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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五 西出阳关无故人.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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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未经言语交流,但刘玄念立时领会其用意,兀自迟疑着,忽听背后微弱的破空之声,几支羽箭正自黑暗里的某制高点疾飞而至。不容他再犹豫,刘玄念拉着李靖快跑数步,躲过了那几支箭的攻击。李靖看着钉在地上,尚在微微颤抖的箭矢,不禁一怔。这箭似乎是专为夜袭而造,悄没声息地,已射到了身前,他竟丝毫未察觉。
刘玄念拖着李靖,一路左斜右拐,曲折前进,闪避着如雨而下的箭阵,翻进水池,重新回到底下的石洞内。李靖回身欲待关闭头顶暗门,才发现双手高举依然碰不着穴口,心中顿时疑云笼罩,不得其解。
“不必管那门了!”刘玄念道,“最好把所有人都引下来,一网打尽!”
李靖皱起眉,正想着这样空无一物的地方,如何可能一网打尽,突然灵台一闪。刘玄念晃亮火折的时候,李靖率先跑进适才的通道,并无怎么费力地,就拔出了卡在石缝间的铁剑,双手握住,只觉沉甸甸的,寒气迫人,明明年深日久,剑身上却找不见一点锈迹,着手处还有种冰凉又烫手的奇特感。
“你居然把剑拔出来了……”刘玄念又惊又喜,眼里闪耀着熠熠光芒。
李靖手拄长剑,转身要去迎敌,刘玄念却道:“等等。”说着在石壁上摸索着,寻到一小块松动的石头,轻轻推了进去,露出拦路大石上的一道凹槽。他把火折交给李靖,长长地深呼吸一口,扎稳马步,双手放在凹槽上,找准施力点,牙一咬,眼一闭,开始推动巨石。
李靖看他浑身绷得紧紧的,显已出尽全力,才一会儿工夫,就忙得满头大汗,而巨石却依然纹丝不动,不免有些担心。想要帮忙,可在这狭窄的通道里,机关设计的位置又这么刁钻,第二个人根本插不上手。就在这时,寂静的石道间,来回动荡着传来一连串空洞巨响,以及噔噔跑动声,不问可知,突厥兵已追了进来。李靖面容肃杀,抡起铁剑,便要冲将出去,然而又是刘玄念的声音,制止了他。
“在水里……你能憋气多久?”刘玄念艰难道,短短几个字,便吃力得额角青筋暴起。
李靖愣愣道:“不……不算太久……”
一支长箭呼啸着飞来,射灭了他手中的火折。唯一的亮光也消失了,通道陷入彻底的黑暗中。那噌噌的脚步声也加快了速度,朝他们逼近过来。
“太,太遗憾了……”刘玄念蓦地大喝一声,只听卡隆隆的一长声石块摩擦的响动,仿佛是从石壁深处钻出来的,尖锐刺耳,足有千斤之重的巨石,居然真的应声而开了。
“快闭气……”话刚出口,还没被李靖清楚捕捉到,即被石后汹涌而来的大水冲散掩盖。
猝不及防之下,李靖一个没站稳,便被洪水冲向了通道口。危急中,一双温软的手抓住了他的右腕,然后覆在握剑的手上,用力砸向石壁,使剑身嵌入其中一半,借以稳住了两个人的身形。
至于那些突厥兵,就没这么好运了。一个个惨叫着,有的在水流带动下撞向石壁,直接一命呜呼,其他幸存的也无法逃出,旱鸭子的草原骑兵,到了水里只能玩命地扑腾挣扎,完全一筹莫展。
李靖的憋气时间确如其所言,不算太久。没消多会儿,他就涨红了脸,支持不住了。刘玄念趁着大水尚未淹没通道,托起李靖,让他的头伸出水面,呼吸了最后一口空气。等到水注满了整个石穴,水流也已趋于平稳。刘玄念拍拍李靖,指向巨石移开后,前方显现的一束亮光,李靖点点头。两人拔出铁剑,手脚并用,朝通道出口游去。
亮光越来越强烈,近在眼前,却仿佛总也游不到头。很快,李靖又憋不住气,呛了一大口水。刘玄念不声不响地绕到他身侧,打晕了他,一手捡起沉底的铁剑,一手拖着李靖,双足轻点石壁,势如奔马一般,飞速破水前行,眨眼间便闯入了明亮的光锥里去。
出了黑黢黢的石穴,刘玄念闭目适应了一番,再睁眼时,已经身处幽蓝世界的环绕之中。
倾泻而下的月光,和蔚蓝明澈的水波交融在一起,这一瑰丽之极的景象,乍一看,还以为是宇宙中某些不为人知的星云;然而包围周身,温暖体贴如母体的水流,又令人觉得,宛似进入了一大块蓝宝石的内部,安全且安心。但要往更幽深的水底望去,便瞧不清是何情景了,唯有不断冒出的一串串水泡,伴随波影摇曳,使人产生一种错觉,好像四周是诡异的蓝光火焰,在喷发,在燃烧,在唯美地毁灭。
顷刻间,刘玄念便游到了岸边,将李靖拉上沙滩,轻拍其背,让他吐出呛入的那口水,便平放在地上,任其自然醒觉。
此时,明月已升至中天,银色清辉普照于地,将周围的景象清晰显现出来。极目远眺,刘玄念所站立的地方,河面正好是最宽处,天然形成了一个迂回的大港湾。目光所及,但见两侧绝崖岩壁,光秃陡峭,山下间或几处低矮的土坯房,若有若无。月光下,静立的房与流动的波,阴暗分明,和谐有致。由于烟雾流荡,山光水色,变幻无穷,俨然一幅活脱脱的泼墨山水,别有诗情画意。
这里果然是四季如春,尽管刘玄念全身湿透,却不觉分毫寒意。刘玄念摊手坐下,长吁了口气。重新回到家中,这块真正属于他、也是他所属于的土地,未来必将叶落归根的故乡,这段时间以来,异地漂泊的孤独与无助,终于一扫而光,烟消云散,留给他慢慢体味的,只有空气中的甜甜幽香,以及久违的松弛与轻快。
休息片刻,刘玄念起身走进附近一间土坯房,没过多久,旋即出来。估摸着差不多时间了,刘玄念复又潜进地下石穴,将通道里的巨石推回原位,封闭了这个峡谷的唯一入口。善后完毕,这才爬回岸边,放心沉沉睡去。
当李靖悠然醒来时,已是翌日清晨,只剩他一人躺在河滩上。经历了昨日的“龙挂”奇观,水下惊魂,眼前所见之景,居然再一次令他惊呆了。
两仞皆是西北特色的土黄山岭,褐色石岩之间,却不合时宜地昂然生长着,深红色的秋牡丹,在危崖边上迎风而立,像一片片云霞倒映在静静的河水之中,明艳绚烂。烟斜日隐之际,暖气上蒸,清露从层层花瓣上洒落下来,溅起河水清涟,弥望遐迩,有如图画。
“你醒了?”刘玄念从高处走过来,将刚采摘的野果扔给李靖,笑道,“这儿的景色,不辜负你长途跋涉一场罢?”
李靖道:“景色美则美矣,只是太静了。”
刘玄念颔首道:“早晚有一天,我会让她重新热闹起来。”
李靖凝目注视不远处的几间房屋,沉声道:“事到如今,你还不准备说真话吗……”他转过身,深深望着刘玄念,问道:“玄念老弟?”刘玄念愕然道:“什么?”李靖微微一笑,徐徐说道:“从进入兴隆城开始,你不是一直在对我撒谎吗?”
对于这项指控,刘玄念既未着急否认,也没有谎言被揭穿后的心虚慌张,倒似等着他继续说个明明白白。
李靖道:“那个水池,不可能是什么唯一的进出通道。是吗?”见刘玄念不回答,他便接着道:“水池上的洞口,又是泥沙,又是石板,只能从外面打开,且今次才是第一回打开,是以,它就不可能是出口。水池下的石穴,设计得更是微妙。”他随手抓起一块碎石,在地上画出地穴的简略图形,比划着道:“如你所言,三条通道,一条通黄河,一条通这里的……”
“冥水。”刘玄念提醒道。
李靖笑道:“对,还有一条通冥水河,三条通道,一开俱开,一关俱关。当通道关闭,便如昨夜的情形,对于出来的人,一把铁剑就能卡住脖子,想进去的人,也会被洪水冲溃;而当通道打开时,两条河的水都会涌入,池水也就永不枯竭,处于满水状态,那又如何开启洞口?因此作为入口,更加不可能。”
刘玄念听得连连点头,赞许道:“真不愧是药师兄,哪怕被人追得慌不择路了,依然思维冷静,条理清晰。”
“这么说,你是承认了?”李靖心中莫名失落。
刘玄念低头踱了几步,失笑道:“有对有不对罢。”他蹲下,指着图中那第三条路向未知的通道,道:“我承认,隐瞒了两件事,其中便有这一条。这第三条,通向沙漠深处,是开是合,也正好与另外两条相反。简单来说,两条河水涌入,它就关闭;两边河水阻断,那沙漠便如一个巨大的海绵,会把里面的所有积水都吸得一干二净。”
“如此设计,虽然更加巧妙,”李靖道,“但并不能推翻我的结论。”
“确实。”刘玄念微笑道,“那个水池,是到万不得已之时的一条备用通道,并不常用,但这不是因为它难以开启。巨石,大水,都是为了拦住外人,对我们族人而言,均视若等闲。”
李靖道:“什么铁剑为凭,没有开通痕迹,什么黄河倒灌,淹没大半城池,难道你忘了这会儿是冬季枯水期吗?若非突厥兵追击,怕是你根本不会领我进来这里。看到通道从未打开,我不疑有他,现下多半已踏上归途了。”
明明在被人像“情敌”一般指责抱怨,刘玄念却忽地扑哧一笑,十分开心道:“我隐瞒的第二件事,是真正的出入通道,其实就在那‘龙挂’之下。要避开雷电的轰击,陆地、水面都不行,只有水下,方能安全通过。你瞧,还是得长时间的憋气才行。我隐瞒你,不是为了你所想的原因,而是出于体谅,不得已而为之。”
对他这番说辞,李靖是似信非信,径自走向高处的土坯房,挨个查看,但见各式椅榻家私齐备,全都尘土寸积,不知已有多少年无人来此。几间发现铜镜的屋子,他着意多转悠数遍,徘徊不去,但除了镜上铜绿,妆奁落灰,依旧一无所获。李靖长叹口气,这一下是彻底明确了,那白色幕离的主人并未回来过。
一直独立在冥水前,垂首沉思的刘玄念,听见脚步声才一惊而醒,笑着相迎。
李靖却破天荒第一遭,冷着脸道:“你是不是早就盼着,这么一种结果?不……”他刚说完,立即又否定了自己,显然脑子已略混乱,迟疑道:“也许……你是一早就知道,是这么一个结果……”
刘玄念默了默,慢道:“别的暂不提,但我所说的有关兴隆城的过往,一字不虚。城中的情形,来不得弄虚作假,可明证我所言不差。而这,也是小弟请药师兄不辞辛苦,远行到此的首要目的……”
李靖面容蓦地一肃,惊出一身冷汗。他原以为,刘玄念遮遮掩掩,顶多是不想让自己进入峡谷,找到师妹静儿,可听他这一席话,似乎整个西行之计,都是他早有预谋,有所求而为之……如此衍伸下去,细细思量,真有惊心动魄之感。
刘玄念自知失言,忙笑着岔开道:“好了,此事以后再行絮说。水池上面,必定还有突厥兵守着。现下咱们先考虑一下,如何安全出谷才是。”
李靖不置可否,目光却已转向了冥水东流出谷的最尽头,那横截半空当中、时刻大显神威的“龙挂”之上。
水中憋气的本领,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可以练就,且目测那“龙挂”的覆盖范围,其通过时间之长,即便是生于海边的渔民人家,怕也远超过他们所能憋气的极限。这是人力所不能为之事,李靖纵腹有千谋,对此也无法可想。不过端看刘玄念自信卓然的神态,俨然这种超出人力极限的大难题,当真视若等闲,小菜一碟。那就不妨放宽心,且听听他有何锦囊妙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