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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愚蠢的小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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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愚蠢的小丑
——人们欣赏小丑,是在欣赏它的愚蠢。
*
冷凝的气氛并未持续许久,楚危素来自制,他很快收拾干净脸上情绪,但神色仍是惨淡,惨白枯瘦的手紧紧抓着合金制的轮椅靠手,显示出他心情的并不平静。
“这件事我们之后再提……”他勉强挂上温文的笑,“阿谨,别惹我生气,这对你没有好处。”
“那我再问你一次,这是哪里?”
楚危沉默半晌,道:“知道对你没有好处。”
“这我自己会判断,不劳你费心。”孙远桥冷冷看着他,“我想我有这个权利决定我的去留。”
“权利?”不知道是他的那个词刺激到楚危那条敏感的神经,他眼神登时阴鸷起来,他重复一遍,声调猛一拔高,带着惨烈的嘶哑,“孙谨行!你凭什么跟我提权利?如果不是我,你早就死在那个码头了!我带你回来,不是让你接着去送死!刘阳是个什么人我比你知道得更清楚!他心狠手辣,为了钱什么都能做!你以为你一个小警察能顶什么用?他早就知道码头里混进了暗线,你进去不过就是送死!你今天站在这里,怎么不想想自己是怎么出来的?”
他胸口剧烈起伏,像是被撕破了温文的假面具,脸上一片凄惨狰狞,“我凭什么给你这个权利!如果、如果不是我发现得及时……你、你、咳咳咳——”
他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脸上泛了不正常的红晕,一片厉色却掩不住眼中刻骨的伤痛。他声音渐低,似是呢喃,又似低泣。
“……你怎么能和我要求这种……让你去送死的权利?”
孙远桥却是无动于衷,他冷冷看着楚危,仿佛像是看着陌生人一般。
“我要死要活,跟你没有关系吧?七年过去了……你怎么会天真到我还是那个曾经对你欲予欲求、言听计从的傻瓜?你口口声声说对我好,怎么不问我相信不相信?”孙远桥微微走近几步,弯下腰逼近楚危,“还是说……在我孙远桥身上,还有什么东西是值得你去榨取的?”
“你!——”楚危唇瓣翕合,脸上惨无血色。
孙远桥却不在乎,腐烂了的伤口只有挖出了烂肉才能好全。他的心早就已经千疮百孔,他这一段话,不过是给自己补上一刀,痛得久了,麻木了,也就好了。
七年前的一切都像个噩梦,笼罩在孙远桥身上使他夜不得眠。他压抑得太久,悲鸣了太久,以致如今令楚危这个名字已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要么避之惟恐不及,要么同归于尽。
而楚危……怎会以为他会怕死?
“我就算是去送死,也是我自己的选择。楚危,你和我从来不是一道人,你现在惺惺作态的样子……真叫人恶心。”孙远桥无所谓的笑了笑,直起身不再去看楚危的神色,向着门口走去。
只是,他终究没能站到门口。
“碰”的一声枪响让一切戛然而止,孙远桥不敢相信地回头狠狠瞪了楚危一眼后挣扎着伸出手摸向门口却没有力气支撑他做下去,只能不甘心地倒在地上,全身无力地陷入昏迷。
而楚危无力地垂下握着枪支的手,粗喘了一会,才缓缓地、颤抖着移动轮椅移到失去意识的孙远桥旁边,艰难地弯下腰,握住孙远桥的手,捂向自己的脸。
“阿谨……”
——我到底,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而当他回过神,已是一脸泪痕。
*
孙远桥为他的不驯服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在床上躺了整整两天。
也不知道楚危是从哪里搞来的麻醉枪,那一枪打下去孙远桥简直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接连两天全身麻木,动弹不得,失去最基本的自理能力。
——丢脸!太丢脸!
孙警官气得脸都黑了。唯一比较欣慰的是,在这两天里,他没有再见过楚危。他并不清楚这到底是件好事还是坏事。但心里隐隐却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他实在不想再正面对上楚危。那么多年过来,哪怕孙远桥不愿意承认,也清楚明白楚危对他的影响力早已根植进了血脉,如今这一面,不过是开启过往的钥匙,是他逃避已久的记忆复苏的前状。
这一场交锋,孙远桥被动地处于下风。
他不知道这几年楚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可以确定的是,现在的楚危虽然不良于行,身上散发的气息却叫孙远桥隐隐觉得害怕。孙远桥毫无把握,这让孙远桥不禁想起从前的楚危来。
那大概是他离家之后最为温暖的十年。温暖、美好,以致一碰就碎的十年。珍贵的东西不好好保护起来,就容易毁坏。孙远桥一方面感念他给自己带来的温暖,可同样也为这温暖而感到痛苦。
楚危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儿,打小住在离苗寨不远处的既破旧又难以遮挡风雨的小木屋里,生存已很是不易,却还强咬着牙带大了与他无亲无故的孙远桥。
这在当时是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更何况那时的楚危不过十二岁的年纪。
但当时楚危对孙远桥也实在是好,无论怎么艰难,只要他有一口吃的,就绝不会少了孙远桥。而等到后来日子渐渐好转了,更是像要把孙远桥宠上天去。
也是幸亏孙远桥幼时家教好,性格已经形成,才没让他娇惯坏。
在当时小小孙远桥的心里,楚危简直就是个无坚不摧的天神。——他在自己最危难的时刻出现,又对自己始终不离不弃,人事懵懂的小孩儿心里就种下了那么颗种子,时刻期待着回报楚危,哪怕是半分也好。
知恩图报不是说着玩的,楚危对孙远桥好,孙远桥就变着法的对楚危好。小小的孩子在破旧的小木屋里过早地独当一面,阿哥出去了,小谨行就努力地认着课本上的字温习功课、打扫房子、烧柴煮水……做一切自己能做的事,哪怕对方并未要求。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好,的确是要理由的。那十年里,他们的日子过得再苦楚危也没放弃孙远桥,他们像是一对真正的兄弟,相互扶持,相互取暖,生死不离。
所以,经历了那一夜的孙远桥才会那样难过、愤怒以及绝望。
那前所未有、深入骨髓的绝望让孙远桥之间回想起来仍会觉得痛苦。
割在心口的伤,会随年岁渐渐痊愈,却永远刻上了印子。孙远桥自旧梦醒来,除却麻木,再不知做如何表情。
而这已经是他被带到这鸟不拉屎的别墅的第三十天,整整一个月。
在那场实在称不上愉快的会面后,孙远桥再也没见过楚危,仿佛当日的一切不过是他的臆想。而楚危的出现,也不过是一场幻梦。
孙远桥被困得无聊,正打算找点什么打发时间,门铃声叮铃响起。
楚危以及家佣都有钥匙,这按门铃的人是谁孙远桥猜不到身份。他在这片天地里不得自由,也无谓给楚危添点堵。这点体现在楚危令行禁止什么,孙远桥就偏偏去干些什么,活像个任性妄为没长大的熊孩子。
孙远桥一面厌弃自己所为,一面靠近窗口看向外头。他没有钥匙,自然也开不到门,这地方除了阳台到处都装了防盗网,楚危简直是把这房子武装到了指甲,生怕一不留神就把人丢了。别说这房子防盗做得好,只怕这地方不远还被楚危安插了人。
而当他透过窗口看出去,才觉得这命运真是在不适当的时机给了他一个大惊喜。
——他大概知道这是哪了。
孙远桥张张嘴,大声喊了个名字。
“阿塔朵阿嫲。”
铁栏杆外站着个五六十岁的穿着百褶裙、头戴银饰的苗族老阿嫲,她听见孙远桥的叫唤,抬头看到青年的脸,先是不容置信地眨了眨眼睛,又像怕自己眼花使劲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看错后,遍布褶子的脸瞬时笑成了菊花,口里拿苗家土话说着:“阿谨你总算回来了!天宝之前跟我说这里有人我还不信哩,回来多久了?怎么不来看看阿嫲?”
孙远桥朝着铁栏杆外的老阿嫲尴尬地笑了笑,想了想说:“我这不是刚回来嘛。楚……阿哥出去的时候不小心把门反锁了,我就不请您进来坐了,要不然过两天又时间了我再跟阿哥过去苗寨看看您?寨老现在还好吗?”
他幼时受了这位阿塔朵阿嫲诸多照顾,俗话说患难见真情,孙远桥实在不愿意去糊弄这位好心的老阿嫲。
自然,不糊弄,也不代表说实话。
阿塔朵笑眯眯地摆摆手,说道,“没事没事,老头子身子骨好着呢……什么时候来都行,我就是过来看看,过会就走哩。就是没想到过了那么多年竟然还能再见到阿谨你……你阿哥身体不好,你回来了多照顾照顾他,当年你不见那会他找你找的可疯了,腿也不肯去治,拖啊拖啊的这会身体都要垮——”
孙远桥听着不由得眼皮子一跳,隐隐觉得不妥:“阿嫲……这是什么意思?”
阿塔朵显然很意外,“啊?他没告诉你吗?”
他们现在这样的状况,见了面只会是两相对峙,故友重逢互诉衷肠这样的事,又怎会发生?孙远桥只能勉强道:“这……您也知道我阿哥他那性格的……”
“哎,也是,他那性子就是倔!……”
*
送走阿塔朵,孙远桥摇摇晃晃进了大厅,深吸一口气,脑中却依然乱如杂草。
一片紊乱,什么也想不到。
他并不是没有注意到楚危的腿,只是愤怒的心情压住了理智的运转,他根本不肯去追究这里更深层的原因。
七年前那场大火的场景仍历历在目,他还记得在一片火海中自己的悲鸣绝望,兄长带着刘雁戈决然离去的场景。
无论他喊多少声阿哥,楚危都没有回头。
他肯定是听见了的,孙远桥甚至跟楚危对视过。
可最后……他仍然是放弃了他。
如果不是潜伏在红花会的与孙家交好的警方暗线恰巧认出了他,那么此时此刻的孙远桥,早就葬身火海,成了一堆无名焦炭。
那一夜后死里逃生的少年回到了孙家,又从暴露了的警方暗线口中得知了一个消息:楚危很早之前用孙远桥随身携带的长生锁拜托过他寻访孙远桥的亲人,在得知了孙家的消息后却又不知为何作罢。
被当成商品待价而沽、被兄长背叛……各种错综复杂的现实接连向孙远桥袭来,压得他无法喘息,甚至夜不能寐。
起初他还带着一丝侥幸,觉得一切都是误会,但月后的一次云南之行,彻底打碎了他的幻想。
他跟着兄长到了云南苗寨的故居求证,而到了地方却发现原来破旧的小木屋不复存在,焦黑的土地证明了一切,孙远桥当初就晕厥了过去。孙远风送孙远桥去了酒店,自己去做了一番调查,才发觉自家弟弟口中的楚危,此时……由于亲入火场救出了红花会的少主而成了红花会老大刘阳眼前的红人。
……一切都是噩梦。
再无法侥幸的孙远桥收整了心情,随着兄长离开,此后再未踏足苗疆之地一步。
而如今,再听闻楚危残废的所谓真相……叫他如何能信?
——他一句都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