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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寒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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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烟雨最是恼人,细细密密,沾衣欲湿。
卯时,天色氤氲透着清亮。街上行人甚少,街边的店铺多也仍未开门。雨水打在青石板上,宁静悠长。
寒鸦手抚云鬓,懒懒地斜倚着窗,没有梳妆。濛濛雨丝沾湿了她苍白的脸颊,打湿了她的鬓角。
这天气应该没有人会来了,她想着,起身关了窗。
梅雨季大约是要到了,双膝隐隐作痛,她伏在了柜台后,长发垂在肩上,生生勾勒出几分娇弱几分妩媚。
四下静谧,唯有雨声滴答不停。
寒鸦的腿有旧疾,每逢阴寒天气就阵阵刺痛,这对她来说并不是难以忍受,甚至,她感激这份疼痛。
疼痛就像最好的伙伴,她想着,至少它从不远离,至少它会提醒自己,你还活着。
雨落阶前,缠绵不尽,往事如烟,丝丝入梦。
寒鸦本是有名有姓正经人家的女儿,可惜家道中落,父母双亡。姓名在这乱世之中失了意义,便也逐渐忘了。
一个无父无母的小女孩,最该关心的是如何活下去。本该是承欢膝下的年纪,她却偷过东西骗过钱,和乞丐抢过食物。
饥荒,瘟疫永远和战乱相连。胃里永远都有着被灼伤的感觉,满溢的胃液似乎一路向上洞穿了心脏。大脑也像被放在熔岩上曝烤,所有无用的事都被蒸发殆尽,只有活下去的欲望愈发强烈。
没有任何原因,没有任何目标,只是单纯地想活下去。
她也曾被人牙子看上,险些失了自由身。面容清秀的女孩,卖去秦楼楚馆或是富贵人家为奴为妾都不失为一桩好买卖。对于她来说,或许也是一个去处,最少免了四下流离无枝可依。
可她逃了出来。
就算这样能活下去,她也不愿。
那夜,她躲在巷角,听着杂乱的脚步声轰轰烈烈碾压而过。一夕之间,满城风雨因她而起。
一开始,只是青楼的龟公打手要抓她回去,杀鸡儆猴。她虽然长的标志,可年龄尚幼,老鸨还未看得上眼,只使唤她做些端茶倒水的活儿。即便如此,规矩不能坏,若让她逃了出去,今后楼里的姑娘多半是不会安生了。
后来抓她的人里多了些地痞流氓。原来是前些日子上茶之时,有恶霸见她生的俊俏,有意收她入房。他曾向老鸨讨要,偏生那老鸨不识好歹,以年纪尚幼打发了过去,不知是还存着些良心,还是思忖着将来能赚更多。能在这地界十余年而不被欺压,想来也不是好相与的。恶霸不敢强要,却心痒得紧,如今她逃了出来,倒是正中了下怀。
她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声息渐渐悄了,她将头上的箩筐推开一角,向外看去,却瞬间凉了心——三四个地痞正走进小巷。他们虽然搜得马虎,可这里地方太小,被发现是迟早的事。
一个汉子径直向她走来。巨大的黑影带着不可抗拒的重量,她几乎被压得喘不过气,只能大口呼吸着空气以保持冷静。可是呼吸声也可能暴露她的位置,她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避免发出更多的声响。
那个汉子在她边上坐下了,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的胭脂味道,甜腻熏人,如同蛇的唾液黏附在全身,洗不掉的肮脏味道。
“娘希匹,这小贱人年纪不大倒挺会折腾人,前日刚上春香的床就被喊来找人,都两天了还寻不到。要是让我找到那小贱人,一定要肏得她哭爹喊娘,看她以后怎么躲……”坠在最后的地痞骂骂咧咧地翻看着不大的地方。她听着那些下流话,恨不能缝上他的嘴,可她不能动,若是动了,便坠入地狱,不得翻身了。
她边上的那个汉子打断了他的话,“好好找吧,别说些有的没的了。老大看上了那丫头你还能动得了她不成?”
“嘿,这可说不准。老大前几月还看上个卖唱的,强要回来做了小,刚开始不也宠得跟什么一样,最后还不是便宜了我们?哦对,那时候你还没来……我跟你说,那妞还真是漂亮,现在想想都觉得可惜,咋那么不耐操呢?”他又往里翻了翻,这里杂货堆积,能藏人的地方倒真不少,“我估摸着这丫头也撑不了多久,虽说长得是水灵,可脾气太闹,不出一年老大就会厌的,到时候咱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我说兄弟,看你年纪轻轻的,还没开过荤吧?改天咱一起乐呵乐呵去啊?”
其他几个地痞都哄笑起来,话题渐渐扯到了哪家楼里的姑娘技术好哪家馆中的姑娘身段靓,唯有她边上的汉子依然坐着,也不参与他们的疯言浪语。
她渐渐有些迷糊了,两天不吃不喝虽说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可她到底还是个孩子,持续紧绷的神经承受不住开始罢工。脑袋很重,控制不住的疲乏,直到撞到箩筐的边缘,轻微的声响让她心中猛地一紧。
抬头,对上的是那汉子的眼睛,漆黑如夜。
“出了什么事?”远处的几个汉子问道。
“没什么,”他盖上箩筐,“这里也没有找到。”
“该死的小丫头,跑哪里去了……“
稀稀落落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她抱着膝盖,腿脚依然有些发软,刚才有那么一刻,绝望笼罩了她的心头。
她确定他看到了她。
她在他的眼里看到了自己狼狈的样子。
不管是被抓回青楼还是掳去给恶霸欺凌,她的下场必定不会好过,若只是被打一顿饿上几天便也罢了,若真如那地痞所说……别想了,反正现在暂时是安全的。虽然不知那汉子为何放过她,可现在活着不就好了吗?她安慰着自己,明日趁早市出了城,她就能彻底逃离那些肮脏的人了,只要等明日就好了。
尖利的惨叫划破黑夜,将睡未睡的她浑身一震,本是跳起的动作由于被困在箩筐中而没能实现,倒是弄出了不小的动静。她没有多余的好奇心,现在,睡眠对她来说比什么都重要,她必须养精蓄锐,为了能一早离开这座城,所以她只是调整了下姿势,复又昏昏欲睡。
可惜,现实这东西总不会随了人的愿。
有的时候,你不去找麻烦,麻烦也会来找你。
就像现在,跌跌撞撞的地痞出现在巷口,惨白的月光打在他脸上,惊慌恐惧的表情一览无遗,本就猥琐的脸更显扭曲了。他似乎没注意到这是条死路,只是一直向前跑,直到再也跑不下去。
她自睡梦中惊醒,不是个好梦。梦里有人拿热水泼她,难受极了。眼睛尚未睁开,耳朵却先运作了起来,周围传来兵器相击的声音,清脆动听,暗藏杀机。
脸上的皮肉不是很舒服,她伸手抹了一把,粘稠的液体。鼻子这才开始工作,隐隐的血腥味令人作呕,月光下,整只手都是鲜红的颜色。
那是血的颜色。
地上是两三具尸体,那些地痞的尸体。
在她刚反应过来时,她的脸上又是一阵湿热。
透过箩筐的间隙,她抬眼看去,望进了一双漆黑如夜的眼眸。不久之前,她还在那双眼中看到了自己,而现在,那双眼眸的主人再也看不到了。
锋利的刀将首级从躯体上割下,利落的人将战利品放入匣子中。
她呆呆地抱着膝盖,睡眠的匮乏似乎阻隔她对身体的控制权。她觉得她该做些什么,尖叫、隐藏、躲避或者反抗,随便什么。可她偏偏什么都做不了,就像她今后每次面对他时那样。
什么,都做不了。
“原来还有一个啊。”
听声音还是个少年,可他行事果决狠厉,连取数条人命也无动于衷。
他对着她举起了匕首,月光般清冷的兵器。她毫不怀疑他会杀了她,那或许和踩死一只蚂蚁差不多。
她紧盯着他璀若星辰的眼眸,那双眼眸生的极美,她在里面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轮廓,她觉得她在里面看到了全世界,可事实上,那里面只有她。
她说:“我想活下去。”
戴着半截面具的少年似乎笑了,眉眼弯弯像只窃笑的狐狸,“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是的。”
那一年,她十岁,入了东北极寒之地,拜入寒冰门下。
寒衣,那个虚长她八岁却已让武林再起腥风血雨的少年,为她起名寒鸦。
此后,这名一直伴着她,年年岁岁,暮暮朝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