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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长相一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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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使岁月长殢东君,时光痴缠仲夏,但终阻挡不住流年如斯逝去的匆忙步伐。素商已至,萧条秋意缱绻了漫山遍野。依旧是花自飘零水自流,只是相思与闲愁间,透出一笔浓墨重彩的凉。
他与她的一世情愁,终在这个秋日,圆满休止。
长相见
那是个何其烦闷的仲夏。
她自家乡楼烦不远千里风尘仆仆赶到长安,天子脚下的繁华京都让她有些目不暇接。她掀起马车的厚重帘幕探眸而望,骤而骏马一声长嘶,马车一滞,她手中的素锦绣玉兰花团扇应声落地。
身后的侍女皎兮忙把她拉了回来,只听帘外车夫粗声大气的怒吼道:“你这小子难道不要命了吗?”又闻一温雅的少年男声道:“老伯息怒,小生这马性子暴烈了些,不慎冲撞了老伯的马车,小生给你陪个不是。”车夫不好再说什么,骂骂咧咧地继续前进了。
她又掀帘想叫住车夫捡起团扇,正好对上少年策马扬鞭欲离时的一瞥。二人对视,少年风姿翩翩,满是歉意的眼神一瞬间让她凝眸失神;而少年看清她的皎好容貌,亦是有些怔怔。这个空当,车夫“驾”地一声驱动了骏马,马车箭一般飞快驶去,只在原地留下了那把她亲手绣下闺名的团扇和那少年。
长相逢
她叫班恬,越骑校尉班况之女。
他叫刘骜,元帝刘爽之子。
她不过是随进京述职的父亲游玩,却未曾想,长安这景致,竟会让她在此流连一世。
在京几日,父亲以忙罢公务,她也有些腻烦了。正待收拾离京,一抹圣旨传到了她落脚的所在:
班氏小女,貌婉心娴,特收入太子府中,封为少使。
短短十数字,却在她的人生中掀起滔天巨浪。纵使她一头雾水,亦只能潸然作别父亲,入太子府。
“妾身恭请太子福寿安康。”她款款行礼,垂眸恭谨言道。
“恬儿,我终于找到你了你。” 她抬首。面前的俊朗少年含笑看她,似是有些消瘦,双目灼灼。手中拿着的,不是她当日失的团扇又是什么?
她如醍醐灌顶,当日惊鸿一瞥又映在脑海。而少年轻轻拥住她,如同拥住一件易碎的珍宝。她嫣然巧笑,翩若轻云。
从此,她是他的恬儿,是他三千弱水中独爱的那一瓢。
长相惜
竞宁元年,元帝逝世,刘骜登基,继承大统,是谓汉成帝。册太子妃许氏为皇后,少使班氏为婕妤。
御花园内,她在白璧无瑕的琼花树下为他奏起一曲《高山流水》,琴音潺潺,情意绵绵。他抚掌而笑,兴起之时,他接过她手中那张焦尾,她起身翩然而舞,月白广袖宫装随着她万般仪态灵动卷起一阵香风,惊落了一树彩蝶繁花。蝶舞,花落,人倾城,斑斓而绝美得令人无可自拔。
最后一个尾音被他拨响,她旋出一个收式,顿足,回眸扶枝浅笑,媚态如风。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使君王带笑看。
他的心中,忽然就生了几许怜惜,怜惜于眼前这柔心弱女子。
于是,他对她越发宠爱。一时她风头正劲,纵然她淡泊行事,亦是于后宫中树敌无数。乃至一向与她亲厚的王太后都对她有些不满。刘家是皇室,需要妃嫔为其“开枝散叶”,而她只出有一子且于幼年早夭,心痛之余,也无力辩驳这“专宠乱政”之名。
直到那天。
他下朝,直奔永巷而来。她正端坐在枝花镜前轻点绛唇,闻宫人通传,忙起身行礼。他执起她的手,兴冲冲地要带她乘辇游宫。
这龙辇为帝王独享,便是皇后亦未曾坐过,多少后宫女子求之不得。可她面对这触手可得及的荣宠,却退却了。她看着他充满期待的眼睛,轻言:贤圣之君皆有名臣在侧,三代末主乃有嬖女。他眼里的光在这句话中,却一点点消散了,只如初见般陌生的凝视着她。
此言一出,引发一片喝彩声。却辇之德为后宫表率,后宫中人不管几分真情几分假意,皆交口称赞;王太后更是遣人送来厚礼,公然称其贤德。那一段日子,她傲立于汉宫之巅,圣眷,荣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可渐渐,她发觉了他的疏离。二人依旧弹琴作画,吟诗论道,可两人的心里都筑下了一道不易察觉的墙。她方才后悔,却辇之事着实凉了他的心吧,毕竟,自己利用他的情意博了个“贤德”的虚名儿。
她的心中,忽的怅然若失。
长相思
彼时,他们二人执手相游于九曲长廊,看去无限恩爱,言语间却凉意顿生。
“恬儿,贤德之名,对你便这般重要吗?”他紧锁眉头,温言而唤,感受到了掌中的温度似是有些冷却。
“后宫佳丽三千个个虎视眈眈,王太后又防着妾身,妾身不得不为自己打算。”她坦诚相告,眉目间波澜不惊,神色淡漠。
“是朕的恩宠将你陷入如此不易境地?”他忽然驻足,凝视着夕阳下她绝美的册脸,有些震惊,有些心痛。
“恕妾身直言,正是。”她一笑,无限温婉。帝王之宠是庇佑,亦是灾祸。她无心之间拥得帝王圣宠,却疲了,倦了,是时候该从这风口浪尖淡出了。
“好,从今以后,朕不再宠你。好自为之,可好?”沉默半晌,他轻轻吐出了几个字,如同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向器宇轩昂的脸,沾染了几分凉薄颜色,黯然。
长安之夜,微凉入袂。那夜他们在各自宫中酩酊大醉,竭力醉了自己,却醉不了心。
从那之后,他们形同陌路。
他宠幸起了飞燕合德,这两个眉眼都与她有些相似的女子,为她们荒废政事,夜夜笙歌。
她拾起了尘封的闺阁生活,日日写字作画,弹琴下棋,抑或与后宫嫔妃调笑几句,探听些许他的消息。在众人相聚的日子,她总是推病不去,她怕如果再见到他的脸,自己勉力隐藏的悲伤会霎那决堤。
长相误
就在日子波澜不惊又充满诡谲地逝去时,他们却又不得不再次相见。
许皇后设下神坛,诅咒赵氏姐妹和圣上。
听到这话时,她正在往鸭炉里加些心字沉香。素手一抖,心字落地成灰。
许皇后她是常见的,隐退深宫之后,她二人常常一处叙叙家常,做做女红,也算是私交密切。这个女子虽然年岁已长,但仍看得出年轻时亦是韶颜雅容。许皇后眉目间总锁着一股戾气,只在看到他时方减淡几分。许皇后是爱他的吧,下半生的郁郁,全错在这“情动”二字。
但她已无力挽回。许皇后旋即被废昭台宫,终已轮到她。
他唤她审问,她仍是恭敬神色,一如初见。
他们彼此遥遥相望,眼底神色不明闪烁。“与你有关吗?”他张了张有些干涩的嘴,轻轻问道。
她终于抬头,直视着他深邃而湿润的眸,一笑殇然:“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妾身不敢为之,亦不屑为之!”
他静静凝望于她有些凛冽的笑,不语。半晌,他勉力转开眼眸,疲惫的摇手:“去吧!”
她缓缓旋身,华衣锦绣迤逦缠绵,烙在他眼底。
自此,她自请侍奉太后左右,再次与他错过。
长相许
绥和二年三月。
她在睡梦中被内监刺耳的嗓音吵醒,皎兮跑进来,慌慌张张地唤她:“主子,不好了,皇上……皇上他不行了!”
她忘却了自己是如何让到未央宫的,春寒陡峭,她只着了一件单薄的寝衣,未挽青丝。白衣胜雪,黑发如瀑。
一干宫人都已被他喝退。他面色如纸,却十分平静。看到她,他轻笑,唇角挑起滞涩的弧度,有淡淡的欣喜。他用眼神示意她走近,然后从枕下摸出一物,交到她手中。
是她的团扇。
她的唇角翕动,神色澄明温婉,如同一个不谐世事的婴孩。终俯在他耳畔轻言:“若有来世,你我便化作两株树,同根而生,并蒂而死,可好?”他点点头,似是赧然。
她起身。落座于一畔的楠木雕花圆凳之上,一双手抚上冰凉的焦尾琴,指尖染尘深重却恍若不知。
一曲《高山流水》自她指端流泻而出,响彻未央。
彼时,她青春年少,他气宇轩昂;
彼时,她神色温婉,他意气风发;
彼时,他们十指相扣;
彼时,他们相偎相依;
彼时,琴瑟和谐,岁月静好……
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
最后一个尾音迸出,弦断。
他的身体已然冰凉,面带笑意,那般安详。
她团扇障面,伏琴,痛哭失声。
长相伴
她长跪于他的灵前,三天三夜,滴水未进,最终昏死过去。
醒来时,映入眼帘的是王太后焦急的脸,这个坚强而凌厉的老人,一夜白头。
她自请离宫去为他守陵,后宫重深,她已无力在此间挣扎沉浮。离开的那一日,她在斜阳下回头深深看了一眼这朱红宫阙,这记载了她与他之间爱恨纠葛的豪华牢笼,终于泯于回忆。
在他的陵园中,她在坟冢上种上两株合欢树,每日精心侍弄,看其叶日落而合,日出而开,如同守护一个承诺,一个同根并蒂的承诺。
一场秋雨落尽满树繁花,被她用了一夏的团扇,也显得不合时宜了。她执起狼毫饱蘸浓墨,秀丽小篆端正写下那首《团扇歌》:
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
裁作合欢扇,团圆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飚夺炎热。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自此,她日日坐看云起云舒,日升日落,侍弄园陵,不作它想。
元寿二年。
合欢并蒂,初绽新蕾。
她笑了,长相见,长相逢,长相惜,长相思,长相误,长相许,长相伴。
终不过,长相一梦。
如今,此梦终了,此情不泯。
她穿上初见时的衣裳,执起团扇,向他走去。
晨光大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