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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常青藤还绿,你消失了 ...

  •   很多年后当我再想起踏下火车那一刻的感觉时,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以及他们的喧闹和拥挤都消失了,记忆中只剩下我一个人拖着沉重的行李,站在遮天蔽日的浓雾中,辨不清方向的无助感。
      是因为那时太沉默了吧?竟不会向路人打听往C大的路怎么走,就那么傻楞楞地站在出站口,眼泪一滴滴地掉下来。
      也记不得那场大雾是怎么散去的了,而多年后的今天,我居住在一个有着蔚蓝色天空、终日阳光明媚的沿海小镇,却经常不可抑制地想念那个长年雾气弥漫的南方都市。

      我的想念总是始于一面爬满常青藤的墙。它太古旧了,红色墙漆驳落了许多,露出里面灰白的砖块,而且不高,只是C大数百公里长的围墙的一小段。也许是某种我所不能揣测的命定因素,这面墙于我有一种不可言说的联系,成了我生命中经历过的从多地方中一个独一无二的,想念的起点。
      因为,不早不晚不偏不倚,就是在这面墙下,我与瑶瑶相遇了。
      到异乡读大学对一个自小沉默的女孩来说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我现在常常因为担心远在北京读书的女儿而在梦中惊醒。虽然我知道她与当年的我全然不同,她活泼开朗,我却曾因为过于孤独,在初到C大的几个月中达到了三四天不开口说话的地步。女儿从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有过如此可怜的青春岁月,我也不会讲给她听,因为那些痛苦早被时间的河水冲走了,留在我心中的只有同小苏生死以之的友谊——那场教我一生铭记的真爱。
      那时候班里的同学和老师都放弃我了。他们曾经做出各种努力想让我这个孤僻的女生融入集体,比如将教室布置得五光十色,等我一推门进来时就全体唱生日歌;或者邀我去学校湖边的草地上谈心、去滨江路放风筝之类,期望用欢乐敲开我封闭的心。然而当他们做这些的时候,我在暗暗冷笑。我对他们的心思洞若观火——不过是将“拯救”我这个自闭症女孩视为体现自己高尚情操的方式。倔强如我,当然对他们施舍般的虚伪笑容毫不领情。
      现在想来,那时我是多么傻呀,完全地陷入了对乖舛命运的愤怒里,把所有人和事都放弃,可结果,也仅是使自己更难过而已。
      但正是那样的痛苦驱使我向那面墙走去。在那片银杏林深处,古旧的满是常青藤的墙下,我坐在长椅上度过了秋天和冬天。我总是握着飘落的银杏树叶,细细审视它们清晰的脉络,直到日头慢慢隐于远山之后,天色慢慢晦暗。如果坐得太久,我眼前可能会浮现出爸爸妈妈的脸,他们总是像过去一样微笑着凝视我。于是我的眼泪便滴落在叶子上。
      那个冬天出奇地冷,我没有回家,向学校申请了留校。同学们一拨一拨离开后,空荡荡的校园便有了一种荒原般的感觉,尤其是入了夜,更是死一般寂静。我仍然每天去墙下坐两三个小时,再在天黑前赶回宿舍。因为要走的路不短,夜里没人时感觉阴冷无比。
      离除夕还有三天的时候,我遇到了瑶瑶。她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出现在我面前,然后再也没有离开我的生命。再回望当时的情形,我除了要感谢一直被我怨恨的命运,应该还有那一团照亮漆黑夜空的昏黄灯光,让我看到了所见过的最动人的笑容。
      当小苏“咚”一声落到我面前时,我几乎尖叫起来,结果被她一把捂住嘴巴。她瞪大了眼睛使劲示意我不要出声,直到确定我平静下来后才将手放开。她手劲很大,身体靠近的时候,我闻到淡淡的香味,很像从前妈妈用的香皂的味道,我心里一动,刹那间便喜欢上这个女孩。虽然她出现得那么突然,像一只从天而降的蘑菇。
      放开我后,她指了指上面,小声说:“我从墙上跳下来的。你别怕,我不是坏人。”
      我盯着她,不作声。她便蹑手蹑脚地在我身边坐下来,再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我斜着眼打量,见她穿着厚厚的红色运动装,领口很高,一副怕冷的样子。她把两手环抱脑后,一条腿盘在另一条上,摆出一个舒坦洒脱的姿势。我俩就那么静默地坐着,微弱的灯光下,她的侧脸秀美而清冷,浓密的睫毛扑闪扑闪的,不知在想什么。
      忽然,她轻轻说:“这么晚了还一个人在这里,是心里难过吧?”我一愣神,不知如何回答,又听她说:“难过的话就吃点甜食,心情就会好些。”说完,她伸手在衣服兜里摸出几颗糖来,递到我面前。
      那是我听过的最好的安慰的话。我定定地望着她,她转过头,绽出一个绝美的笑容。“谢谢你。”我终于开口。那一瞬间,我几乎以为我们并不是刚刚见面,而是相交多年的故人!
      忽然,她神色一变,向墙外的方向侧耳细听。我仿佛听到杂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间杂着“到这边看看”、“快,那边”的呼喝。我正要问她出了什么事,结果被她一把抓住手腕,说:“快跟我走!”没有任何迟疑地,我立即随着她向树林外奔去。
      那个奇妙的冬夜,两个女孩一起用尽全力奔跑在无人的校园。夜风呼啸,刮得我脸颊生疼,可我心里却是强烈地兴奋和喜悦,有某种沉睡太久的感情猛然苏醒,燃烧,渐渐地我感觉不到寒冷,她似乎也不再恐惧,只是狂奔、狂奔,将来人甩得老远......

      后来,在给女儿讲起这段往事时,她眼中总流露出羡慕的光。是啊,那样宿命的巧遇,年少的意气,有多少人能经历呢?
      也不知跑了多久,我们终于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四目相对,彼此都感到无以言明的温暖。
      “看不出啊,你这么能跑!”她喘着气说。
      “因为你一直拉着我啊!”
      “啊,可是你还差点跑到我前面去了呢!”
      “哈哈哈——”我们一同大笑起来,她的脸红扑扑的,一双眸子闪闪发亮。“我叫苏瑶,你叫什么?”
      “李李。我叫李李。”
      从此,女孩苏瑶和女孩李李成了彼此一生中最重要的朋友,她们拉着手,经历各种欢乐和艰难,再没放开。
      瑶瑶不是C大的学生,白天她在学校不远处一家小型文具公司做打字员,晚上在一家夜总会当侍应。那天的事就是因为在夜总会,一群男人想调戏她,结果她抡起酒瓶子砸到其中一人头上,然后昂首阔步地走了。那些人第二天寻到她的公司,叫嚣要给她些教训。夜总会的工作就这样丢了,反倒更好,她是那样美丽,根本无法在那种地方生存。那些人始终没找到她,事情不了了之。没过几天,她晚上又在一家咖啡馆打起了工。
      小苏总说,等存够了钱,就去买套小房子,自己住一间,另一间出租,这样就不用那么辛苦地工作了。她始终在为这个目标努力,但不论工作多忙,身体多累,她一有空就到C大来找我,每次都会带一大袋零食。我们俩横躺在我那张小小的床上,四只脚搁在墙上,头碰在一起,开心地说话。我们都是身在异乡的孩子,是彼此惟一的朋友和亲人。
      寝室里的同学对小苏都有一种莫名的害怕,也许是因为她的漂亮太有侵略性,也许是她看她们的眼神太不友好,反正每次小苏来,三个室友就会自动离开。这倒正好给了我们自由的空间,至于旁人的眼光,我俩是浑不在意的,反正在别人眼里,我们一个是自闭症患者,一个是不良少女。
      “李李,我想妈妈了。”小苏闭着眼,两脚在空中划圈,往嘴里放了一颗牛奶糖,突然轻声说。
      “......”
      “李李,我一定要快点赚钱。”
      “.....为什么?”
      “我妈一个人在家,她脑子,有点不好,我要带她出来冶病。”小苏的声音很淡,却如重锤般击在我心上,“我爸不管我妈,所以我得快些赚钱。听说这种病越早治越好的。”
      “......”
      “李李,你也很想你妈妈吗?”
      “......”我眼泪蓦地涌出,倒流到头发丝里。
      小苏翻过身,见到我的样子后一惊,忙问:“你怎么哭了李李?怎么了呀?”
      我再也忍不住,伏在小苏身上大哭起来。那一哭直到力气用尽才结束,所有的孤独和痛苦都随着眼泪流出了我的身体,哭过后是无比的轻松.....
      ——高考结束后的暑假,我的父母都死于一场交通意外。从此世界变了,我成了孤儿。

      大二的时候,家乡那边父亲生前的单位忽然停止了我的抚恤金,我打电话回去,才知道已经倒闭了。没有了生活来源,储蓄也少得可怜,我一下子彷徨起来,未来的路要怎么走?那些日子瑶瑶始终在身边鼓励我,陪着我东奔西跑争取款项,终于得到一笔国家救助金,熬过了最困难的关头。
      后来我开始打工,我必须学会生存。于是瑶瑶和陪我到处找工作。先是做些推销,发传单之类的,后来在一家咖啡厅得到了稳定的兼职,生活费总算有了着落。如果没有瑶瑶,孤僻内向的我该怎么办呢?
      接下来的两年是我一生最快乐的时光,因为有瑶瑶的陪伴,我不再觉得孤单,她的性格潜移默化地感染了我。我依然在很多时候沉默,却没有了从前的冰冷。C城的天虽然仍旧灰蒙蒙的,我的心却一点一点明朗起来。是因为瑶瑶,我决定要重新开始生活。像她一样,乐观坚强地生活。
      两年时间像流星一般飞逝而过。我和瑶瑶的友情早已坚硬如铁。如果不是陈帅突如其来地闯入我们的生活,也许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瑶瑶会继续为存钱而努力,然后给把妈妈接来治疗,我们也会永永远远在一起,看着对方结婚,生子,然慢慢老去。
      可是我们终究不能了解命运的走向,只能被它牵引着去到意料之外的地方。

      陈帅是C大校足球队队员,和我同级,之前却并不认识。一方面因为我对他这种球场上的风云人物从不关注,另一方面是因为他念的是计算机,我念经济,两学院生活区相隔半个校园,所以我和他像两条平行直线,在同一所大学生活了快三年,却毫无交会。可是他却突然以一个戏剧化的身份出现在我面前了。某一天,瑶瑶神秘兮兮地把我叫下楼,再从角落里拉出一个人来,红着脸说:“李李,这是陈帅,我的......男朋友。”
      陈帅确实很帅,浑身充满了阳光的气息,还有着和瑶瑶一样亮闪闪的眼睛。他俯看着比他低一个头的我,不好意思地说:“你好,李李。”
      瑶瑶偎在他身边,嗔道:“笨哪你,打招呼这么简洁吗?也不晓得多说两句!”又对我笑着说,“李李,知道吗?陈帅也是们C大的呢!他在计算机系。”
      我的惊奇无以复加,一个星期不见的瑶瑶,竟不声不响地找了男朋友!还是C大的!我表面上沉稳地和陈帅问了好,心里却疑窦丛生。
      当天晚上,我们三个人去了学校外一家味道不错的涮羊肉餐馆,瑶瑶要了酒,她看起来很开心,不停地说话,红红的脸庞愈加娇美。陈帅则一直微笑着注视她。
      吃完后瑶瑶有些醉了,我和陈帅扶着她回她家。一路上从陈帅口中我才知道了他们俩的故事。
      他说:“我跟瑶瑶很早就认识了,是高中同学。不过那时不们并不熟,印象中好像都没怎么说过话,你知道,她很漂亮,有好多男孩子追她,而我就没那个胆量,甚至看她一眼都会脸红。不过事实上,相信我比所有男孩都更,喜欢她......她却并不知道。”说这些话的时候,他腼腆地不敢看我,一直低着头,“后来快高考了,我本想和瑶瑶报同一个地方,可始终没打听到她的志愿。没过几天,忽然听说她家出了事,这你也应该知道的,她爸爸和另一个女人走了,妈妈精神方面就出了些问题。当时我担心极了,却又毫无办法,因为没有她的联系方式,问了好多同学,也都说不知道。”我点我明白,瑶瑶说过她在高中没什么好朋友。他接着说:“于是我就报了C大,毕竟离家近一点,或者可以听到瑶瑶的消息。在大学里我依然到处向以前的同学打听,终于有一个告诉我瑶瑶没继续念书,出来打工了,但不知道在哪个城市。”听到这里,我不禁有些感动于这个男孩的深情。
      陈帅吸了口气,继续说:“可没想到这么巧,几天前,我去一家文具公司帮忙做个办公系统,竟遇到了在那儿当打字员的瑶瑶!她还和原来一样,喜欢穿红色的衣服,当时只看她的背影我就认出来了!李李你说,是不是很巧?哎——没想到她已经在C市三年了,我们几乎是一起来的。要是早一点遇到该多好!这次我怕她会再离开,终于表白了......当时瑶瑶突然哭起来,我差点以为她会拒绝!呵呵,幸好同意了!”
      我被他们奇迹般的爱情震撼了,不再介怀瑶瑶对我的保密,毕竟每个人都会将有些事放在心最深处,从来就不可说,不可碰。
      第二天我没课,就呆在瑶瑶租住的屋里。她脸上一直洋溢着甜蜜的笑,整个人散发出青春的活力。“李李,做梦都没想到我能这么幸福。”她说。
      “......瑶瑶,其实你是知道他在C市,才跑到这里来的,对吗?”
      瑶瑶闻言,将手中的苹果放下,轻轻叹了口气,缓缓说:“李李,你真是世上最了解我的人。不错,我一直都知道他在C市,还和你一个学校......高考落榜后我不能再读书,听说他考了C大后就跟了过来......但我不敢去找他,高中时我们没有说过话,他也不像别的男生那样爱看我,更担心他瞧不起我——一个没考上大学,家庭又不好的女孩,除了好看点,还有什么地方能配得上他呢?”
      难怪在被人追赶时会在潜意识的支配下跑到C大来,难怪会对除我以外的C大女生充满敌意。她在心底深深的爱着一个叫陈帅的男孩,爱得沉默而辛酸。
      我的瑶瑶,她就是这样傻。

      如今的我仍常常为自己曾鉴证了瑶瑶与陈帅的爱情而骄傲。随着岁月的流逝,他们的样子在我脑海中越来越清晰——她穿着鲜红色的的运动衣,身材高而瘦削,头发总是随意地挽起,举手投足间有一股天然的风致;他高大英俊,每次出现都带来无可抵挡的阳光的味道,总会低下头对我亲切地笑。
      那时我们三个就像找到了好伙伴的小孩,所有空余时间都呆在一起。我和瑶瑶常坐在学校操场边的观台上看陈帅踢球,他技巧高明身法完美,总会赢得满堂喝彩,瑶瑶便会又幸福又骄傲地微笑。我们三个走到哪都是最抢眼的组合,陈帅的哥们笑说,我们是一对俊男美女后跟了个冷面保镖,我们大笑,毫无芥蒂。
      而我们最常去的地方是我和瑶瑶初次相遇的那面墙。银杏林,长椅。瑶瑶坐在中间,头倒在陈帅肩膀,一只手抓住我的手。有时我们开心地聊天,有时只静静坐着,直到三个人都甜甜睡去。
      “李李,陈帅,你们看些常青藤,一年四季都是那种颜色。它们不会老吗?”瑶瑶轻轻问。
      “不会老。等我们三个都年纪一大把时,它们也不会变老。”我说。
      “那这墙呢?它会不会不知什么时候就倒塌掉?”
      我望了望陈帅,他没有睁开眼,嘴角却挂着笑。“会啊,可能一场大雨就把它冲塌了......不过......我们可以坐到另一面墙下的椅子上,继续睡觉。”他说。
      瑶瑶很开心。她把身体向陈帅靠得更近了些,又将我的手握得更紧。
      那期间,瑶瑶把她妈妈接来C城玩了一次。我们三人陪着那个可怜的有些神经质女人玩遍了C城所有好玩的地方。我记得每一次过马路,她总会将瑶瑶死死拽在身后,紧张地穿越车流再放开;摩天轮下,她非要将自己的冰淇淋喂给瑶瑶。那是本能的护犊之情啊,无论她病得多重,依然认得自己最疼爱的女儿。将她送走时,她将我们三个的头抱在一处,不停说:“好孩子,好孩子,都是妈妈的好孩子。”我一下就哭出声来,抱着她久久不愿放开。
      单纯快乐的日子过得特别快,一转眼我和陈帅就大四了。作为计算机系的高材生,陈帅很快和一家著名软件公司签了约,薪水不低。他让瑶瑶别再工作了,为妈妈治病的钱就由他来挣。瑶瑶乖乖地辞掉工作后,和陈帅住到了一起。而我,经历无数次笔试面试后,终于成了一名小型证卷公司的职员。
      本来,我们三个青春的故事到这里就该结束了,各自找到自己的幸福,不再彷徨,不再忧伤。可是爱开玩笑的命运之神又一次捉弄了我们。它殘忍地收回了瑶瑶如花蕾般刚刚开始绽放的美丽生命。

      一天清晨,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我从梦中叫醒。我睡眼朦胧地开了门,就看到瑶瑶苍白的脸。她匆匆进门,将提包猛地扔在沙发上。我看她有些不对劲,就给她倒了杯水,问:“怎么这么早来了?发生什么事了?”
      她不说话,也不喝水,只是呆呆地看着我,神情楚楚可怜。
      “倒底怎么了?”我坐到她身边,有些紧张起来。
      她嗫嚅了半天,才终于鼓起勇气般,小声说:“李李,我......我怀孕了。”
      我一惊,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问:“你确定吗?”
      她使劲点了点头。
      “陈帅知道吗?”
      “不,我还没告诉他。”
      我想了想,郑重地对她说:“那你们得早点结婚。毕竟有了孩子,双方都要负起责任。”
      “可是他说过要等过两年在公司做出了成绩,站稳脚跟后再结婚,因为竞争太激烈了,如果不多花些精力在工作上就会被别人比下去。他为了多赚钱,做得很辛苦,我不想再给他压力了。”
      我急起来,大声说:“这是什么话,难道你要一直不告诉他,自己悄悄把孩子打掉?”
      瑶瑶的眼神很恐惧,两手紧紧抱在一起,颤声叫道:“不,当然不会,我要把他生下来!他是我的孩子啊!”
      我看着她,心想,从前那个坚强洒脱的瑶瑶在哪里去了,果真是被爱情改变了吗?
      我只好轻声安抚:“那么你就该告诉陈帅,他那么好的人,不会为了工作不顾你的。”
      她摇摇头:“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能告诉他。他事业才起步,听说上面对他很看重,要派他去荷兰进修一年。如果知道我怀孕,他是绝对不会去的。我不能影响他的前途。”
      瑶瑶,瑶瑶,你一直就是这样,对最亲的人,生怕他受一丝伤害,总是把所有烦恼留给自己。

      十一月的时候,瑶瑶跑来跟我说她怀孕了。一转眼五个月过去,空气中开始弥漫着生长的气息,到处都是盎然的绿意。瑶瑶的肚子已很明显。穿着孕妇专用棉裙的她已显出丰满的体态,便常常笑我仍是黄豆芽身材。陈帅三个月前去了荷兰,一直不知道自己已有了孩子。我心中很恼火他的粗心大意,但因为答应了瑶瑶保密,只好闭口不言。
      陈帅走后瑶瑶就搬来和我一起住了,本来我想辞掉工作专心照顾她,她却坚决不同意。所以我只得一下班就快速回家,尽量多陪她一会。瑶瑶没有像很多孕妇一样变得忧郁,她只是很有耐心地等待,等待陈帅回来时给他这个巨大的惊喜,然后结婚。
      那个春天本来是幸福而平静的,却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变成了噩梦。我们每个人都没有做好准备面对这一场突然而至的变故。
      命运实在太过诡谲,我完全无法明白为什么早上出门时瑶瑶还笑着送我离开,下午出现在我面前的就是一具苍白的尸体!
      我接到电话后奔到医院时,瑶瑶躺在急救室里,腹部平坦,雪白的床单下浸出大片大片血迹......
      医生护士进进出出,忙着撤掉瑶瑶身上的抢救工具,他们不停在说话,我却只听到一句:“......被一辆巴士撞了,抢救不过来。”我发了疯一般拉住说话的医生,求他不要走,再试试,瑶瑶不会就这么死,绝对不会死!
      忽然,我看到角落里一个人抱着头,肩膀不住颤抖,竟然是.....陈帅!
      我无法思考,跌跌撞撞地扑到瑶瑶身上,隔着床单,我感觉到她的身体已经冰凉,一丝气息也没有了!我缓缓将床单掀开,再一次看到她的模样。
      红色长裙,如爆黑发,娇艳脸庞。
      那神情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竟是说不出的安祥和满足!
      我终于恸哭起来......

      瑶瑶在人潮涌动的街头等红灯,她准备穿过这条街,然后左拐,去那家卖育婴用品店转转——自从怀了宝宝,就常和好友李李去。等了好久绿灯都没亮,人群开始焦燥起来,但瑶瑶还是很耐心,她不觉得在这样春光明媚的日子等一下红灯有什么不好。
      突然,旁边一个女人惊叫了一声,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事。瑶瑶循着她的目光看去,吓了一跳——一个六七岁的小学生在同伴一推之下不住后退,竟跄踉到马路中央!车流水一般涌过来,小学生吓得动也不动,一辆超速行驶的大巴车发出刺耳的鸣笛,却眼见得就要碾到小孩身上。
      也许是瑶瑶善良的个性,也许是怀孕后体内激素的作用,不知道她哪来那么大的力量,想也不想便冲出人群,将小孩一把拉起!大巴擦着两人的衣角驶过,险险避过一劫。吓呆了的小孩终于哭着跑回街边。
      而瑶瑶,却在转身的一刹那看到了最不该看到的东西——本该在荷兰的陈帅,竟与一个年轻女孩笑着从街道拐角处走过来!
      瑶瑶一时怔忡。她立在原处没有动,傻傻地望着陈帅的脸。
      大巴后的汽车没有看见这个眼神茫然的女子,跟着前面的车一路飞驰而来。瑶瑶被撞得飞了起来,再重重跌到地面。
      血从她身体各个地方涌出,蔓延成一朵凄美的红莲。她使劲睁大眼睛,不让那股强烈的倦意使自己睡着,终于,她看到陈帅挤入围观的人群,惊愕地看着躺在地上的爱人功赎罪 。
      他流着泪把她抱起,不住呼喊:“瑶瑶,瑶瑶......”瑶瑶其实很想说话,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身边会有另一个女人,为什么俩人笑得那么开心。可她什么都说不出来,意识渐渐离开身体,无数人的样子在脑中飞旋,远去。她又想到了可怜的妈妈,远方的爸爸,还有最亲的姐妹李李,以及肚中没来得及见面的孩子。
      医院的急救台上,陈帅泪流满面地从怀中掏出一只精美的小盒,从里面取出一枚闪烁着耀眼光芒的戒指,为她温柔地戴上。瑶瑶终于恍然,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忽然觉得无比幸福......淹没在这种幸福里,瑶瑶决定要好好睡一个觉,第二天醒来就又能见到爱着的人们了......

      这是我这二十年来常常做的梦,像电影一样反复出现在我脑海。每一个细节都那么真实,瑶瑶的眼泪,笑容,陈帅抽搐的肩膀和血红的眼睛。
      女儿曾问:“那么陈帅后来呢?”
      我也不知道他后来怎样了,在瑶瑶的葬礼上,他憔悴得不成人形。那一晚星月无光,吊唁的人走后,我们坐在一起,说了一些话。
      他说他会过些日子会把瑶瑶的妈妈接来治病,他找朋友打听过了,那种受刺激后才出现的精神问题是可以治好的。他还说以后会尽力忘掉瑶瑶,因为不想让她在天上担心。我说,我也是。
      那天以后我再也没见过陈帅,也许他还生活在C城,也许已经走了。我没能把瑶瑶忘记,不知他有没有做到。我每年都会去瑶瑶的家乡看望她的母亲,她的病在瑶瑶走的两年后治好了,但她并不知道安排医生为她治疗的人是谁。陈帅刻意地远离了所有跟瑶瑶有关的人。

      二十年间,我碾转于许多城市,天南海北。最终遇到了现在的丈夫,和他定居在一座沿海的小城。生活平静稳妥。结婚的前一个月,我回到C城,发现一切熟悉的东西都变了样,高楼把天空撑得老高,霓虹灯将浓雾撕裂,才惊觉光阴的匆忙。C大搬了校区,原先热闹的校园行人稀少,变成了研究生大院。而那一面墙,和初见时一样,风吹着覆在其上的常青藤叶子,萧瑟,悲凉。我想,再也不会有一个女孩从墙上跳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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