,一直自认自己是剑客的书红血生活极为规律,一般太阳落山便去睡,初阳未升时已往湖边练剑。
“有一件事……”难得书红血看起来有些踌躇,皱眉思考一段时间,干脆进门:“有一件事,让我无法抉择。”
书红血神情肃穆,语气很正式。
饶悲风微微好奇:“哦?”
书红血沉默一瞬,断然道:“我好像,有喜欢上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