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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十九、过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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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我趴伏良久不曾动,英翰屈身靠近我:“你该不会是失败了在哭鼻子吧?”
我闷哼回答:“你才哭鼻子呢!”顿了顿,又说:“你了解过去的我和现在的我,我却不了解自己的过去和你的过去,这不公平。”声音里有愤懑和委屈。
英翰也俯的更低,有淡淡的影子覆在我的肩上。我立即以最快的速度伸手抓住他垂落下来的黑色发辫,得意笑道:“抓到了!”
英翰伸出一根手指抹去我鼻尖的泥,叹口气:“果然非好逑也。”
我用力一扯他的辫子:“我非好逑,干卿何事?”
英翰立起身,发辫随之从我手中滑走,他说:“算你再赢一局。”
我自然明白,若非他有心让我,我肯定是近不了身的。
站起身,拍着身上的尘土,见他似笑非笑的目光,知他又在笑我不够端容静好。我无所谓的说:“这算不得什么,以前在边关……”话说到一半却说不下去,因为我想不起我要说的是什么,复又收住,“既然我赢了,应该是我问你问题才对。”
英翰伫立原地,一身玄衣,黑色发辫轻扬,墨色瞳中有深邃凝寂:“你想知道我为何在此处……”
“等等!”我猛的打断他,“我换一个问题,你……是如何被训练出来的?”英翰为何被放在我身边,意欲何为这个问题,是我和英翰之间最后一道屏障,若无此障,很可能绞进什么不可测的麻烦之中,又或者,我二人间届时是敌非友。
其实英翰说我“自我中心”也只说对了一半,如若是我,另一半应该是“趋利避害”,发于本能的绕避开对自己有危险的东西。
英翰托腮凝眸,视我许久才说:“可惜了一个好机会。”半边酒窝深深,神情似孩子气的天真。
所谓机会,利弊参半而已,我信奉的是,“君子不涉险境。”
英翰复又席地坐下,姿势一如之前,单手撑地,双腿一曲一伸,身体开合,看似闲逸,实则是经年累月养成的防备习惯,随时皆可遽然而起。
他说:“可知蛊毒?譬如将毒蛇、蝎子、蜈蚣、毒蜂、虾蟆等物同器盛之,任其互相吞食,俟一物独存者则以为蛊。百中取其一、二,与你的胜率相差不多。”
瞳孔不觉一缩,我有些骇然:“难道你……”就是如此残忍训练,以这样的几率存活下来的?
英翰眨眨眼:“没有啊,我只是觉得这样做委实浪费,还不如一开始就选出好的培养,雎鸠一族,从不收无用之人。”
我来回抚了三遍脸,才压住火气,认真听他说话,好不值得!
“从不收无用之人?你并非生而为族人?”雎鸠一族不是代代相传?
“雎鸠一族隐寂多年,族中子弟零散,早就不复得寻,现在冠以雎鸠之姓的,大都是幼时因殊有才能被发掘收编的,如我暗字辈者皆是外姓入族。”英翰的“翰”字藏了一个“暗”字。
“那……你爹娘?”肯舍儿弃姓入族?
“自我6岁入族,就没有父母了。”英翰低首把玩着手中灰质骨笛。
我情绪一动,大抵是族规严明,不得相认,亦或是年幼忆淡,无从相认。
子欲养而亲不待,子欲养而亲安在?我吸了吸气,转而问道:“你的才能是什么?”
“自然是目力。”英翰指指自己的眼睛,“夜视亦可。”那双在月下柔波泛亮的眼瞳,有着遮掩不住的锋锐。
随即听到英翰不急不火的低喝之声:“去!”
我猛回头,树影婆娑,沙沙而动。
“赶走一只夜猫罢了。”英翰望向我疑惑的眼神,“不是说了么,你目力太差,远不及我。”
我撇撇嘴,低声道:“猫头鹰。”
远处传来一声嬉笑,接着是雌雄莫辩的声音:“猫头鹰,好心提醒一句,伯赞近来有所动作,他可是还未放弃的。”飘飘渺渺,散逸入空气之中。
我问:“刚才那人是不是耳力特别好?”隔这么远都能听到我小声嘀咕。
英翰的表情却是迥异于往常,薄细的唇紧紧绷起,眉目冷肃,一旦带点孩子气笑意消失,他就不再是人畜无害的清俊儿郎模样。
我听到自己问出极不明智的问题:“伯赞是谁?”何以能让英翰自乱阵脚?
“伯赞啊……”笑意一点点回到英翰的眉目和唇畔,随着声音却是他将仅有手指长短的灰质骨笛放倒唇边,明显就是不愿意回答我的问题。
看来,赢者的时效已过。
“停!”我赶紧抬手打断他,“要吹等我回房安置了再吹。”我可不想再一次地为枕来天当被,一觉醒来不知以何种方式露宿于外。
英翰果然收笛而立,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赶紧洗洗睡,不过躺在卧榻之上,等了半天也未等到笛声响起,看来英翰这家伙是跑了,招呼也不打一声。迷迷糊糊快睡着的时候,我又想,该不是因为英翰这家伙总是夜半扰民,我才会每天早上起不来,一肚子起床气吧?
不知是否因为与英翰聊了太久,夜里我倒是在梦中寻回过往一二。
一个是关于郎小七的。
3岁的郎小七蹲坐在墙角哭泣,同样细胳臂细腿的我站在一旁问他:“你哭什么?”
回答我的是低低的泣声和西里呼噜黏在一起的哭腔回答。
我靠近听了许久才听明白是被同辈的小子们欺负了。
我转了转眼珠,“你去拿些杨梅与我,我就帮你。”
郎小七擦擦眼睛,认真问:“真的?”
我点头:“当然是真的。”
郎小七迈着小短腿颠颠的跑去拿杨梅。
篮中紫黑色的杨梅各个大而饱满、香气诱人,一口咬下去,露出新鲜红嫩的果肉,甜中带酸的丰沛汁液在口中扫荡,我满足的吐出小核,继续吃下一个。
郎小七默默看我连吃三个,才说:“你说,你会帮我。”
鲜红的杨梅汁喷到唇上,舌头一转一舔,我理所当然的说:“被欺负了哭有什么用,打回去就好了,我外公说了,什么东西都比不上拳头硬!”一边说一边伸出自己被杨梅汁染红的拳头,“你要是打不过,就用咬的。”说完狠狠对着一颗紫黑的杨梅下口,也不管汁液顺着下巴淌下来,弄脏了衣服。
身边郎小七泪痕未干,睁着水葡萄一样湿漉漉的黑亮双眸,也伸出了自己的小拳头,牢牢握住,脸上显出几分日后可见的执拗雏形。
原来,郎小七变成崇武派,也是我的功劳……
另一个是关于英翰的。
那大概是我第一次听到这把清越寂远的笛音,虽然只是极简单的三拍子小调,还带着微弱的颤音。
循声而去,地上躺着的是一具尸体,不不,应该说是一个尚未死透的人。满身的血污,乱发覆面,几处伤口开裂处几可见灰白骨头,呼吸不稳。
彼时二八如许的我,着一身绯红,神情倨傲,看向“尸体”时略微好奇。
我伸出脚尖轻轻触了触:“刚才是你在吹笛?”他的唇边还放有一枚指节大小的灰质骨笛。
“尸体”并未动弹,我四下环视无人,很干脆的打算敛裾绕开,却忽然被一只手紧紧抓住脚踝不放。
“姑娘……打算见死不救?”声音暗哑,气息一时凌乱。
我用另一只脚毫不犹豫的踹过去,“谁知道你是江洋大盗还是朝廷钦犯,本大姑娘素不沾腥,你若要死,等我走远再死不就好了。”
大概那一脚踢到伤处,“尸体”瑟缩一下,却发出吱吱的老鼠似的笑声,“姑娘,相遇即是缘分,不如略施援手吧。”
我不敢置信,居然伤重如此,还有心情调戏,这个倒是有趣,“本大姑娘非医非侠,如何施以援手?”进不能疗伤,退不能扛尸,不是么?
“怀中尚有伤药,还请姑娘打些水来。”
我想了想,又问:“我的信条是‘君子不涉险境’,你若是有什么麻烦趁早说出来,是追兵、仇家,还是情杀?”
又是几声细微的“吱吱”声,而后开口:“只是从高处不慎跌落而已。”
我狐疑,此话七虚三实,不足为信。但思虑再三,终究还是依言寻到水源,却发现没有盛水的容器,摘了几片芭蕉叶子匆匆捧水赶回。本想着细细清洗伤处,到底不是什么好性子,一个不耐,索性就着“尸体”兜头倒下了事。
这“尸体”也不过是闷哼了一两声。
从“尸体”怀中摸出的是两个青瓷小瓶、一个空了的玲珑葫芦、还有一个放着棉布的牛皮袋。我手脚笨重又粗暴的处理了几处大的伤口,伤药如胡椒粉般洒下,包扎后的形状凹凸如洗衣板。
差不多了,我拍拍手,道一声:“好!”就以取食为由遁走,不复回去。
那具“尸体”自然是英翰,雎鸠英翰。
我当时的想法和后来的想法一致,随身带着齐全伤药工具,本身又不是大夫,皆贴着“危险勿近”的标签。
原来,两年之前我已经懂得趋利避害、不涉险境的君子之道。更原来,我还是英翰的“救命”恩人。
虽然差点陈尸的英翰说:“救命之恩,没齿难忘。”不过,我总觉的,他说这话的时候,上下牙齿很是磨合了一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