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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月下美人 ...

  •   第四章月下美人

      法明与书颐、令月结识于幼时,一向待她们体贴入微。他见书颐躺在床上懒怠动,索性将饭菜端到床边来,自己一勺勺喂给书颐。书颐是个内帏中养大的公主,这时岂有不羞恼的,但法明却做得十分自然,又拿言语款款引逗她,道:“你的公主府中除主楼外,又有一座梳妆楼,以后便是你自己的居所,可别教驸马进去。我为这座小楼费了许多心思,墙壁粉刷的时候加入了丁香、辛夷、肉豆蔻、玫瑰等等香料,住在里面犹如身处花海一般。整栋楼是极淡的粉色,乍一看是白色,但在阳光下那么一赏鉴呀,与白色大不相同……”

      书颐听得悠然神往,笑道:“那不成椒房殿了么?”

      法明道:“怎么可能呢?椒房殿是皇后娘娘专有的,我又不糊涂,怎能给你弄这些犯忌讳的?这是你的香闺‘红楼’。”

      书颐一听,欣喜之外又有几分作恼,啐道:“令月不过是几年前提过一句‘红楼梦’,你就这样记在心里。你这和尚是个什么居心?这样想着法子的钻营!单是一个香气扑鼻的红楼,又算得什么,你是不是还要找十二个貌美女孩子来?”

      法明若无其事地笑道:“我只以为红楼是娇娇小姐的闺房,这名字配得上你罢了。你也知道,我向来老实,哪有什么居心。那‘十二个女孩子’又是个什么典故?”哄得书颐又笑了。

      一时吃完了饭,法明道:“这寺庙后山有处小小的温泉,僧人们把它引进来,又砌成一处浸泡沐浴的池子,修在室内。你累了好几日,我带你去泡泡解乏。”

      书颐道:“也行……”忽然想起法明处处周到,一时起了疑心,问道,“你这么妥当的安排,到底是为谁准备的?我知道了,定是为了令月罢。”她从床上跳下来,怒气冲冲道,“那一柜子衣服裙子也是你找人做的喽?你倒是真有想法!”

      法明疑惑道:“什么衣服?”书颐把柜子拉开给他瞧,法明怔住,“这都是谁的手笔?”对上书颐狐疑目光,辩解道,“我一点也不知情。实话说,你前脚进了兴元寺,我后脚才跟进来,在此之前一十九年从未来过这地方。”

      书颐看他说的情真意切,一时也不知该不该相信。

      法明道:“算了,谁送来的明天问问寺中小沙丘不就知道了?你还是先去沐浴。”手中轻轻推着书颐脊背,颇有几分急切。他虽然是跟着徐书颐一路前来,但入寺之后,听说令月仙子暂居此处,便牵动心肠,意欲见令月一面。谁知在卧室中等了两个时辰,从白天等到黑夜,令月竟迟迟不归。他作出一副体贴姿态哄住书颐,心里却暗暗焦躁。

      书颐被他带出小楼,两人拾阶而下。一阵寒风吹过,小楼周围种植的竹子飒飒作响,地上竹影乱摇,书颐不禁打了个冷战,拢紧狐裘大氅,问道:“太子贤哥哥最近怎样?”

      法明冷笑一声,道:“他不怎么样!我出京之前刚刚听说,东宫一名小官举报太子有龙阳之好,与他手下一名奴婢赵道生搞断袖。我看啊,李贤这次是要栽了。”

      书颐不禁悚然变色,刚要说话,忽然竹影乱摇,一阵奇寒无比的真气向她面门袭来。书颐吓得愣住了,待要张口大呼,却只觉得四周的空气一同挤压过来,堵得她不能呼吸。

      法明一把将她揽在怀中,一拳击出,两股力量交汇,形成一团气漩。这股力量十分强大,吹得四周草木皆动,书颐虽然躲在他怀里,也觉得发丝乱飞,露出的肌肤被割得生疼。法明喝道:“何方宵小,鬼鬼祟祟躲在这里偷袭?”手中并不停顿,又是一拳击出。

      一股冰寒的气劲神不知鬼不觉袭向书颐后心,一位红衫女子面罩寒霜、横眉怒目地凌空跃出,看向徐书颐的眼神十分怨毒。谁知书颐也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她自幼随父亲徐子陵学习长生诀,虽没有实战经验,却也练得一身纯正的道家内力,惊慌失措之下随手一推一挥,倒把那女子的玄冰真气挡住。

      红衫女子见状更怒,手挥目送,招招打向书颐周身大穴,对她不致死地誓不罢休。法明不禁恼火,他身为婠婠的关门弟子,武皇后的师弟,收拾一个女刺客不在话下。一个旋身上去抓住红衫女子肩上要穴,一拳打在她胸口,红衫女子向前栽倒,噗噗往外吐血。

      徐书颐震惊道:“哎呀,你把她打死了。”

      红衫女子哑声道:“死不了!”一边说,一边咳出带着内脏碎块的黑红色血块来。

      法明抓住她头发,把她往地上一掷,又用脚踩住,怒道:“你是什么人?谁指使你来刺杀太平公主?”

      红衫女子挣扎道:“我技不如人落在你手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法明怀疑道:“你这一身功夫颇有些魔门的影子。魔门两派六道,你是哪个门派的?阴癸派?天莲派?补天阁?邪极宗?”他这话却勾动了徐书颐某些回忆,她喃喃道,“贺兰敏之以前就是灭情道宗主……”

      “他不仅仅是灭情道宗主,更是继石之轩之后的新一任邪帝。只可惜这邪帝之位他只坐了五年,就死在你这废物点心一般的小丫头手里。”徐书颐一句话好似说到了点子上,那红衫女子满面仇恨之色,冷冷道,“他这样智计高绝的人物,会被你杀了么?定是你母亲使了什么阴毒法子害他废了武功,所以你才能得手!你们这些蛇蝎毒妇,黑心肝烂肠子的狠毒女人!”

      徐书颐怫然不悦,问道:“你又是贺兰敏之什么人,几时轮得到你来说这话?”

      红衫女子傲然道:“我不是他什么人,但我却懂‘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道理!我也不是魔门中人,不过一寻常小女子,学得了一点歪门邪道的武功,拼上一己的性命,来为恩人报仇罢了。”

      书颐问道:“他对你有什么恩?”

      红衫女子淡淡道:“这就是我与他之间的事了,与你无关。”

      书颐低头思索半晌,向法明招手道:“你过来。”法明放开红衫女子走来,关切道:“怎么了?”书颐不理他,向红衫女子叹道,“你说你和他的事与我无关,那么我和贺兰敏之的事也与你无关——我杀他,自然有我的道理。你不明白。今天的事我不怪你,你走吧。”

      红衫女子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住她片刻,点点头转身便走,法明来不及阻止,心念电转,手中一把长刀破空向红衫女子后心掷去。眼看红衫女子无知无觉,就要横死当场,谁知刀触及她身的前一秒,她身形凌空折返,手中一对菱红针向书颐直刮过来:原来法明要杀她去除后患,她却也早已定下主意,要折返偷袭太平公主。

      这一着触不及防,法明急怒之下拍在她胸口,直把这女刺客的肋骨连同心脏一起拍碎。她立时便死了。徐书颐呆呆地看着她死在自己面前,只觉得这一切如同一场噩梦一般,法明焦急地抱起她呼叫着什么,书颐眼前越来越模糊,耳朵也听不见了,手臂上一线刺痛与麻木一直蔓延到心脏。她昏了过去。

      法明慌乱之余倒也有些主意,他行走江湖多年,自然有自己的保命之法。他从袖中取出一枚鸡子大的丸药,捏碎蜡封,露出一颗金灿灿的丹丸来。他将这续命的灵药纳入徐书颐口中,俯身向她唇间渡入一口真气,助她咽下丸药。书颐喉中格格一响,丸药下肚,青灰色的脸庞倒是有了些人气。法明舒了口气。

      这当口他滑稽地想道:若这丫头知道自己趁她晕迷亲了她,不知道要怎样大闹哩!可惜她的初吻应该是在十一岁那年那场变故中,被贺兰敏之那厮得去了。贺兰敏之与自己,都是红尘中两个滑稽可笑的人。贺兰敏之死得早,自己却还得在这风尘中受磨折。

      好在心里虽然思绪纷繁,手下动作丝毫不乱,一脚踢开红衫女子的尸身,抱起徐书颐就向小楼中走去。竹林深处忽然有乐声淙淙,借风声送入他耳中。那音乐声一半是琴声,一半是箫声,琴声自按音开始,自下而上、自上而下,交替回旋,仿佛看到蜀中奇石异峰之间,有一泓清泉汩汩流出;箫音中准低音反复出现,变调移位,虚实相映,多次出现强弱倒置的效果,像激流冲击着岩石。两股音乐合奏,使人仿佛置身山谷幽林之间,碧涧泠泠、枕流漱石,令人陶然忘忧。

      法明不由自主,站直了身子去看。只见竹林外,夜风中,有美人踏月而来。她眉目走的是娇媚灵动的调子,目若横波、眉如新月、鼻若琼脂、唇若含朱,细瓷一样的肌肤,乌云一样的秀发,美而近乎艳;气质却真纯宁和,她衣袂飘举,说不尽的闲适飘逸,道不尽的典雅从容,她能把周遭一切化为空山灵雨般的胜境,如真似幻,动人至极。

      法明合十,轻轻念了声佛号。他是知道她身世过往的,她有着继承自血脉的,类似婠婠、类似武皇后的眉目脸庞,气质却是慈航静斋一脉相承的清丽自然,如同碧秀心、如同师妃暄。

      然而,这都不是她。她所能爆发出的那种光芒,流星一般闪耀,冰雪一般孤高,那是能超脱性别的一种魅力。不是怜惜、不是心动、不是耽于美色、不是惑于言语,只是极纯粹的吸引,人格与人格之间的,或者力量与力量之间的。

      可惜这种光芒,却掩盖在琐碎而无序的日常生活之下……十七年来他只见她展露过一次,那还是她十一二岁的时候,与贺兰敏之那一场决斗。那时他看得呆了,却也只能看看而已。他瞧着贺兰敏之亮晶晶的眼睛,知道对方有着与自己同样的心思。

      然后,贺兰敏之追到帝踏峰上,混入女尼当中,在她闭关的山门外静候三年之久。却最终没比过她的耐心。她潜修剑道,一闭关就是五年。静斋的人都议论纷纷,帝后在大明宫内更是慌了神。她终于出来了,贺兰敏之却已被武后贬谪,终于死在韶州。

      贺兰敏之,到底是你没福。李令月长大了,比你想象的更美,比你的画中人也更美。

      法明只顾打量令月,把她身边蓄着两撇小胡子的文雅公子忽略得一干二净。琴音箫音一齐断了,令月诧异道:“阿颐?法明?你们何时来了这里?——这死者是谁?”她身旁的翩翩公子也发话了:“这位小友不知高姓大名?你怀中抱着的女子,却是好生眼熟。”

      令月缓行慢步,却片刻就到了法明面前,她一伸手,法明乖乖把徐书颐递交给她。令月答道:“侯公子好生糊涂,这便是徐家的书颐,她五岁时你见过她的,当时在场的还有我师父和我。”

      侯希白欣喜道:“小书颐都长这么大了!师父泉下有知,必定十分欢喜。”侯希白号称多情公子,师承当年的邪帝石之轩,石之轩正是徐书颐的外公。

      令月随口道:“你师父早已知道了,他们一家三口每年都去石之轩坟头祭拜。”伸手搭徐书颐腕脉,凝神片刻,蹙眉道:“她这是中了毒。谁下这么狠的手?”

      法明一面与侯希白见礼,道自家是净念禅寺的僧人法明,又表达了对花间派之主侯希白多年以来的仰慕与推崇。一面回答令月道:“是这刚死的女刺客做的。她来为贺兰敏之报仇哩。”同时留神令月的反应。

      令月不由得扬起了眉:“贺兰敏之死了?谁杀的?”

      法明道:“圣后亲自下懿旨,书颐从长安千里奔袭直到韶州,用马缰将其勒毙。”

      令月匪夷所思道:“我阿娘废了他的武功?”

      法明道:“我不清楚。”他见令月只是沉思,问道:“公主对此事有何看法?”

      令月摇了摇头:“这不重要。现在阿颐中了毒昏迷不醒,我们先救她再论其他。”抱着书颐率先走入小楼,侯希白立刻跟上,关切地查探徐书颐的脸色。

      法明落在最后,自嘲似的笑了笑,又仿佛松了口气——贺兰敏之,原来到死,你也就落了个不重要。

      不过武家的女儿,一贯如此冷心冷肺、狠心薄情,从他师姊,到他师侄,他倒也是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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