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淹没》夏如光

1、淹没

　　是9月末的一个早上，太阳很好，明晃晃的投在云翔大酒店大厅里巨大的玻璃天花板上。天花板上有细细的水流在涌动，这一刻，人仿佛是潜在了很深的海底。

　　到底是五星级的酒店，大厅里永远是26度的恒温，质地柔软的欧式沙发让人惬意到不想再起身，就这样睡过去，俗生如梦。

　　对面坐着的那个男人有好看的眉和略显清冷的目光，是青岩的大学同学，又一起在江城工作了这么多年，情谊自然和别人不同。

　　“晚上没有睡好吗？我看你精神不大好”他的声音缓慢却醇厚，却又一下子就被脚下厚厚的地毯吸走了，像是本来没有开口一样。

　　“睡得挺早，但是一直睡不着，早上6点就又醒了，大概是老了，不像小时候那么贪睡”。

　　“这次北京来的同学想必你都很久没有见过了，10年了，很多我也是第一次见，我现在还记得毕业前我们吃的最后一次散伙饭，干掉了整整15箱啤酒，那个时候谁曾想过，10年后会是什么样子”。他话语里有平日难得一见的所谓伤感的东西，和旧友重聚对一个不算太成功的男人来说似乎确实有一点伤感。

　　不像青岩，这般的飞扬跋扈，大手笔的为每个人预定了江城最好最贵的酒店，此刻他正在帮一帮旧同学办入住手续，隔了两个走廊还是能听到他明朗的笑声。

　　她和他虽然见过很多次面，但是每次好像都是在饭局上，每次都是他们一堆男人热热闹闹的聊天，喝酒，她就静静的吃菜喝茶，或者偶尔和他老婆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家常，这样两个人单独坐在一起，却觉得有些无话可说。

　　低手巴拉手机，习惯性的去读微信，也并没有什么新的留言，就把别人这几日转发的一些有趣的段子再拿来重温一遍。

　　“你在微信上的留言，我都有看过。”这句话这么突兀，怎么听都让人觉得尴尬，完全不适合说给同学的老婆，他却说的这么坦然。

　　他的事情，她大约都知道，大学的时候，也曾经是一个桀骜的少年，学校里的系花，那么多人喜欢，却独独挑上了他，自然曾经有过轰轰烈烈的爱情，所以等轰轰烈烈的背叛来的时候，才会那么的让人措手不及，娇俏迷人的女友和一个美国来的交换生一起出国了，再伟大的爱情似乎也抵不过一张小小的绿卡，他倒也决然，毕业不到一年，就和公司的前台，一个中专刚毕业的女孩结婚了。

　　现在的老婆年龄小，读书少，自然很难融入他们的圈子，所以朋友聚会，他惯常总是一个人来，青岩每每说到他总是惋惜，论条件，长相，学历他可以选择的伴侣真的是太多，为什么一定要找一个比自己差这么多的女孩子呢。

　　她想，她应该比青岩更明白他，哀莫大于心死，对于一个心死的人来说，什么样的女人又有什么关系，至少现在的这个温顺，乖巧，妥善的打理着家和孩子，做得出一手好菜，男人如果不谈感情，所要贪图的无非就是这些。

　　静默了良久，她才接了他的话，却又完全和之前的话没有任何相关：“上次去你家，真的被吓住了，太干净了，桂云真的很能干，青岩都说我太懒，被他给惯坏了。”

　　话说至此，似乎已经到了尽头，本来就是不相关的男女，有着各自形式圆满的家庭，说什么做什么都是无望，人到了30岁，每走一步都要细细思量，迈出这一步的代价不是人人都能承担的！

　　本来他也没有指望过什么，爱情也许曾经来过，却死的太早，甚至他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楚它的模样。

　　她和青岩的事情，他大约也都知道，同一个学校毕业的师兄师妹，又是熟人介绍认识，自然算是知根知底，青岩于她，也算是良配，至少车子房子都有了，虽然也会在外面逢场作戏，却没有大的出格，对于他这样在生意场上混迹多年的人来说已经算是难能可贵，又有这么一个乖巧可爱的女儿，在外人看来，她可算是一个十足幸福的女人。

　　这个年头，谈精神和感情本来就是奢侈的，有几个男人会在意她的女人是否会喜欢在下午4点喝杯咖啡，早上起床独自拍下落寞的长空淡青的颜色？能够相伴已经实属不易，怎么还能贪求相知呢？

　　话说回来，其实他们还是同乡，一个县城出来的，他在大学里却几乎没有见过她，那个时候的他正是意气风发，又怎么会去在意低了自己2届又长的不算出众的她？

　　现在看来，其实她也算是美的，30多岁的女人很少有她这般清澈的眼神，她似乎一直在逆生长，身上混杂着女童的天真和少妇的妩媚，而这种天真和妩媚却是不自知的，是深山里独自盛开的野百合，不种不收却兀自开着！

　　很快的，青岩和一帮旧同学熙熙攘攘的朝他们走来，尘世一下子扑面而来，这静谧的一角眼看就要失手，他们却像两个无辜的看客不能有任何的举动，任尘世的潮水又一次淹没头顶。

　　突然间，她就想起了张爱玲，想起了几十年前的旧上海，也是这样一双困顿的男女，在电车上，在被封锁的间隙，谈了一场无疾而终的恋爱，久违的眼泪像是头顶在玻璃天花板上流动的水流一样缓慢却肆意的流了下来。

　　“你怎么哭了？”青岩到底是在意她的，一眼就看到了她的异样。

　　“刚才一直抬头看太阳，晒晃了眼。”

　　“你呀，怎么一直长不大，像个孩子，妞妞都比你成熟。”他还在唠唠叨叨碎碎念着什么，她却全都听不见了，恍惚中，似乎回到了15岁，漫天白雪，是放学回家的路上，那个男孩子穿了件黑色的半新不旧的毛呢褂子，他的眉那么好看，他的目光却清冷，他一定不知道，她一直躲在树后看他，他一定不知道，她一直在追随他，去了同一所大学，工作在同一个城市......

　　算起来她认识他的时间已经有18年了，漫长过了一整个青春，可是他们有的却只是这一刻，而这一刻也在瞬间被淹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