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雪）凜冬已逝 小寒乍暖》杉野律

8、番外一

　　番外一

　　襲滅天來篇

　　下班前一刻，他用辦公室的電話打回住處。

　　「喂？」
　　接電話的人的聲音很溫和，溫和得讓他有點頭疼。
　　他問道：「你在家，善法呢？」
　　「善法送劍雪回去，還沒到家。我聽善法的語氣，不是很開心。」接電話的人說，「對了，我剛剛才打電話跟吞佛說這件事，他好像也很不開心。」
　　他覺得頭疼的程度略微加重，「你跟吞佛提這件事做什麼？」
　　「知會一聲，免得劍雪什麼都不說就直接跟我出國。」溫和的聲音多添了笑聲，「吞佛要是跑來捅我一刀，我還得找你捐血救我。」
　　「……」他果斷的決定岔開話題，「善法到家的時候，你幫我問他廚房還有沒有麵粉…」
　　「我去看看。」
　　「等等！」這句話還沒說完，話筒裡傳來不詳的破碎聲。
　　「唉…好痛！」
　　「一步蓮華，你給我離廚房遠一點！」他忍不住破口大罵，「還有，你什麼都不要動！回客廳看你的電視，其他的我回去再整理。」
　　「我不想看電視。」
　　「回書房看你的論文！」
　　他幾乎用吼的結束對話，轉身迅速將幾份重要文件傳給總秘，關機起身。

　　離開樓層前他看到他徒弟的辦公室還亮著燈，想到一步蓮華說的事，莫名有種他和他徒弟都被一步蓮華的電話攪得心情不痛快的同病相憐之感。他順手打開吞佛辦公事的大門，閒扯幾句才離開公司。

　　說到心情不痛快，他倒也沒有真的讓不痛快的心情維持太久，再怎麼生氣，氣完了還是得回家做菜。否則，天知道一步蓮華會不會又把廚房搞得跟戰場焦墟一模樣。

　　其實，他和一步蓮華、善法天子本該沒有交集。這世的他出生在一個平凡無奇的家庭。從他有記憶以來，他一直知道自己名喚襲滅天來，即使這世的生身父母原本給他的不是這個名字。
　　他這世的父親是個海軍軍人，沉默而嚴格；母親是一介傳統婦人，不精佛理卻偏愛往廟寺燒香磕頭。在他幼年的記憶裡，父親長年駐營，偶爾放假才吃得一次團圓飯。母親在家若無事會接些裁縫貼補家用，若逢初一十五、佳節吉日和神明誕辰，母親則忙著準備三牲五果，和街坊比心意比氣長似的拜上一、兩小時才罷休。身為家中獨子，難免被母親呼喝去幫忙祭拜事宜。他不喜歡參與，他從上輩子就討厭跟這些凡人口中的神佛有所牽扯，但他沒有明顯表現出自己的不滿；怎麼說這世受人照顧，這些小事上稍微忍耐還難不倒他。上學之後，他母親聽他的導師說他是塊唸書的料，再沒煩過他求神拜佛的事，只要他專心唸書。
　　平靜的生活一直到他父親接受軍令，舉家搬遷至沿海一處駐軍村落為止。他轉學的頭一天，班上幾個不良分子放學後堵住他回家的路，挑釁說要給外島來的猴子知道內陸練家子的厲害，掄起石頭、木棍往他打去。
　　他雖沒功體，但這種兔葸子過家家的身手對他來說根本連渣都算不上，十幾個不良少年像人肉沙包般挨他一頓痛揍，個個夾尾巴似的逃了。他看著那些人，心裡老大不痛快，覺得這世不順遂的生活又多一項讓他煩躁的事：盡是些螻蟻之輩！
　　他上世就不討厭動武，但前提是對手要值得他動武。這世沒功體就算了，連個能好好過招的對手都沒有，勝也勝得不痛快，反倒覺得自己這輩子的人生被這些愚蠢的人類搞得一點滋味也無。
　　回到家時，他的父親早已氣得臉紅脖子粗，一見他就抄起竹掃帚往他身上打。一旁母親連連嚷著要父親住手、要他下跪認錯。
　　他年幼的身體力氣尚不足以跟訓練有素的軍人對抗，何況對方還是這世生他的父親，終跪下雙膝，但他咬緊雙唇，堅決不道歉不服軟。
　　襲滅天來從不討饒。

　　身為軍人的父親看得更氣，完全不顧手勁，直到竹掃帚打得開花才發現自己的兒子早已皮開肉綻，嘴上仍是不饒，罰他今晚不准吃飯。
　　他挺著背脊，起身回房。
　　比起上世修練極招的苦痛，這些不過是擦點藥、多休息幾日便會好的皮肉傷。他沒有怨，也沒有其他的感覺。

　　人類，本就是這種以愛之名為所欲為的可悲存在。他一直這麼認為。

　　如果一步蓮華聽到他的想法，想必會和他辯上好一回。
　　他第一次認真的跟自己的心承認，他想知道一步蓮華在哪？這世可安好？

　　隔日上學，班導發現他的傷勢，通報校醫為他醫治。他沒有拒絕，也沒有說出昨日是哪些不良少年找他的麻煩。
　　對他來說，送上眼前的挑戰，自然要親手解決。

　　或許因他的氣勢，也或許因他緊守口風，久而久之，那些不良少年看他的眼神多了幾分尊敬。有的還會私下求他教幾招，他沒搭理。照樣過自己的生活，只是，他和他的生身父母愈來愈無話可說。

　　大考前一個月，幾個曾經帶頭圍堵他的青少年找他談話，跟他道歉，他冷哼一聲，表情看不出起伏，卻沒拒絕青少年跟他請招求教。
　　他想，至少教他們防身，以後出去打架不至於死在前頭。

　　放榜那天，小村上上下下得知他考中第一志願的消息，個個來賀喜。他母親嘴上不停數落他、說他邭夂茫?樕蠀s是藏不住的得意。他父親板著臉，窩在房裡沒有出來招呼客人。
　　半夜，他父親叫他跪在祖先牌位前，要他發誓將來必會一心向學為國家做大事。
　　他看著已經比他矮小的軍人，心情頗為不快，第一次開口頂撞他的父親。老軍人硬生生愣著許久，回神又抄起竹掃帚往他身上打。這次，他奪過竹掃帚，在他父親面前將之折斷，頭也不回的轉身離開。
　　他和他這世的父親再也沒說過話。

　　大三那年，他的父母因瓦斯中毒，送醫急救無效。他知道消息後拎著外套和必要的証件趕回家鄉。他看著這世父母的屍體，無話可說。
　　他從不認為這個『家』是他的歸屬，父母逝去之後，心裡那種『遠方有人掛記的感觸』也跟著抽空，在他的心裡留下一塊空蕩蕩的缺口。

　　返校前夕，他去了趟戶政單位，改回自己應有的名字。
　　日子依然平靜的過。沒有必需回去演獨生子的場景與道義，亦沒有回家鄉的打算。他在學校附近找房子，打算搬出宿舍。但事情進展得不太順利，比起升大四的學生，附近的房東更希望是大二、大三的學生入住，一來不用隔年煩惱招租的事，二來可以賺穩定錢。
　　找了幾回都沒結果，他正打算暫緩租屋，大不了畢業先工作一年再準備考研。同寢的哲學系室友知道後，跟他提到系上正好有位約聘教授的空房在學校附近，聽系辦小姐說原本其中一個租客生病休學靜養，同住的學生這學期好像也打算休學照顧對方，或許不日就搬遷回鄉。
　　他向哲學系系辦問來地址，騎著車往學校後山的方向尋去，視線所及一大片荒郊野嶺，幾間農舍散落在沿途腸羊車道旁。路面高高低低，一個大旋彎，抬頭正對一坐廟，廟宇兩旁立著兩層樓高的四大金剛塑像。
　　他在心裡默默對住家環境扣分！

　　甩開四大金剛沒幾分鐘車程，一幢水泥砌牆、紅瓦造型的三合院落映入他的眼簾，院子寬敞，停兩三台轎車綽綽有餘，邊角還有一個已然爬滿綠藤的竹棚架。他停下車，走近觀察，綠藤原是紫葡萄藤。
　　主屋的門口釘著老式鑄鐵門鐘，他伸手按了幾下壓桿，門鐘的聲音洪亮，卻不刺耳。
　　不知怎麼的，他總覺得剛剛瞥見的四大金剛的表情好像在笑。

　　「來了。」屋裡傳來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
　　他覺得耳熟。
　　大門拉開，門裡的人抬頭一見他，「…襲滅天來？！」

　　他看著眼前人驚訝氣惱接著嫌惡又皺眉壓抑情緒的表情變換，「…我以為這棟房子…算了。」他扭頭挪步，正想離開。
　　「站住！」善法天子叫道

　　他停下腳步，沒有轉身。大門正對的景觀雖有樹林遮擋，仍依悉看得到廟宇的屋瓦和那不討他喜歡的四大金剛的背影。

　　「既然你來，想必是天意如此。」善法有些勉強的聲音從他背後傳來，「我問你，你可願意救一步蓮華的性命？」
　　「嗯？」他轉身看著善法天子，「什麼？」
　　「一步蓮華病危，需要骨髓移植…」
　　「善法天子，你該不會以為我還是一步蓮華的半身吧？」他冷哼，「我是我，與一步蓮華沒有瓜葛。你求錯人了。」
　　「若非天意，我不會求你。」
　　「喔？原來這是你求人的語氣？」他斜眼睨視善法天子的面容，「聽起來倒像找人打架。」
　　「你要這麼想，我也可以奉陪。」
　　「哼！無聊。」
　　「等等，」善法道，「襲滅天來，若非一步蓮華一直找不到適合的人選，我不會找你。現在，你是唯一的機會。」
　　「我是一步蓮華唯一的機會？哈！可笑！」
　　「襲滅天來！」
　　「你要是嫌無聊，我陪你打上一架也行。」他扭扭脖子，鬆開筋骨。
　　「………」

　　「怕了？」
　　「我若勝，你救一步蓮華。」善法天子抬了抬下巴，眼神變得冷冽，「我若輸，從此不再出現你面前！」
　　「可以。」他擺出架式。

　　善法抬手微揚，一聲「請」字餘音未竟，身影躍出。
　　他穩住下盤、雙手平架挌住善法送來的拳，右手順勢推擊，善法卻也同時收勢後移，他掌勁落空。
　　這世的他們皆無上世內功，拳掌相擊全憑記憶與這世偷閒默練的馬步功夫，饒是如此，他從小經此世生父的毒打，筋骨自比一般人厚實。
　　一來一往，互不相讓，眼見將成拉鋸戰，他刻意讓善法的拳套落在他胸口，身軀一帶卸去七分力，翻手一滑扣住善法的手腕，一帶一推，『喀』一聲，善法跌坐在地，眉頭緊鎖，嘴裡沒有喊出一聲痛。

　　「不自量力。」
　　他想起，就算是上世的即導師，他襲滅天來都不曾看在眼裡。萬聖巖能跟他對招的只有一個。

　　「………」善法沒有抬頭看他，汗溼的臉頰已從方才對招的潤紅褪成強忍劇痛的慘白。

　　善法扣握自己受傷的手，緩慢但堅決的推壓幾回，試圖在劇痛無力之下將脫臼的手腕復位，身體似乎因極力強忍而隱隱發顫。

　　「善法天子？」

　　「……很抱歉，讓你聽到一步蓮華的存在」善法終於鬆開雙唇，幾不可聞的嚅囁道，「……很抱歉，我將你視為一步蓮華的半身……很抱歉，我居然視你為唯一的希望…」

　　他看著，聽著，腦子一片空白。
　　他以為善法天子不會退讓，以為善法天子會為了救一步蓮華絞盡腦汁想別的辦法勸說他，他以為……
　　接著他想到，善法剛剛敗在他的手上，還受了傷。
　　若真要論上輩子，魔尊者出現在即導師面前，就足以讓修為高深的即導師動了殺念。

　　這世，沒有魔尊者，也無即導師，更無聖尊者…
　　善法口中那些道歉，是踩在尊嚴之上才說得出口的。

　　他嘆氣，「起來，我載你去看醫生。」
　　「什麼？」
　　「還有，我不保証我能救一步蓮華。」他走去自己的機車旁跨上車，發動車子。
　　「襲滅天來…？」
　　「發什麼呆？快上車！」
　　「喔…」

　　或許真是天意如此，他去醫院抽驗跟一步蓮華的血髓配對，結果極為成功。善法知道消息的當下幾乎哭了出來，他不知道怎麼安慰，正巧蒼來探一步蓮華的病，他退開讓蒼去安慰善法。
　　他去醫院頂樓吹風，暖陽撫過，心底曾經崩解的虛空不知何時已填滿柔軟又深厚的情感，結實得好似這些情感原本就種在他的心底一般。

　　捐髓的程序比他想像的快捷，只是剛抽完髓血的他仍需躺在床上幾小時等傷口確實癒合。醫院睡袍寬鬆，蓋不住他身上幼年留下的傷疤，他本不在意，倒是善法對他的態度和緩許多。
　　善法帶吃食和換洗衣服來時，跟他說一步蓮華恢復情況很好，就等他的身體好了親眼去看看。
　　他問過善法，原來他們三人都唸同一所學校。一步蓮華大他兩歲，一年前因病休學。善法今年該升大二，但大一下學期請太多假，留級重修。

　　善法問他：「入學名冊沒看到你的名字？」
　　「我去年才把名字改回來。」
　　「你父母同意？」
　　「他們過逝了。」
　　「…………抱歉。」
　　他哼道：「又不是你的問題。」
　　「襲滅天來，你就這麼愛跟我吵架？」
　　「我說沒有，你信嗎？」
　　「不信。」善法咬牙切齒，「等一步蓮華出院，你想找人吵架大可以去找一步蓮華！」
　　「我沒事找人吵架做什麼？」
　　「這要問你！」
　　「善法天子，你是存心要氣死我嗎？」
　　「我沒有！」

　　蒼『恰好』在此時推開病房的門。
　　他和善法同時互瞪一眼，扭頭不語。
　　「咳…我來探望襲滅天來，」蒼對他說，「這是給你的。」遞去一盒精緻的和菓子。
　　「多謝。」
　　「別客氣。」蒼笑，「等你身體恢復，我給你泡壺茶，當作敬我們重逢。」
　　他未置一詞。倒是善法搶先答應，道：「一言為定。最好等一步蓮華也出院，我們找間茶館，慢慢喝一下午。」
　　「也行。」蒼點點頭。再寒暄幾句，跟他們道別。

　　他原想回頭嗆問善法為何答應得這麼快，他又沒說他愛喝茶。
　　「襲滅天來，」善法說，「我不准你失約。」語畢，已經復元且現下拿著水果刀的手腕晃了晃。
　　「唔…」

　　不知不覺間，他和一步蓮華、善法天子住到一起。吵鬧的生活一直延續到他畢業才短暫中斷。等他找到適合自己的工作，甚至莫名把自己上輩子的徒弟認回來之後，蓮華與善法的創業也穩定下來。
　　他的公司與他們倆人原本住處的距離很近，他們下班回家做菜時會順道做盒飯送去給他當加班宵夜吃。在一步蓮華第十六次弄壞廚房電器之後，善法天子徹徹底底放棄教一步蓮華做菜的想法，他也很受不了每次他們家維修廚房管線他們就得搬去他家小住的情況，因為接下來會換他家的廚房管線壞掉。最後，他跟善法決議，三個人住在一起，他跟善法輪流掌廚，並且一同阻止蓮華靠近廚房。

　　一步蓮華對此倒沒說什麼，偶爾會趁他們不在家的時候去廚房『探險』，探出一身傷或又弄壞幾具電器，善法每每氣得都想把廚房裝門上鎖。有次他看攔不住善法的怒氣，連忙打電話搬蒼來當救兵，蒼一臉笑得樂不可支。在他和善法的眼刀之下，蒼乾咳幾聲，隔日帶一步蓮華去市集挑了一隻雪白羽色的鸚鵡養著，總算稍緩一步蓮華的『探險心』。

　　披在副駕駛坐上的大衣口袋裡傳來手機振動聲，他等紅燈空檔彎身過去翻找出來，接通電話。
　　「襲滅天來，你下班了沒？」是善法的聲音。
　　「正在回家的路上，你在哪？」
　　「在家。你路上順道買晚餐回來。」
　　「怎麼回事？」
　　「沒事，東西我整理好了。」善法道，「一步蓮華說翠山行今天出差，晚上蒼會來我們家吃飯。」
　　「…茶葉要不要順便買？」
　　「也好。」
　　「嗯，我等會到家。」

　　他掛掉電話，打亮方向燈迴轉，往著名美食餐館四海第一家駛去。

　　──────番外一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