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梦》大三师姐

1、梦醒了

　　8月中旬的J城，热得让人窒息。
　　太阳挂在天上，膨胀得仿佛随时都要炸掉这个世界。阳光像x射线一样辐射着大地万物，一切都无所遁形——不管是甜蜜微笑背后的咬牙切齿，还是温言软语包裹着的诅咒谩骂，都将在这炙烤之下融化掉虚伪的外衣，露出龌蹉的真相。
　　亦或是美梦破碎之后的——自欺欺人的现实。

　　许菲从黑暗的楼道中走出来，差点被太阳灼瞎了眼。
　　这世界如此陌生。明亮得让人无地自容。
　　缓了一会，拖着身后的大编织袋向前蹭去。她目光呆滞，身体僵硬，恍若疯鬼。细瘦的胳膊好像轻轻一碰就会骨折，却死命地拉扯着身后的重物，青筋狰狞着马上要冲破皮肤。
　　她如此固执地和编织袋叫着劲，即使十分吃力，却也一点一点的向着目的地去了。
　　此时的许菲已经流了一身一头的汗，粘腻的液体裹挟着灰尘、皮屑和油脂汇成一条藏污纳垢的洪流顺着她的脸颊趟过，落在半空中就蒸发得无影无终。
　　不合脚的人字拖发出扒拉扒拉的声响，在静寂的午后显得荒唐而诡异。
　　终于，到了垃圾桶跟前。许菲弯下腰去抱起编织袋，重重的扔了进去。落地时，一连串的破碎声细数着十年来的点点滴滴，水晶球、相框、茶杯、眼睛···一切都结束了。

　　好久···都没有做过色彩斑斓的梦了。
　　梦里，海天一色，碧蓝而澄净，暖金色的沙子闪耀着漂亮的光芒，白色的云悄然飘动，无声无息。
　　他的眉眼飞动着，骄傲得像个王子，“菲菲，将来我要在这碧海蓝天的地方造一个房子给你住！装一扇大大的落地窗，让你一睁开眼就能看见一望无际的海！海，真漂亮啊···”
　　“好啊，那我就天天都能吃到海鲜了！”许菲一脸娇憨，虽然被海风吹得黑了些，但饱满的苹果肌和水亮的眼睛还是难掩青春无敌的美丽。
　　那是他们的第一次旅行，也是高天翔第一次看见大海，俩个人在海边从日出带到日落，却还不舍得离开。
　　许菲自小在沿海城市长大，只是为了考大学才做了“高考移民”和妈妈搬到兰州去上高中，她从小对海是不陌生的。像高天翔这样土生土长的西北孩子真的是长这么大都没见过海的。当他们从电视里，照片上看到大到望不到边际的海时，他们会想：是不是和戈壁上无穷无尽的荒漠一样，只不过粗糙的砂砾换成柔顺的海水，炙热的阳光变作温和的海风。那个关于海的印象一直都只是张脑海中的图片，难以想象它的触感。所以当高天翔第一次奔到大海里时表现出来的喜悦，他胡乱拍着海水大声叫喊的疯狂，是许菲所理解不了的。但她看着他弯弯的笑眼，高扬的嘴角，却情愿和他一起乐，一起疯，即使被别人当做怪物又有什么关系呢？
　　天一点一点黑了，沙滩上的烧烤摊灯火通明，小地摊也点起了灯泡，反倒是另一番热闹景象。他们开始往回走了，为了省一些钱，他们住的旅馆离海边还有一段路程。
　　许菲把鞋拿在手中，赤脚踩在沙滩上，真的和传言一样，这里的沙子就像十八岁少女的肌肤一样细腻。
　　沿途的小贩招呼着：“美女，来看看，都是好东西。”
　　许菲被一串贝壳手链吸引了过去。是一串小海螺穿成的手链，按说海边这东西很常见，无非是随意拾些贝壳用彩线穿起来，毫无新意做工也比较粗糙。可是许菲看中的这一串却非常精致。10颗白色的小海螺大小均匀，完整光滑，没有一点杂色，被串在一条编花手链上，垂下来的两端还各缀了一颗淡粉色的小贝壳。
　　小贩看见许菲的大眼睛提溜来提溜去都徘徊在那串手链上，热情地拿起来递到她眼前，“美女戴上试试。”看到许菲试戴上后更爱不释手，小贩滔滔不绝起来，“美女眼光真好，属这条顶漂亮，最值钱。这上的海螺可是拾了好久才攒齐的，特别是粉色的贝壳可不好找了。美女你看你戴着多漂亮啊，大小也合适，别摘下来啦，拿着吧。”
　　高天翔也觉得许菲戴着好看，问道：“多少钱？”
　　“嘿嘿，不贵，五十。”
　　这可有点贵了，两个人一共也没带几百元钱，满打满算几天刚刚够用，花了这五十元可能明天就得挨饿了。
　　高天翔没说什么，往外掏钱。许菲却笑笑摘下了手链，“诶呀我好多这种小东西呢，不买了不买了。”说完就拉着高天翔走了。
　　走了一会，高天翔问道：“既然那么喜欢干嘛不买。”
　　“也没那么喜欢，有五十块钱还不如去吃点好吃的。”
　　“就知道吃！”高天翔戳戳许菲鼓鼓的脸蛋儿，眼神里满是嘲笑的意味。
　　“吃怎么了，民以食为天，你知不知道？再说，本美少女的身材好得宇宙无敌，怎么吃都不胖，不像某些人喝凉水都长肉。”许菲凡戳回高天翔的肚腩，比一个道士收妖的手势，“你这‘肥肉’大妖，霍乱人间，待我收了你！”
　　“好了好了，别闹了。快把鞋穿上，再往前走沙子就磨脚了。”
　　许菲却不理会，依旧若有其事地做着她的收妖大法，口中哼哼哈哈念念有词，让高天翔也无可奈何，干脆一把把她从腰间扛起，一路小跑回了旅馆。
　　就这么吵吵闹闹地，两个人洗洗睡了。白天玩得太疯，晚上一夜无梦。
　　第二天许菲醒来，已经10点了。揉揉眼睛，高天翔竟不在房间里。
　　她只在睡裙外批一条纱巾，蹦蹦跳跳地下了楼，却发现高天翔也不在一楼的大厅里。老板在悠闲地喝着茶，见到她笑着打个招呼：“小美女，早啊，再晚就没有早餐了。”
　　“大叔，我男朋友呢？”许菲揉揉乱发，感觉自己还有些不太清醒。
　　“一大早就出去了，早饭也没吃，你给他打个电话让他快回来吃饭吧。”
　　“出去了？”许菲有些纳闷，“这么早，出去干嘛？”她拿出自己的手机给高天翔拨了过去，居然关机了。再打，还是关机。
　　许菲有些慌了，不会是像上次那样，不声不响地走了吧。
　　许菲提好鞋子往外跑，老板把她喊住，“小姑娘，早餐都端上来了，去哪啊。”
　　“去找我男朋友！”没说完就跑出去了。
　　“诶，一个大小伙子，有什么可担心的。”老板抱怨着，摇摇头，又把早餐拿回了厨房。
　　早上的海边有些凉，海风呼呼地吹着，浪花哗哗的拍着，许菲把纱巾裹在头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沙滩上走着，脸上写着着急两个字，四处张望着。
　　这个时候沙滩上根本没有几个人，零零星星地都是一家三口在捡贝壳，海里有一些不拍冷的主在逐浪，就是不见祥子啊。在哪呢，在哪呢···翔子你去哪了，你不会又把我一个人丢下了吧。
　　许菲觉得自己呼吸越来越困难，好像有一把大手紧紧攥住她的心，憋闷地难受。她按着胸口，踉踉跄跄地继续找着，走了好远好远还是不见翔子，绝望渐渐侵袭上她的心头。“咚”的一下，许菲一屁股跌在沙滩上，嚎啕大哭起来，“哇···啊···哇···”许菲越嚎越绝得伤心，委屈，胸口像堵着什么一样，难受的不行。鼻涕眼泪流了一脸她也不去擦，两只手抓着胸口的衣服，只觉得心脏很疼很疼。翔子走了，把她一个人丢掉了···翔子他又不要她了···

　　当高天翔从小艇上走下来时，就看见一群人围成一个圈在看什么，呼啸地海风也掩盖不住一个少女悲痛欲绝的哭声。
　　他快步往旅馆走去，本不想凑热闹，但怎么听都觉得这哭声有点耳熟。皱皱眉头，又折了回来，高天翔仗着自己的身高朝人堆里一瞧，这一瞧不要紧，他立马紧张起来，钻进人群一把拉起那个大哭的女孩就往外走。
　　许菲此时已经快哭得人事不醒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猛地被人一拽，才发现腿都软了，又瘫坐在地上。她抬眼一看居然是高天翔，二话不说抱着他的大腿哭的更伤心了，“翔子，你去哪了啊···”
　　高天翔只觉得周围无数道目光朝自己射过来，观望的，好奇的，嘲笑的···他平时最好面子，这会就像被扒了皮一般难耐。他又大力拉扯了许菲一把，声带怒气“许菲，你这是要干什么，我们赶紧回去！”
　　“我···我腿软掉了···翔子你去哪了···”许菲抽抽搭搭的，一时还是难以平复心情，无力地站了起来。
　　高天翔见状，背过身拽着许菲的胳膊把她背起来头也不回的走了，他现在只想赶快离开这个地方。
　　“疼，疼，你轻点捏我。”许菲搂着高天翔的脖子在他耳边嘟囔着。
　　高天翔脸颊贴着许菲湿湿地脸蛋，听着她一抽一抽地吸着鼻涕，怒气也消了一半，忽然有些心疼起来，把着她腿的双手也轻了一些。
　　“菲菲，你刚刚是在干什么啊？”
　　“我醒了见你不在，打你电话你不接，出来找你又找不到···我，我以为你又一声不吭的走了···”许菲一说起来，又委屈地想哭。
　　“我手机没电了，关机了。”高天翔觉得有些无奈，“不要每次一丁点小事都搞得轰轰烈烈，人尽皆知行吗？我这么大人了，又不能丢，你至于这么着急吗？”
　　“至于！我根本不是怕你丢了，我是怕你把我丢了，就像上次那样！把我孤零零地扔在大街上！”
　　高天翔沉默了一下，不是生气，而是很内疚，上次的事也许给许菲很大的伤害，以至于一找不到自己就会恐慌。快到了旅店门口，高天翔把许菲放下来，擦擦她满是泪痕的小脸。“菲菲，我错了，我像你保证，以后在也不会了，好吗？”
　　“那你先说你早上去哪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许菲皱着眉头一副不依不饶的姿态。
　　高天翔笑笑，“菲菲，你先闭上眼睛。”
　　“搞什么鬼？”
　　“闭上眼睛。”高天翔难得这么温柔，许菲再没说什么乖乖照做了。
　　“好了。”
　　许菲睁开眼睛，一条粉贝壳的小手链静静地躺在高天翔的手心，一颗颗小贝壳粉嫩的像婴儿的小手，像他撒娇般的伸来。
　　“我早上起来去找找贝壳了。早上还没涨潮，沙滩上有好些新奇玩意儿。我一边捡一边扔，走了好远才凑齐这些粉色的。然后我就坐在一块大礁石上拿锥子打眼，没注意时间，涨潮了就把我困在那了。就来一条小艇经过才把我送回来。”高天翔把手链给许菲戴上，“做的的有些粗糙，绳子也是跟老板要的。不过我们菲菲漂亮，戴什么都好看。”
　　许菲内心一阵波澜，珍爱地摸摸手链，抬头对天翔笑笑，“我们进去吧。”
　　“就这样啊，我还以为你有多感动呢。”高天翔有些不高兴的撅撅嘴。
　　许菲踮起脚，凑上他的嘴亲了一口，“这样可以了吧。”推推高天翔，“快走吧，快走吧，我饿了。”
　　“真是的，不解风情。”高天翔衣服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愤愤地进了旅店。
　　“谢谢，我很喜欢。”许菲小声地对着他的背影说，嘴角控制不住的上扬。
　　那一天，她的睡裙沾满了沙子，头发也吹得乱蓬蓬，小脸脏兮兮，狼狈地像一只迷路的小兽。但她却感到幸福，心里的蜜罐打翻了，甜蜜蜜地充满了整个身体。
　　那一串丑丑的小手链，天翔，你还记得吗？

　　“菲菲，菲菲···”
　　许菲听到有人叫她，她的身体很沉很沉，费力地睁开眼。
　　“菲菲，你终于醒了，再不醒就得送你送医院了！”
　　“我饿了，有吃的吗？”许菲吃力地说了句话，发现嘴里苦的要命，嘴唇干的都快没有感觉。
　　“有，有，我去给你拿。”
　　许菲靠着床头，朦胧的视线渐渐清晰：这是哪里，我怎么不在家。哦，家，已经没有家了，高天翔走了，那个出租屋算不得什么家了。
　　她“呲”的一声笑了出来，笑自己太可悲了。八年了，日日夜夜都想着那个人，刚刚做梦还梦到他，可悲啊，可怜啊，可恨啊！他呢，一句“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就把自己打发了，就把自己像垃圾一样扔掉了。“相濡以沫”，有过吗？自己从来没有站在他的身边过，一直一直都在追赶他的脚步，直到有一天再也追不上还死死攥着他的手不放，成了他的累赘，也该和他“相忘于江湖”。江湖之大，为何偏偏遇见了他，为何要纠缠十年，剪不断，理还乱。现在他要走，简直生生地从自己身上扯下一块肉来，痛、痛、痛，怎么“忘”，如何“忘”！
　　“菲菲，吃点粥吧，这还有些萝卜咸菜，你爱吃的。”周严像哄孩子一样，他看着许菲眼里的落寞不禁涌上几分心疼。“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你还有我呢，别折磨自己了。”
　　许菲望着周严幽深的眸子，想起以前自己就像周严看着自己这样看着高天翔，深情、关切、疼爱，那样爱那样爱，爱得忘了自己。
　　还是分开了。
　　终于明白，爱情由天由人，终究不由己。
　　“师哥。”
　　听到这久违的称呼，周严楞了一下，“嗯”。
　　许菲端起碗，“你还记得二食堂的肉饼吗？松软肉又多，配一碗粥当早餐最好了。”她的声音沙哑而低沉，似是老了许多,“我忽然好想回学校一趟。”
　　“等这周末我陪你去，你先好好吃饭。”
　　许菲想了想，“算了，再说吧。”然后拿着碗一口一口的吃了起来。
　　周严看了一会她，说“你吃完好好休息，我先去一下公司，昨天守着你一直到现在，还有些工作要处理。你···没事吧？”
　　“没事，你去吧。”许菲笑笑，“麻烦师哥了。”
　　“这是什么话。”周严又坐了一会，起身亲了一下许菲的额头，“一会去洗个澡，都臭了。晚上给你带好吃的，别乱走，在家等我。”然后又把她搂在怀里。
　　许菲没有抗拒，那个怀抱很温暖，她最终轻轻地靠了上去。“谢谢。”
　　“不要跟我说谢谢，说什么都行，不要说谢谢。”周严抱着她，固执地说。
　　“你想听什么，我说给你？”
　　“你知道我想听什么。”
　　周严放开她，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丝毫没有平日里的玩笑和戏谑。
　　许菲不说话，她无话可说，知道周严想要的答案，但她说不出口。
　　“逗你玩呢，瞧你紧张的”周严笑笑走了。
　　房间里就剩许菲一个人了，她放下碗，下了床，走到窗前拉开窗帘。
　　J城流光溢彩的夜景映入眼帘，闪烁的霓虹灯，流动的车辆，耸立的高楼，无一不彰显着喧嚣和热闹。
　　这里是市中心的繁华地段，公子哥周严的单身公寓。一砖一瓦都高贵冷艳着。
　　小飘窗的阳台上还放着那块毛茸茸的毯子，许菲坐上去，回想着这两天的事情。
　　一个不争的事实，高天翔走了，走得干净彻底，毫不拖泥带水。这回两个人是彻底分了。不管一个星期来，许菲躲在出租屋里怎样捂着胸口嚎啕痛苦，怎样哭着哭着趴在冰冷的地板上睡去，怎样留恋着他尚存的气息，高天翔都走了，也许···再也不回来了。
　　自己又是怎么到周严家的呢？
　　许菲记得自己把高天翔的东西扔掉，然后···然后···就在周严的床上醒来，生活真的太狗血了！
　　周严的家许菲并不陌生，他那骚气的豹纹壁纸让许菲这辈子都难忘。第一次在周严家醒来，许菲也是这样，坐在飘窗的阳台上，看着窗外的风景，点燃了生命里的第一支烟，安静地抽完。
　　只不过那一次是艳阳高照的中午，火热的太阳怎么也温暖不了许菲的身体，她只觉得头发丝都冷得结了冰，心一点点地被绝望压得沉了下去。
　　这一次，以无所谓绝望与希望，许菲四肢麻木，像一具行尸走肉，心更是没有了感觉。
　　就这样吧，再爱都曲终人散了，又何必暗自神伤。
　　许菲恍惚觉得，这八年像一场自欺欺人的白日梦，骗得过自己却骗不过别人。那个人走了，梦也该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