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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碎碎平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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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予一直长到六岁,都和她爸爸睡一张床,爸爸不仅允许她半夜踢被子,还教她在夏天把屁股贴在墙壁上。
长大后的戚予记不清楚很多事情,而屁股和墙壁这档子事儿却记得异常清晰,包括那股凉丝丝的触感,从屁股传至全身,一下子世界好像都清凉了,贴在墙上便不舍得再下来。
而另一件记得全须全尾的就是小创哥哥。
小创哥哥比戚予大四岁,她还在她妈肚子里的时候,他已经能跑会跳,还会抱着御用的蓝花大碗到戚予家要糖吃。
戚予出生的那天阳光普照,天上布满大团大团的云,鲁小创流着鼻涕一脚跨进文岚阿姨家的大门,戚予的姑姑小英见了他就笑。
“小创,说句吉利话,姑姑给你吃糖。”
“什么是吉利话?”
“就是祝福的话。”
“我不会说,我要吃糖。”鲁小创气宇轩昂地与小英姑姑对峙着,目光威严。
“没有吉利话就没有糖。”
小英姑姑比小创高多了,她将一大把五颜六色的糖块举到头顶,鲁小创抬起头来看的时候鸭舌帽掉到地上,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不肯退让,他鲁小创从小便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二流子。
阳光透过天上半明半暗的云,在地上投下忽明忽暗的阴影,鲁小创终于觉得对峙没什么意思,于是扔掉手中的蓝花碗,抱着小英姑姑的大腿就抢起来。
蓝花大碗摔在地上裂成几瓣,屋内熟睡的婴儿“哇”地一声号哭开来。
“碎碎平安,好小创,快说碎碎平安。”
“给不给糖吃?”
“说了保准给。”
“岁岁平安。”
所以戚予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头一天,除了自家人以外,头一个见到的就是小创哥哥,这在民间习俗里叫做“踩生”,踩了生的人,要说一句吉利话,吃一块糖,从此踩生之人和婴儿之间,就建立了某种说不清的羁绊。
大人们在回忆往昔时总以那一年开头,那一年鲁小创踩了戚予的生,这在邻里成为很多年的笑谈,后来戚予的小名唤作碎碎,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然后戚予的爸爸戚成林,和鲁小创的爸爸鲁启开,两个人在酒桌上挥斥方遒豪气冲天,一拍大腿便给儿女订了娃娃亲。
也就是说,她戚予成了鲁小创未过门的小媳妇。
促成这桩美事的是邻居唤云爷爷,戚予出生时唤云爷爷还没有老,耳朵也还没有背,写得一手好字,大家叫他老先生。
唤云老先生从前是厂里的会计,退休以后常常拎着一本老黄历,替人看风水,看手相,选黄道吉日。戚予是听着他的志怪故事长大的,那些故事大都跟鬼神扯得上边。
戚予办满月酒的那天唤云爷爷替她看过生辰八字,算定鲁小创与她天造地设,乃是命里的夫妻,酒过三巡,把这缘分吹得天花乱坠,同样喝醉的一对父亲,在酒桌上一拍即合,当下就订了亲。
然而鲁小创从来未曾承认过他的媳妇,他对戚予的嫌弃从她出生那天就开始了。
那天鲁小创拖着毛毛虫一样长的鼻涕,口水混着糖水滴在前襟上,他像个君主一样,在小英姑姑怀里,严肃地审视着床上那个小小的生灵。
半晌后,他皱了皱眉头,从小英姑姑怀中滑下来,头都不回地跑了。
“真丑”他说。
他只说了这两个字。
这是戚予和小创哥哥的第一次会面,小创哥哥说完“真丑”就对她没了兴趣,这一撂便是两年。
后来鲁小创上小学,背着硕大的书包从戚予家门前经过。那时候秋高气爽,风从远处吹来,吹得鲁小创胸前的红领巾一颤一颤。
他路过戚予家门口,看到文岚阿姨牵着个毛茸茸的小东西在院子里散步,突然有些感兴趣起来。
鲁小创长到六岁的时候已经很魁梧,只是依然留鼻涕,他用手抹了几把鼻子下面拖着的长虫,胡乱擦在校服上,然后一跳一跳地蹦到文岚阿姨身边,俯身下去仔仔细细地观察这个被冷落了两年之久的,他的媳妇儿。
这次鲁小创冷不丁冒出了个笑容,他居高临下地审视戚予,感觉到并没有两年前那么丑,粉扑扑的小脸,胖墩墩的小手甚至显得很好看,他不觉想要伸出手来碰碰她,又不敢太重,怕给碰坏了。
鲁小创没有想到,戚予却抢先抓住了他,孩童小小的手掌又滑又软,像一块果冻,鲁小创面带笑意地端详了戚予一小会儿,突然发现了问题。
“阿姨,她为什么不流鼻涕?”
“妹妹爱干净,没有鼻涕。”
她竟然没有鼻涕,鲁小创多么引以为傲的鼻涕啊,就是在小龙小虎那帮玩伴中,他的也是最长的,而她怎么能够没有鼻涕?
就在鲁小创的满面笑意染上一些嫌弃时,戚予却饶有兴味地把他的手往嘴里塞,被文岚阿姨大呼小叫地拉开。
“跟你说过多上次不要把脏东西放到嘴里,哥哥的手上有细菌!”
“哼,假干净。”鲁小创气的鼻孔呼哧呼哧的扇气,当然他那时不知道这就叫做嗤之以鼻。
文岚阿姨矫揉造作的斥责吓哭了地上的孩子,戚予不明就里地扯开嗓子大哭起来。
很多年后鲁小创依然记得她哭的样子,像一个打着哈欠的小老头,夸张的嘴巴里露出粉红色的牙床,稀稀拉拉地几颗牙齿,真不知道有多难看。
鲁小创饶有兴味地看着这出戏,看着戚予越哭越厉害,一张小脸憋成绛紫色,眉毛眼睛鼻子揉成一团,像美术课上胡乱打成的草稿,要是拿到小莫老师那里,不但要得“差”,后面保准还会跟个减号。
想到这里鲁小创又呼呼地打鼻孔里冒了几口气,然后连真丑都没有说,便头也不回地跑了,带着对文岚阿姨的鄙薄和对戚予的嫌弃。
这一撂,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