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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梦蝶·蝶梦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李商隐•锦瑟》
      1
      洛阳城外荒野,一座泥坯小屋里,淡淡的月华从破烂颓圮的窗户射进屋内,而屋里那让人面红心跳的喘息声刚刚消散在夜空里,一个面容俊美,神色温和的年轻公子半靠着墙壁,他的怀里抱着的竟然也是个少年公子。
      怀中人隐隐的面孔淡的几乎让人过目就忘,一双墨黑如星的眉眼把全身的光华都盖了,他的黑发从凌乱的床被上一直垂到地面,额角的一块蝴蝶状的暗红色斑点上覆了一双静止的薄唇。
      “你还记得我们以前也来过这里吗,我们十岁,我刚刚从长安回洛阳的时候。”那红蝶少年似乎有不足之症,面容过于惨白,却另有一番风情。
      “莳夜,我只看今生,不看过往。”男人把面孔从怀中人的额上抬起,一脸的神采让黑暗的屋子都熠熠闪亮。
      “哥,如此这般,便是连来生也看不得了”莳夜抬起身子,寸寸的白玉肌肤露在青色的丝袍之外,纤细的肩膀上片片潮红似花朵绽放。男人没有看他,却放眼远看,泥胚的窗棂上长了几挑长长的衰草,荒郊的夜竟越发黑了呢。
      “连今生都求不得的人,说什么来世。”男人收了眼光,定定看着眼前人,唇角忧伤的一勾,占尽了钟灵毓秀。又俯身去吻那人的额角,只觉得一股热度令人微醺。
      “把这蝶儿送给我吧……我好生待它,这是我的心呢。”他邪邪的笑了一下,又吮了一口。
      “七年前你就这么说。”莳夜浅浅一笑,魅惑无边,男人口中用力,似是要把那块皮肉咬下来。
      “啊……”额角蝴蝶翩然的男人低低的叫了一声,又倒在了男人怀里,他脸上连一丝血色都没有了,却只觉腹中吃痛的紧,那绽开的猩红的花竟像藤蔓一样婉谢布满了他的胸膛和脖颈,衬着他苍白的肤色,诡异妖艳。
      “玉虚绝的毒药,怕是要等七年才能求得一滴吧?你连个尸身都不愿意留给我。你到底还是不耻于自己的,你真是替我赎罪吗?”男人苦涩的笑了,七年之前他既已决心求死,这七年耳鬓厮磨倒是在阎王殿上借来的。
      腹中的一阵痉挛让莳夜的额头上爬满了蠕虫般扭动的汗珠子,他的喉头涌起一阵甜腻的腥味,一阵眩晕中他仿佛看见了一个遥远的四月清晨,那人御六气而来,通体素白,朗若清风。面似月下玉,腰如风中柳,口嘘兰麝,体溢芳香。那人眯眼端坐在枯死已久的桃树下,一树的桃花竟然在瞬间灼灼盛开了。
      他还没来得及挪动嘴唇,便抽搐了一下咽了气。在他咽气之前的一瞬间,只感觉一阵酥麻掠过额头,他分不清那是一个长吻还是剜肉蚀骨。
      “莳夜……莳夜……”他在嘴里喃喃这个名字,面无表情的鲜血滑落的唇角,“崇莳夜……世叶……竟是个蝶字呢。”他又想起了那只飞入发丛的暗红色蝴蝶,心中又空空的疼了起来。
      再看那被衾凌乱的欢床上,哪还有那人的影子,一涓猩红的细流正从床脚流向地面,他慢慢走过去,把嘴唇贴在那尚温的香甜液体上,片刻之间,他仿佛是惊魂出窍的疯人一样,衣衫不整的消失在黑夜里了。
      第二天洛阳城的大街小巷飞短流长,洛阳王崇侯公两位公子在一夜之间暴疾身亡,人道是天妒英才,生生的夺了两位神仙似的俊俏人儿,那年洛阳的各色牡丹枯萎殆尽,只有素雅清绝的白牡丹开的繁盛,洛阳城里一径的通透雪白。

      2
      “你叫什么名字?”她仰着脑袋看着面前的男人,脆生生的问道。
      男人背着斗笠,星目微垂,合掌稽首。他也不回答,只是清越的回问面前的人,她兀自睁大了眼睛,朗声答道:
      “白丝绦……”
      “哦……”和尚低低的应了一声,伸手摸了一下面前人的脑袋,她缩着脖子眨了一下眼睛。
      “真凉……”她咯咯的笑了。
      面前的孩子,未及金钗之年,比起稚嫩娇弱的容貌,身材却是有些高挑,她齐眉的刘海覆在眉弓上,下面是两弯笑吟吟的月牙。
      他扯了扯雪白的僧衣——纤尘不染,这一路穿林扶叶的走来,荒山之中何来人家,偏偏这山坳里的小屋清静的出奇,周围竹修林茂,屋内异香环绕。
      “我可否在这里住下?”他温和的笑着,静止的眉峰和闪烁的睫毛让面前的孩子眯了眯眼睛——像狡黠的猫。
      南海法性寺印宗法师的首座弟子,在12岁时便以一偈令迢迢而来的神秀弘忍自愧不如。他又是才高八斗,样貌极品的人物,一时间被奉为神人。无奈他性格乖张放荡,竟然在闹市之上敞开怀抱普渡众生,师傅怒斥他“你的心怕是丢在那闹市上了!”“我是去寻心。”他幽幽的说。是啊,自己的心丢到哪了根本就不知道,好像这满满实实的因果轮回里只有他的心是一块空透地。于是便辞了师傅,千山万水的寻心来了。
      “这房间就是为师傅准备的呢。”女孩未言先笑,满脸绯红。
      她坐下的时候,腰间一块什么明晃晃的次了他的眼睛。他缓缓的拿眼追寻时,看见是一块浑然无暇的美玉,下面缀着一缕白色的丝绦。他的胸膛里空空的疼了一下,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远远的来到这里了。
      看那位俊俏和尚拿眼看她,女孩笑吟吟的从腰间解下玉佩,坐在他的腿上,伸手把它缠绕在他的十指间把玩。
      “是个蝴蝶的形状呢。”他低声说。
      “我的小名就叫玉蝶。”女孩咯咯的笑着,直到他也温和的笑了,才倒吸着气无力的倒在他的怀里。他没有推开她,只是温和的抚摸着她柔顺的黑发,清朗的眉眼宛若隔世。
      “师傅……”女孩附在他的肩头吹气如兰:“你为何不推开我?”
      他又一次笑了,温和的像一杯白开水:“纵然我满腹经纶,也有这无法开口的一天。而你——你会怎么样死在我的面前,你又是怎么样痉挛着看见一百年前,我失心的那一瞬间。”他心中默然。
      “真真是得道高僧,连这一屋的云欢覆雨散都成了青烟化了。”不知什么时候,屋里的异香已经变成了淡淡的泥土清爽味。她的嗓音沧桑,配着童稚粉嫩的脸,让人心沉。“师傅,我果真是玷污了神人,我仰慕师傅已久,本想也遁入空门,却受人所迫,一切本非我心,如今……”她略一沉吟,和尚已经缓缓的把一把精美的匕首递在了她的手中。
      “如此,你便也是大彻大悟了。”他说的温柔似情人呢喃,这像催眠一样让女孩微笑着把刀刺进了自己的胸口。
      “师傅,请埋玉佩在我身边。”看见玉佩还在他的指尖,女孩提着气艰难的恳求着。
      “这是我的心呢。”他缓缓的说着,如墨的星眸沉寂柔和,他把玉蝴蝶攥进了掌心,把那段白色的丝绦放进了她的手中。
      在血从她口中如泉涌出的时候,她在血红色破碎的幻影中看见了他在一树盛开的桃花下静坐六天,第七天起身时,白衣胜雪,黑发轻扬,霁月风光,萧萧肃肃,只有那胸口似是少了一绺布块,露出一块比雪白比冰寒的皮肤。
      他把满目春色抛在身后,那些新绿鹅黄连他长衫的下摆都沾染不上,很多年之后,人们跪倒在他走过的地方,谒为圣地。
      3
      兵荒马乱,多事之秋。车辚马啸,白骨横道,亲人相顾而不认,只有弓箭各在腰。
      他是天下最有名的刺客,一身俊逸,传说他只用一把寒冰制成的匕首,衣不沾血便能取人首级,凡是见过那把匕首的人早已是命丧黄泉
      他来找他,纤细的身影比夜色还黑,他把面庞从斗篷里探出来,苍白的脸竟比他的寒冰刀更冷更亮。
      “帮我杀一个人。”
      “你可知道我要的报酬是什么?”他笑,温和无声,心动却远。
      “不管是什么。”
      “我更喜欢先说清楚。”他用摸索匕首的兴味摸索着自己的手指。“无论是什么人……我要的都是他最宝贵的一样东西,唯一最宝贵的。”他说。月出东山,云雾稍散,他看见年轻人风度高贵,衣着故意不惹眼,身处乱世,只怕又是一个落难公子。
      面前人的脸忽然就寒气尽散了,他宽厚的看着那位公子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对他柔媚一笑,竟对着他扯开了自己的衣襟——白璧一般的胸口上有一只趾高气扬的凤凰,可他却看的分明,那凤凰的身边还有一只小小的蝴蝶,那深蓝色的蝴蝶已经有些模糊,看来是有人费心思想把它抹去。
      这般的秀美少年,他早该猜出来是谁了。慕容冲,小字凤凰,前秦苻坚霸占慕容姐弟,这般的屈辱在这战火纷飞的长安城里又算得了什么呢。
      “你可愿意把它给我。”他收了笑容,眼中似有瞬间不舍。
      他笑了一下,颠倒众生,慕容冲转眼间已经把嘴唇覆上了他精致的薄唇,喘息间,香艳的舌牵出一缕月光滑落的银丝。为雪耻?为复国?有求于人便能委身如此,他苦涩的笑了,幸与不幸在这位纤细的公子身上让人都分外疼惜。
      于是他甘冒叛国之罪为他招揽旧部,他亲自挑选镖旗勇士为他出生入死,他甚至整夜收在苻坚的宫殿旁,他早想一刀了解苻坚,只是他坚持要他舔舐众叛亲离的苦楚。三月之后,苻坚淝水兵败,负隅顽抗之际,他孤身一人取回首级。慕容公子却只是将它扔去喂狗,似乎连十年的屈辱和前尘往事都想一并扔掉。
      “有时候我想”屏退众人,慕容公子缓缓站在他身边,像个孩子一样认真的说:“要是胸前没有这只凤凰,恐怕一切都会不一样吧?”他说,白皙的十指不住的颤抖。谁又知道这般诉肺腑是有几分真几分假。
      “恐怕公子本身并不是那只凤凰?”话音没落,不顾慕容冲脸上的寒意他接着说:“那只翩然自在的蝴蝶倒正是公子的心性呢。”
      “你知不知道你一直是在向一个无心之人要心?”慕容冲的脸已经变了色,他早让几百禁军首在门外,只等一声令下便可杀了这个落井下石占尽他便宜的刺客。
      他摸着怀中那块温凉的玉佩,想到自己寒冰刀上那片永久不褪的血蝴蝶,还有用自己情人的腿骨雕琢成的蝶簪,还有作为项间坠饰的惊喜的追逐着四月第一只蝴蝶的明亮的眼珠。他永堕在这尘世轮回之间,找到了自己一片一片的心,他 爱上一个一个的人,却看着他们凄惨的为他而死。他已经离百年之前那个失心的时刻越来越远。一阵痛苦蹂躏着他的肝肠,微微的疼的有点酥麻,这样也好,若是有心,两个人岂不是早都疼死了几百回了。百年之前的至人也只不过是爱上了一只飞进他梦想的蝴蝶而已,痛苦将尽的通透之时,他看见那只蓝色的蝴蝶和自己一起飞在摸不透风的黑暗之中,它在自己的衣襟上蹁纤不去,他撕下那条雪白,把自己的心留给它,和它一起流连在万丈梦川之中。然后这个没有心的躯体就在世间徘徊尽了一百多年的日日夜夜。
      “就连你来找我的那个晚上我都没有想要你的心。”他笑,淡的让慕容冲睁大了眼睛才看见了那个只给他的笑容。“我要你胸前的那只蝴蝶,那曾经是我的心。”他温柔的摸出了那把匕首。
      慕容冲见状大惊,在那匆忙装砌的寒冷宫殿上呼喊“来人”谁知那些禁军早已窥见形式有变,虎狼之族正愁没有机会取而代之。一唤无人,再唤知有抵低的回声和宫外荒野上的乌鸦聒叫。
      “也罢……大仇以报,死而无憾。”慕容冲恬淡的笑了一下,没有了那份刻意的媚气,却美的勾魂摄魄,只让人看的心里吃紧,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献给他蹂躏——可他是没有心的。
      当那把寒冰制成的匕首插进慕容冲的胸膛的时候,血竟然凝结成冰敷盖在了他光洁的胸口。他不知道他最后看见了什么,但是他猜想应该和他看见的差不多,因为这最后心性相通的终是两个无心之人。
      他却没有去取那胸口的一只蝴蝶,只是把双唇覆在他的胸口,这个结局他早就知道,可是他终是吻到了那只蝴蝶,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心痛,他说着:“我得到你的心了。”边消失在了一道火光之中。
      宫外一片混乱,火光冲天,到处是刀剑撞击的声音,不知谁叫着“保护皇帝”
      这细弱的叫声立刻消失在黑暗的夜空里,只剩下了那些堂皇威武的号令,声音让人不寒而栗。
      通向宫外荒野的小道上长满了白色的衰草,在寒风之中瑟瑟发抖,路边的几个骷髅在夜色里闪烁着绿色的诡异的萤火,这个世界上终归还是活着一群一群不归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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