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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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骑将军夏侯霸在自己的营帐里醒来。拨亮灯火看看滴答响的铜漏，发现里面的水还有一多半。初秋西川潮湿带着泥土味的风吹得帐下侍卫的铠甲哗哗作响，也让他那拒不适应蜀地的膝盖再次隐隐作痛。
“咳，又是郭伯济，又是老爹……”夏侯霸小声咕哝着，披上夹衣滚下榻来。
应答他的只有风中飘荡的刁斗声，铜漏滴水声，巡营军士沉重的脚步声。披衣起身的男人走到帐前撩开帘子，不出意外地，那个总在夜半仍透出暖光的军帐，今宵仍然忠实地将摇曳的光芒投射在他眼中。
夏侯霸将肩上的夹衣紧了紧——思索片刻，又回转身至榻边，摸出一领厚实的葱花绿锦袍搭上肩头，方才拽开步跨出帐门，将身体投入被篝火映得微红的夜色。
“仲权，还不睡？”
听到男人没打招呼就掀帘而入的响动，姜维只是随口问着，并没有抬头。伏在案前的男子依然我行我素地奋笔疾书，直到从外头进来的小个子男人上前抽掉手中的笔，然后看到那人无可奈何的笑脸。
“啊呀，我正好想这么问你呢，大将军？”见面前人欲取下自己拈于指中的笔，夏侯霸把手一背，又向后退了一步，笑道。
姜维叹口气放下了手，并没有起身。“仲权，这表文明日一早要上呈陛下，你积个德，还我笔罢。”他抬起略显苍白的面庞，褐色双眼网了一层清晰可辨的血丝。夏侯霸抿抿嘴，将笔递了出去。于对方触到笔杆的同时，夏侯霸俯身上前，把自己挤到灯架和姜维之间，扯下葱花绿锦袍，从背后给那人披上，空出的手臂正好环在对方腰间。
“刚能起来就忙成这样可是又会倒下的喔？那会儿可真得撤军了——”他尽力用他最轻快的语调来驱逐那人眉目间固执而抑郁的神情，然后看到那抹令人难受的冷意像被翻面似的、飞快地消失了——夏侯霸感到自己的脸被一双指尖带茧的冰凉的手捧起，那双手把他的脸微微转了个方向，让他正好可以看见姜维嘴角的一丝笑纹。
两片挂着笑的薄唇吐出几个字：“北伐尚未告捷，姜维怎敢擅自……起不来？”
笑面相对，姜维却看到浅色头发的男人忽地收起了欢颜，两条颇为纠结的眉毛下，大眼睛也不如平日有神了。
“你啊，这一次我差点以为你真的会……呃，会起不来。”除了这么说，夏侯霸也不知道怎么向姜维好好形容自己这些天的心思。当然他知道，就算真能舌灿莲花地说上一通，麒麟儿也不会分出更多的心思来听。于是他忍着膝盖的疼笨拙地挪到季汉的大将军背后，用劲将那个棕发男人圈到怀里。
姜维身材颀长而略显消瘦，抱着可谓既不舒服也不温暖，但夏侯霸还是喜欢这样做，像剑客抱着心爱的霜锋——尽管没有温暖，却不想失去。手游移到男人结实的腹部，感到怀里那个硌人的身体在无意识地颤抖，他慌忙移开了手，终于没法硬撑快活的嗓音：“…还很疼？”
“嗯。”姜维意外地没有掩饰，表情被一缕下垂的额发遮住，“疼到睡不着。”
夏侯霸还记得不久前率兵接应由前线段谷如乱星般败退的蜀军时的场景。
“有谁——有谁看到大将军？！”他纵马狂奔在乱军仓皇的山道，无数次的呼喊却没有回音。
没有，没有人看到身为主帅的那个凉州男人——是重围刀剑下已转向昔年的故国，还是落入那姓邓名艾的宿将手中，抑或——
不。和自己一样，那个人，不会再回去了……军人的直觉越来越刺耳地提醒着，他，和这个偏安的小国，要失去那头过于倔强的麒麟了……
“就算死了也要给我找出来！！”
夏侯霸一甩马鞭，怒吼着。蓦地回头看时，山路上突然闪出大将军的那匹照夜玉狮子，和爱马一般浑身浴血的棕发男人长发凌乱，淡褐色双眼亦是血红的，将士们正惊惶间，却见男人一头自马背上栽下，那名驹也满嘴喷沫，跪倒在地。
众人一拥而上，才发现一支鹰翎箭的尾端突兀地掩在红染的碧色袍子底下，箭身则已经贯穿了男人的身体。
——“还好那结巴箭法差些儿，不然……”
灯火忽明忽暗地在连枝灯上跳动，夏侯霸负气地揉弄着姜维垂在两肩不及束起的发丝，“你也是，身为主将，却去和一介安西将军死磕什么。”
“夏侯车骑，你若不是也只带了几队人就跑到深山里，肯定寻我不到。”姜维几不可闻地笑了一声，抓住夏侯霸作乱的手少少抚摩一番，将其从肩上移开，语气又恢复到例行公事的口吻，“仲权该去歇息了，待我写罢这奏章，明早就遣人送呈陛下……你也随信使回成都去。”
夏侯霸变了脸色，直起身道：“大将军莫不是嫌夏侯霸这身子碍事？”
“你还是休养些时日为好，膝盖的事我知道……”
“那你呢？！你这身体又算怎么回事？”挥手间险些打翻灯架，十二团火焰经此一劫，摇曳中接连灭了大半，暗下来的大帐里连对方的表情都看不分明。
“仲权是皇家贵胄，与维不能比。”他只看到姜维撑着几案缓缓立起，转向自己。昏暗中听得对方如此说，只是觉得可笑而已。
自以为是……真是自以为是，明明什么都不明白，却装着关心别人，装得又实在做作——夏侯霸苦笑，可是，没办法讨厌他，对吧。
……只不过，总是看到这个人在自己面前厮杀的背影，说不甘心也是假的。
姜维拿了火石重新点上灯火，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夏侯霸这片刻的纠结。一低头时，看到的是一旦卸下笑颜便不可避免地透出军人戾气的严肃面孔，夜风带着泥土味穿入帐幕，拂开那淡色的额发露出两眉间一道深痕。
战争没有放过任何一个人。
“我过些时日就回去受罚。仲权就先一步回去吧。”姜维将“一步”咬得重些，夏侯霸晓得他脾气，只是默然颌首。握了握对方冰凉的手，他再次牵起嘴角：“我知道了。早点睡——咱们成都见。”
他紧紧肩上的夹衣，起身向帐外走去，将那一小片灯火留在身后。突然间姜维的声音自背后传来：“张嶷将军已不在了，你要保重……”
“遵命，遵命！”夏侯霸一叠声应着，终是忍不住回头看——那个鹰一般的男人，正用一双微微闪光的褐色眼睛望着他。那一瞬温柔的神色只是幻觉罢？心如被一只爪子掐住，他很快别开了脸，疾步走入秋夜被篝火映得微红的夜色里去。
回到自己的营帐，夏侯霸躺在榻上，手里转动着一支鹰翎箭，箭杆上“言为世范，行为士则”的铭文在灯火微光下依然清晰。
“幸亏没射准，对吧老爹？”自言自语间，却仍然难以再入梦。
FIN.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