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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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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雪下得极大,他以为她会来,但直到天空破晓,她也没有出现。
天际透出几分鱼肚白时,他掸了掸身上的落雪——这个动作一夜里他已不知做过多少次,进了近旁的一家酒馆。
都说醇酒醉人,他竟不知,即使喝的是苦酒,依旧能迷人心神。恍惚间他似乎看到她身姿曼妙,翩然而至,拿走他手中的酒蛊,嗔怪他又喝酒。她不喜欢满身酒气的男人,他知道,所以从与她相识,七年间,他滴酒未沾,带些私心,他不得不承认,他怕酒醉后失态,做出些不可挽回的事情来。
然而下一瞬,她的身影已经消失,依旧是酒馆,依旧冷清地只有他与店家在这寒意入骨的风雪天凭借小小炭盆中的微热取暖。但那一点暖哪能暖得了人心。
他又要了一蛊酒,店家退回柜台拨着算盘开始清帐。他想,这家酒馆一定赚不了钱,他进来这么久,竟再无其他客人,然而店家拨算盘的声响持续良久,久到他以为会到地老天荒,是在计算亏损吧,他又想,带着嘲弄的语气,他想让心情好些,可似乎无济于事。举杯消愁愁更愁,这话说得真不错,可他实在想不出其他方式去舒缓愁绪。以往的日子,都是她柔声哝语排解他的不快,然而如今,她也许正坐在花轿中等待成为别人的新娘。
正兀自陷入沉思,酒馆厚重的门帘被掀开,一个一身白衣的瘦弱公子进得馆内。他身上的落雪在进入屋内后融化了不少,白衣有些湿了。他四下看看,坐在最靠近炭盆的桌旁,似乎还不够暖和,他搬着凳子又挪近了些。
店家停了手中”噼里啪啦“拨个不停的算盘,朗声问道:“公子要点什么?”末了又加上一句:“公子离炭盆远些吧,别烧到衣服。”
他看见那白衣公子听到这话拢了拢衣袍,坐得离炭盆远了些。
“来一壶碧螺春。”那白衣公子说道,声调里带着些因寒冷而生的颤音,听的人心一寒。
店家动作利索,三两下便端了壶碧螺春,之后又回了柜台,拨算盘的声音再度响起。
他看着捧着茶杯的白衣公子,良久,提着酒蛊来到他桌旁坐下,摇了摇酒蛊,状似随意的问道:“与我共饮几杯,如何?”
他以为白衣公子会说“好”,然而那白衣公子蹙了蹙眉,说道:“酒伤身,还是不喝为好。”
“那又有何妨?男子汉大丈夫,喝酒才是豪爽,品茶是那些舞文弄墨卖弄风骚的文人才做的,小兄弟你看着是江湖中人,怎也这般?”他对白衣公子的话不以为然,又灌了一口酒。
“有些事情,只管自己高兴便好,将军多年沙场征战,自是与我不同。”白衣男子呷了一口茶,轻轻说道。
他并未因被识破身份而惊讶,敛目沉默片刻,又说:“可总有些事情,是无法随性的。”
“想做便去做,即便结果差强人意,也总好过后悔当初。”白衣公子边说着话,边又向炭盆挪近了些。
“但倘若会伤很多人……”似自语般,他喃喃道。
白衣公子抬眼看他,说道:“那终究,是别人承受的伤害,于你,只是不痛不痒的一个故事而已。”
“说得好,那其实只是别人的事,与我又有何干?哈哈哈……”他大笑着,然而那笑里有寂寞的味道,在这不大的酒馆里盘旋,许久不散。
“呀!”一声短促的叫声,随之是扑打的声音,原来白衣公子的长袍下摆因太靠近炭盆,不小心着了,幸而只有一小簇火苗,扑打几下便灭了,只是剩下边缘焦黄残缺的衣摆,总归不怎么美观。
但他分明看到,那白衣公子未曾远离炭盆。
白衣公子私事看出他的疑惑,笑了笑,解释道:“即便明知危险,却还是贪恋那一丝一毫的温暖,这也许,便是人之本性。”
他眯了眯眼,轻摇酒盅,不再开口。
店家抬眼看了看两个客人,随即又专注于账目,算盘依旧在响。
静默在店中蔓延,只有偶尔从窗中露出的几丝风雪发出悠长的“呼——呼——”声,一切仿佛都慢了下来。
远处传来战马奔跑的声音,在这寂寞的风雪中格外明晰,该来的总是要来,永远那逃不过,他想。
掂了掂酒蛊,一口饮尽余下的烈酒,放下一锭银子,高声说:“店家,他的茶钱我付了。”之后起身向外走去,临出门前,拨算盘的声音停了,店家突然开口:“客官,再留会儿吧,外面风雪下得大,小心迷失了方向。”明明是善意的提醒,他却感到一丝禁锢的意味,有些厌恶地甩甩头,抛下一句“不必”,便再次抬步向外走去。
白衣公子一直看着他,直到他的身影被厚重的门帘所掩盖,他才拿起桌子上的银子,起身走向店家。将阴凉放在柜台,他对店家善意地笑笑,轻轻颔首,随即化成一缕青烟,消散于无形。
店家停下手中的活计,看着那白衣公子消散的地方,叹了口气:“唉,其实人心所苦的症结也不过如此,心中早有定论却偏被更多繁杂之物蒙蔽本心,以致痛苦不已,反而烦我将其化为人形,排忧解难,又是何必?”
外面风雪果然很大,但疾驰而来的一队人马已经模糊可见,他裹紧身上的披风,方才得到的一丝暖意瞬间又被呼啸而过的风夹裹着消失在别处,一瞬间熟悉的寒冷再次侵袭身心。
那队人马已至近前,每人身上都覆着一层白雪,似乎已在风雪中奔驰良久。领头之人下马跪拜,双手抱拳道:“将军,请回。”多么俗套的话,在很久以前,他也听过这样的话,在父亲带着母亲与他一起在外流浪三年却最终被召回时,那人也是这么说的。然而彼时,是再度回到君王的威压之下了。
“将军,您私离边境已是重罪,趁着京城那边还未发现,请快回吧。”那人见他未做声,又催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话并不是完全对的,若各自为王,即便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又奈我何?他笑了笑,想道。
翻身上马,与其余人在风雪中向北飞驰,将帝都甩在脑后。
三月后,帝都收到来自边关的急报:北部守将戍边将士十万余人私自结盟异邦,自称义军反攻我朝。
帝王尚享新婚之乐,美人在怀,无心政事,草草看过奏折,点了朝中老将带兵平叛便不再理会此事。只余朝中一干老臣大叹帝王无用。而新后之父——崔尚书更是气得直跺脚,当初他送女儿入宫,本是为了匡正帝王之行,却不想竟使帝王愈加留恋美色。
半月有余,帝都又接急报,叛军连胜,队伍不断壮大,又向南推进百余里。得此消息,朝臣皆惶恐不已,天朝安稳百余年,已久无大战,却不想竟有人反叛,且而今看来,叛军之势锐不可当,其实朝中许多人心知肚明,帝王耽于酒色,天朝气数近末,因而叛军才可一呼百应,也许不久之后,自己便将成为那亡国之臣。
帝王此时似乎终于赶到危机逼近,数日后,下令御驾亲征,然而令人心灰意冷的是,帝王不忘命新后随驾。
战场的惨烈,再坚强的人也会为之动容,然而一个身着戎甲的男子在满地残尸中穿行,依旧面不改色。
“将军,将军,翟老将军的尸体……已经被发现了。”同着铠甲的副将说道,声音中不免黯然,翟将军是朝中老臣,在北部各族人心中,几乎是无往不利的神将,如今却卒于自己之手,副将心中总是怀有愧疚的。
“将老将军厚葬了吧,再请人为在这场战中丧生的兄弟们超度,不论我军敌军,都是我国之民,都是我的兄弟!”男子铿锵有力的话摄人心神。也许就是他这样的气势引人甘心追随吧,副将愣了片刻,连忙答道:“是,将军。”
副将走远了,被称作将军的男子抬头望了望天,依旧是明净高远。他想起现今应为皇后的女子,她曾在他怀里软言侬语,互诉衷肠,她说非他不嫁,可是怎么就过了一个冬天,她就成了别人的妻子?他想她应当正在后宫中赏花吧。如今,迎春花也许开得正旺,可是梅花大概早已谢尽了吧,那样风雪不折的花是他的最爱,可是,毕竟是谢了。
随后不久,在临时搭建的军帐中,将军便收到谍报,呆愣着,众人都以为他是担心御驾亲征后的苦战,却不知,他早知朝中没了翟老将军,再无人可挡他攻占帝都的步伐,御驾亲征也只是中看不中用的花式,他只是看着“帝后”二字,想着那绝色女子身着战甲时的英姿,他只见过她罗裙轻裘,温婉可人的模样。就快见到了吧,他想。
帝王比预想的迟了五日才到,似乎是因皇后凤体不适,特意放慢了行程,军中怨气淤积,军心早已涣散,不少人已投奔叛军。
然而帝王初征,便是大捷。义军之内众将对此疑惑颇多,将军的刻意让步显而易见,然而他们却不知是设下的圈套还是另有原因。
入夜,众人聚于将军帐内,方才已讨论过今日之战,此刻,帐内一片静默,半晌,主位上的男子开口:“明日我不再出征,李副将,你将我拟好的战书给诸位将军看看吧,我先歇着了。”他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疲倦,似乎有什么,夺走了他的生命力。
丑时,他依然无法入睡,脑中都是白日她立于帝王一侧是的英姿飒爽,他竟忘了,她从小习武,哪是弱不禁风的柔弱女子。他又恍然记起年少时的誓言。他们曾相约仗剑天涯,看尽世间美景,尝遍人间美食,然而现实如此残酷,物是人非,只余伤痛在回忆中挣扎。
其实在战场上,确实有不忍,遥遥望着她,便不想将长枪对着那个方向。但今日确只是诱敌之计,他的身后,是十几万条鲜活的生命,那是陪他出生入死的人,再怎么神情,他也不可能为一个女子而负了兄弟,即使他宁做那为所爱之人弃天下于不顾的昏君。
然而,他无法确定自己会不会在战争中悄悄放她一条生路。两军交战,那将是致命的打击,无异于自掘坟墓。因此,他选择不再出战,他做不到的,由别人来做,也许在他人眼中,她便是人人得而诛之的红颜祸水吧。
之后几战,因地形劣势,打得艰难,但终归是胜了。众将报来喜讯,主位之人也终于露出笑容,似乎预见明日便是最后一战,他决定亲自出战。
昔日高高在上的帝王也显出狼狈来,他终于感到什么叫大势已去,他萎靡着再次出现在战场,带领着一群同样毫无斗志的残兵败将进行殊死一搏。天朝最后一个难攻的关隘便是此处,突破这里,攻占帝都,只是时间问题。
他在战马之上,看兵士们挥舞着手中的长矛奋力杀敌,不断有人倒下,却没有人停止,看着看着,他一夹马肚,提着长枪,混入这片杀戮的世界。片刻,他一接近帝王之驾,许多士兵都停手了,等待着自己的主将摘得帝王项上人头,宣告旧王朝的终结。
然而意外在一瞬发生,明明大限将至的帝王,竟一剑刺向一旁的皇后,嘴里喊着“做鬼也要陪着我”,也就是这一瞬,原本已注定胜利的将军竟扑至皇后身前,生生接下这一剑,顿时血流如注,连帝王也愣了,皇后瞪大双眼,看着身上以命相护的男子渐渐盍上双眼,她喃喃道:“我已为人妇,你这又是何苦?又是何苦!”
而同时,近旁的副将已在帝王呆愣之时一剑砍下他的人头,极速冲上前去,轻轻试探将军鼻息,却没能得到希望的结果:将军已逝。
他怨毒地盯着一旁的女子,咬牙切齿地说:“红、颜、祸、水!!”随即抱起将军,步履沉重地向营地走去,士兵都已停下手中杀戮,不知所措,原来唾手可得的胜利,怎变成如此惨状?
十日后,大葬举行,将军被埋在关外一处山上,那山脚下有一片梅林,将军生前副将曾听他说,他喜欢那里,他其实并不想夺天下,他只爱一人,想多见见她,想离她近些。时至今日,副将终于隐隐明白,那个女子是谁。
皇后在那天之后便自刎而亡。她只是想为所爱之人铺一条坦途,却不想正是因此,铸成如此惨剧,电光火石的一瞬,她看到他眼中的爱,她想她这一生,也满足了,有那样一个男子,把整颗心都给了她。
一月有余,义军众将经多方考量拥亡帝之侄安亲王为帝。安亲王为人和善,亲民爱民,深得民心,四海欢腾,举国同庆。改弦更帜背后的血雨腥风已被即将到来的祥和盛世所掩盖,只有几人还在为死伤士兵哀悼,为在最后一战中殒身的原义军主将叹息。
帝都北面的一间酒馆,两个大汉一边对饮一边讲着听来的那最后一战的盛况,店家停住拨着算盘的手,摇了摇头,叹道:“愚民呐,天下之大,可是有几人能明了历史的真相?唉,只是可怜了那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