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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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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马加鞭,全力行军,不许歇息。嬴秦真是急如星火地一路从甘泉市赶回这里的。
数日之前他才在甘泉市接到逃回士兵的密报,嬴赵居然趁着他调出主力来进攻甘泉,营内空虚防守薄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无比漂亮地偷袭了他在肥累的大本营。
据那个逃过来的军士说,嬴赵是趁着一个无月无星的深夜,对他在肥累的营地猝然发动进攻的。他们先是静悄悄地偷潜至秦营边,结果了看门的几个哨兵。哨兵们死前可能弄出了点动静,惊起了数个人,披衣出来问是怎么回事。赵军前锋干脆利落地迅速把他们干掉了,接着便一发喊起杀来,握着长枪戈矛,齐齐冲入秦军营地内。还沉湎在熟睡中的秦军哪里反应得过来,集结都没来得及,就被赵军抢进去杀得乱成一团,只有逃窜的份儿。营寨里火光烁动,鲜血横流,惨叫声不绝于耳,喂马的草垛被点着,焦烟冲天。想要还击的立马被人乱剑搠死,剩下的一些,如那个逃回的军士,眼看取胜无望,徒劳地抵抗了一会,也马上就投了降。
据那人回忆道,战斗大概进行了半个多时辰,终究还是平息了下来,嬴赵不仅一举占领了秦营,并且还俘获了所有活着的留守秦军,夺得全部辎重。精壮的马匹被人牵出来分派给各队骑兵,打开仓库,用营地里的车子把大批粮草运送回去,连结实一些的勾戟盔甲,也都换在了赵人的身上。他投降后,就被分派去喂马,瞧人眼错不见,便偷牵了一匹,连夜奔过来报信。
嬴秦赏赐了他酒食衣服和重金,并令他在军帐内当着所有人的面叙说一遍他的经历。这小兵讲起故事来倒是绘声绘色,大概是真的心有余悸。当听他说到秦军防守不及,营地竟被赵军占领的时候,众秦军将领都面面相觑,大惊失色。他们皆俯首而跪,却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得哆嗦着嘴唇,缄默着。嬴秦还记得,彼时被暮色所包围的军帐内,偶尔传来帐外的虫鸣,烛光跃动,他是怎样地冷笑着,不屑地瞅着那些人,他们各样的衣摆摊在地下,连接起来,铺陈开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还愣着干什么?各位,赶紧拔营回救吧。”
其实这不怪他们,这些人,包括他,无一例外地低估了嬴赵的狡诈。他们都觉得,自长平一役后,嬴赵就江河日下,眼见着一点点虚弱下去,不比从前。上次武遂之战又被嬴秦重伤,那一回幸存下来的许多秦赵两国士兵都看到,那位曾经倥偬戎马剑指雍州的殿下,是如何在战场上烟尘之内被嬴秦狠狠刺中,跌落马下,血染黄沙的。他们都认为,嬴赵如今不过是空有一点匹夫之勇的困兽罢了,根本折腾不出什么动静。况且,韩魏两国早就向秦俯首称臣,大势已去,凭那人怎么狡猾也玩不了之前那合纵的把戏,只能像一尾徒劳挣扎着的黏湿的活鱼般,在积水逐渐干涸的车辙里蹦跳两下而已。
也就是因为这样,嬴秦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调动重兵对赵发动攻势,他是那么熟悉这个危险的敌人,他知道不能给他以休养生息的机会,应当趁着秦军接连得胜,士气高涨,一举剪灭才是,免得日后又徒生困扰。
一开始,他本是想进攻赵地肥累,从肥累将战线全面北推至赵都邯/郸的,也因此才会将全军的营地扎在那里。按理说之前许多次成功了,这一番拿下肥累也应该不成问题。可谁曾想嬴赵败了一回又一回,还是不肯就此认命死心,妄图做灭亡前最后的挣扎反抗。为据嬴秦,那人一封羽檄发往风沙肆虐的雁门边关,驻守代郡的前相国李牧被就此召回,封为大将军,授了描金虎符。他刚一动手,这位大将军立即率领着边防代军与嬴赵的邯/郸赵军于肥累处会合,就依着肥累附近的丘陵地形,筑起了层层坚固的防御工事,秦军被严阻,竟无法前进半分。长烟落日之下,嬴秦曾远眺那赵军驻扎的营地,一座座堡垒竟森严得如同铜墙铁壁一般,坚不可摧。
此处丘壑曼衍,绵延起伏。就算有几片开阔地,也都不大,本就易守难攻。加上嬴赵那时一反常态,缩在营中,不管怎样也绝不出战。赵军壁垒森严,赵国斥兵在堡垒周遭不断地巡逻,只要发现秦军靠近,便立即互相警示,派出□□手乱箭射回。他们双方在肥累附近一带僵持了数十日,战线不能继续往邯郸推进,灭赵大计一时无法完成。肥累久久不能得手,让嬴秦很是头痛,他每日在军中空坐着,听那帐外不甚积极的操练声,虽依然还是故作镇定冷静自持,心里却也烦闷不堪。
那甘泉市与肥累一样,都是赵国的重地。无计可施之刻,军中主将给嬴秦出了主意:用一招围魏救赵,撤离肥累,转而去打甘泉市。他料定嬴赵会弃守肥累,领兵去救甘泉,这样刚好可以在甘泉市布下埋伏,将嬴赵赶来救援的军队一举包围歼灭。
彼时银首人形螭纹的青铜灯内明烛晃晃,乌墨勾就九州疆域,数尺见方的丝帛地图在灯火下泛出诡异的光泽。嬴秦登时在军帐中笑出声来,围魏救赵之法,当年本是田齐设来救嬴赵的,那时邯郸被魏国占领整整三年,田齐用此一法,尽退魏军,使赵脱离危难之境。多么嘲讽,而今日————他当时注视着笼在自己黑色袖口中生满厚茧的手,百感交集————而今日他却要用这法子来杀他了。
不过这样有益无害的毒辣计谋,也倒格外适合嬴秦一贯的行事风格。他总是固执地认为,不够狠心的人不可能夺取这个天下。这场权谋局,本来就是比谁更加薄情寡义的。
所以他用了,他只留下少量兵力看守在肥累的营寨,率领主力浩浩荡荡地去了甘泉市————这真是个致命的错误,嬴赵远比他想象得还要狡猾大胆,他竟弃甘泉不救,且趁他不在,突然出兵,风驰电掣般地席卷了他的大营!
一定是那位大将军李牧在背后捣鬼吧!
算盘就这么落空,等到嬴秦收到逃回士兵的密报,领着他的数万秦军又弃了甘泉市,拔营回援,风风火火地赶回肥累时,迎接他们的是一支早就装备严整的赵军:嬴赵率着他的军队迎面而来,刚好遭遇。
那会儿正是黄昏,暮风呼啸地涌过,满山遍野旌旗摇动。残阳已渐渐地坠下了地平线,唯余下几抹如血的云霞,在霄汉中洇散开一大片渐变的绯红,似烟似纱般铺散开来,浸染了天边卷舒不定的重重云波。金乌返照,灿烂的金色回光一瞬间亮透了大半个苍穹,赤金二色交织互渗,瑰丽异常。
风吹草低,嬴秦独骑出列,冷冷地瞧着一身戎装的嬴赵纵马向他面前来。这正在走近的男人,其实不论用清俊或秀逸来形容都本该十分合适,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嬴赵无疑就有一张极好看的脸,修眉如剑,那双明亮的深琥珀色眸子总是微微地弯着,鼻梁直挺,唇边时时勾起一丝笑意。
可清俊和秀逸都还不足以用来形容他,男人一生戎马,胡服加身,背负箭囊,眉目之间染上了悍勇嗜杀的戾气————他笑起来显得格外狡猾,嬴秦想,或许只能用一种东西来比喻。
玄鸟。英武的、果敢而美丽的鸟,有着相同姓氏的秦赵二人,所共有的图腾。
“几日未碰面,不知族兄在我甘泉市过得可好?”
恍神之间,那人已在他跟前勒马停下,满含笑意地冲他问,颇为戏谑地叫出那个称呼,嗓音清亮动听,语调末尾略略上扬。
“不怎么样。”嬴秦听言,忍不住傲岸地昂一昂首,冷哼道,“不过迟早是自己的领地,”他悠悠地说,心里已经有点期待看到嬴赵气急的样子,“少不得,得迁就些。”
不知为何,他对刺激别人————特别是刺激嬴赵这件事,情有独钟。嬴赵那种烈性子,嘲弄起来,要比嘲弄其他几国都有成就感的多。
果然,嬴赵虽依旧笑着,并没有马上就暴跳如雷,但紧紧咬住下唇的动作却泄露了他的情绪。“嬴秦,”他眯着眼,狡狯地道:“我就算死了你要回来。”
“这还需要算么?”嬴秦不屑地答,神情肃穆,“我回来收复失地,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劫营,你那让人感到忧心的脑子居然能想到这个攻其不备的狠招,族弟,”他也调侃地道,“我很是欣慰。只不过你玩也玩够了,”他向前伸一伸手,低声道:“营地还我罢。”
他话音未落,就骤然感到面前一冷,一道劲风飒飒逼近。嬴赵没有理会他伸出来的手,而是竟兀地拔剑朝他砍来。他出剑极快,嬴秦挡得也极快,只见嬴赵伸手一握剑柄,寒光一闪,叮地一声,电光石火也似,还未待人看清动作,他的剑就已和嬴秦的剑撞在一起。
事发突然,两边的军队大惊过后皆已是群情激奋,沸腾起来。秦军认为自己受了辱,恨不得立即扑上去把嬴赵砍成几段。嬴赵身后的军士们也纷纷举起了弓箭利矢,蓄势待发。
一群沉不住气的匹夫,嬴秦在心内冷笑着暗贬道。他并未去理会,只是抬袖,长剑格住嬴赵手中利刃————料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
“就凭你也想要杀了我么。”
他冰冷地、缓慢地问对面的人道,略略扬起嘴角,故意露出一个讥诮的微笑。
嬴赵其人,愈来愈冲动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在我赵国的土地上,我想杀谁就杀谁。”嬴赵咬着牙,依旧笑吟吟地说,努力想将剑落下去,刺进他的胸口。
“你真是疯了,”嬴秦不禁有些轻蔑地徐徐道:“如果不是从刚才开始就准备着要随时攻击我的话,这种速度你是做不到的。明斗斗不过就来突袭,的确是你的风范,不过,你招数未免也太差了点。”
他说着,加重了手上的力度,将剑锋压过去一些,保持着自己在这场相持里的优势。两人手中的利器在夕照下反射出凛凛银光,嬴赵的招式依然娴熟,可惜力道并不如从前。
“怎么话说,”那人脸上的笑意更盛,“你的另一只手不也一直抓着剑柄吗?”
“那只是因为预料到你会发疯,才提前做好防范罢了。”嬴秦一顿,接着方似笑非笑,语气凉薄地道,“我不像你,喜欢跟人私斗以争胜负,这种行为愚蠢又没意义。”
远处的高台上有雁成群掠过,破空传来数声零散的孤鸣,悠长凄切,哀哀不绝,在这风云涌动的薄暮中使人心生愁绪。嬴秦说完,就隔着两把剑看其后嬴赵的脸,那人咬了咬唇,似乎在掂量着什么,接着,架在腕上的力道忽地撤去了。
“那好,那我就同你两军对阵,一决高下。”
嬴赵似乎真的有些昏了头,昂然地朗声这么笑道,干脆地收回了剑,插入鞘中,然后毫不畏惧地抬眼直视他。那双深褐色的眸子明亮异常,漂亮得仿佛某种珍贵的矿石,他的目光锐利好似鹰隼————可是不,鹰隼又怎么能用来形容他呢,那原本只是他的猎物。
他是喜食鹰肉的玄鸟,性情暴戾,居于平顶山之巅。
当时的嬴秦挥一挥袖,下令列阵,心里却只是觉得好笑。明明是屡战屡败的将死之人,还谈什么一决高下呢?嬴赵所能够做的,不过是,束手就擒而已。
到时候,他颇为阴暗地想,到时候一定要让他千百倍地尝受到,如今营地在自己眼皮下被夺去的,耻辱不甘的滋味。
可是他始终未曾觉察到,那一刻的嬴赵,未免胸有成竹的,太过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