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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二十一 女冠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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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忆海始终没有回头。
那人身上的即墨之香,从一开始,就已经揭示了来人的身份。
杨忆海受到的震惊远大于羞赧,脑袋混乱不堪:
他为什么在这儿……?
手比我的更冰凉,他来多久了……?
知道给我加衣裳,为什么自己却穿得如此单薄……?他是猪么?!
为什么对我说这些话……?他不是满口只会‘知乎则也’的书呆子吗?!干嘛说得跟情圣似的?!
……
哼!要是你以为,说两句好听的,我就不生气了,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我也是很有性格的!我们正在闹别扭,不要理你。
杨忆海高高嘟着嘴,都可以挂油瓶了,摆出一副‘我很酷!’的嘴脸,死活不开口,撇过头,看向酉水中的渔火,任凭江风吹干他脸上的眼泪,内心却不再寒冷,反而温暖如春,窃笑不已。
虞初秋不说话,依旧紧紧搂抱着他,冰凉的十指,镶嵌杨忆海微热的掌心。
良久之后……
虞初秋感到杨忆海的脸颊不再寒冷,慢慢抽回了手指。双臂也轻轻收回,站直身子,正如他轻轻的来,又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全身僵硬的杨忆海,终于回头时,崎岖的山路上,已看不到那人的身影。就好似他从未来过,一切都只是自己做的黄粱一梦。
杨忆海望着通向虞家的山路,沉思良久,最后还是转回了头,仍旧屈膝坐于码头,鼻息闻到的,全是某人披风上,特有的墨香。
杨忆海抬头,望向天空中忽明忽暗的流云,喃喃重复着,虞初秋方才说的话:
“如果没有云,天空会不会寂寞……?如果没有天空,云该到哪里停泊……?”
“哦,好久没有听到这句话了。”
忽然,杨忆海身后,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杨忆海诧异回头,看到林瞎子,一手拎鱼竿,一手拄拐杖,一路摸索,走到杨忆海身边的另一石墩,坐下,放好拐杖,姿势熟练甩下渔钩,怡然自得。
杨忆海被他一搅活,悲秋伤春的心情全没有了,好奇问道:
“您刚才说‘好久’?是什么意思?”
林瞎子摸摸雪白的胡子:
“是呀……真的很久了……到底有多久了呢?五年?十年?还是二十年?老罗老罗,记不清了……”
“你到底说不说?!!”
“哎呀,年轻人,性子不要太急嘛。老朽今年七十有八了,容我想想……”
“……咄、咄、咄……”杨忆海跺脚,脸臭臭的。
“唉……虞家的孩子,都很招人疼呢……”
“?”
“忆海……”
“厄?我都没说,你怎么知道是我?”
“呵呵,老朽眼是瞎了,但还没有老糊涂。孩子,有些事,不要用眼睛去看,要用心去听。脑袋想出来的东西,可以骗别人,也会骗自己,但心不会。你不是想知道这句话的来由吗?”
“嗯……”杨忆海点点头。
“这段话,是一个女子,离开芙蓉镇时,留给她丈夫的诀别信。她的丈夫,唉……花了十四年,只写了十四个字的回信。”
“十四年只写了十四个字?!”
“对,一首没有下阕的诗:平生只有两行泪,半为浮生半美人……”
林瞎子缓慢而苍凉的声音,淡淡诉说着,一个并不久远的故事。
杨忆海越听,心越痛,仍旧有泪的杏眸渐渐睁大,瞳孔和心脏一阵阵紧缩,胸口说不出的气闷。他握紧拳头,抓住大腿处的衣衫,死死盯住脚尖,任凭披风的缎带,俏皮的划过脸颊,宛如轻佻的逗弄。
终于,在林瞎子讲完的那一刻,杨忆海忽然起身,匆匆道别,飞一般,沿着崎岖的山路,跑回了虞家。
“吱嘎……”
杨忆海轻轻推开大门的一瞬,已经看到虞初秋,孤独而安静地,坐在堂屋桌前,一手托腮,一手捏着牙签,拨弄灯芯,出神的想着什么。
蜡烛的火光,因此飘忽不定,红泪如泣血,一滴一滴,落于灯座,凝固成丑陋而肮脏的样子。
杨忆海似不忍打扰,虞初秋如此恬静、安详的模样,轻声走至他对面坐下,重新、用心去打量……
瘦削的肩膀……承受了多少苦难?
他的表情,总是谈谈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性格,是天生内向,还是看透了世态炎凉?
还有那双永远蒙气朦胧的桃花眼,究竟是生来如此,还是因为……经历了太多辛酸,即使不再哭泣,心却仍在流泪?
…… ……
曾几何时,自己眼中迷一样的少年,如今看来,竟是如此脆弱,这般惹人怜爱……
杨忆海越看越心疼,眼神逐渐暗淡下来,收回目光,看向自己绞在一起的手指。
“忆海……”虞初秋轻声唤他。
杨忆海重新抬起头,看到虞初秋一如平常,温和微笑,淡淡道:
“回来了就好。饿了吧?我去给你热热饭菜吧。”
语毕,伸手掀开了桌上倒扣的几只碗。
杨忆海看着菜碗一个个被翻开,碗里的饭菜,明显是有人特意在吃饭前,留出来的。
杨忆海心里更不好受,抢过虞初秋手上的筷子,闷闷出声:
“不用热了,反正是夏天。我喜欢吃冷饭。”
说话间,端起碗,看都不看,是毒药也往嘴里扒。心里却一阵疼过一阵:
我是人渣!我是天下第一号大烂人!
初秋这么好,我配不上他……
刚开始……我勾引他,只是为了解闷,也怕他把我撵出去,无家可归……
后来,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了,好像是因为他的胡子没有了,我开始贪恋他的美色……
再后来,是为了和苏紫天斗气……
苏紫天那小子,想法可能和我一样吧?
城里人,看惯了灯红酒绿,突然来到这‘交通基本靠走,通信基本靠吼,取暖基本靠抖,治安基本靠狗’的小山村,寂寞难耐……
又恰巧近水楼台,发现了虞初秋——这个天真、善良,迂腐的穷酸书生,想逗他,想征服他,哪怕占尽他便宜,估计他也无处申冤……
结果……我骨子里,也只是一个肤浅又龌龊的混蛋!比起苏紫天,又好到哪儿去?
放弃吧……虞初秋这么好的人,该找到自己应有的幸福……
可为什么,我的心,始终隐隐作痛?
“忆海,别尽咽饭,吃些菜吧。”虞初秋拿起另一双筷子,夹了几块肉,放进杨忆海碗里。
杨忆海被他换回神志,放下碗,伸出右手,紧紧握住虞初秋的左手,看向他琉璃一般的桃花眼,暗自下定决心,酝酿了半天,出口时,却只说得三个字:
“对不起……”
“一家人,不必说这个。”虞初秋眼底,笑意满满,嘴里却不饶人:
“其实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你不是说:‘初一死一个,十五死一双,大年初一全家死光’吗?大年初一,学堂不上课,在下有的是时间,可以在奈何桥上等你。”说完,嘴角浮现出一对调皮的小酒窝。
“厄……”杨忆海语塞,心里五味翻杂,“初秋,你今天在码头说的那句话……”
“嗯。怎么了?”虞初秋优雅端坐,桃花眼天真的凝视杨忆海。
倒是杨忆海,杏眼乱飘,坐如针毡,手里的筷子,来回搅动碗里的饭菜。
“那个……你为什么要说啊?”
“嗯……因为以前,我每次离开家,我爹都要对我说这句话,连上学都是如此。”虞初秋眼睛亮亮的,越说越来劲:
“而且每回我惹爹生气,只要一说这句话,他就不生气了。在下今天话说重了,惹你不高兴。而且见你这么久都不回家……所以就……就……”
“……”
“呵呵……忆海,你不会怪我吧?在下当你是家人,才会那样说的。”虞初秋脸红了,伸手抠抠脸颊,桃花眼时不时偷瞄杨忆海,越说越小声。
“……唉……”杨忆海彻底无力,丢碗撑头:他是木鱼脑袋吗???那种话,怎么想,也不是对亲人说的吧??!迟钝也该有个限度吧?拜托!!
算了……我本就不该对这死书呆抱什么希望的!
杨忆海终于吐血想通的霎那,重新端起碗,狠狠瞪了虞初秋一眼。后者立刻心虚的低下头。杨忆海当作没看见,泄愤似的,大块朵颐,吃得稀里哗啦。
虞初秋见他俨然已经恢复常态,开心的展露笑容,拾起筷子,帮杨忆海夹菜,神秘兮兮的说道:
“忆海,在下有礼物给你。”
“……”杨忆海一愣,拼命告诫自己:不要奢望。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心里却飞速猜想着:秋秋他……该不会是……要亲我吧?哟,虽然我不反对。但好歹我还在吃饭,这样……太不讲卫生了吧?
算了,他喜欢,就随他好了。
杨忆海的内心,波涛汹涌;表面上,却装成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满不在意的问:
“哦?是什么?”
虞初秋诡异一笑,放下筷子,从广袖里拿出一封信,郑重地递到杨忆海面前。
“情书?”杨忆海手中的筷子,‘当啷’一声,掉到桌上。
“嗯。”虞初秋点点头。
“咕嘟……”杨忆海咽咽口水,放下碗,在衣衫上擦擦手,颤抖的接过情书……
泪啊……秋秋给我的情书耶……文笔风流的秋秋,会在上面写什么涅?山无棱,天地合,才敢与君绝??呀呀呀呀!!太太太那个什么了吧?!虽然……我很喜欢!
杨忆海在虞初秋的注视下,小心翼翼展开信纸,凑近烛光:
‘忆海,山无棱,天地合,才敢与君绝——爱你的王小妹。’
“啪啪啪啪!!!”杨忆海气得猛拍桌子,震得米饭,从碗里撒了一半。
虞初秋一看,赶紧伸手去扶碗:
“忆海,你也忒激动了吧?有情书也不能浪费粮食啊!古人云:粒粒皆辛苦……”
“啊啊啊啊!!我受够了!你个死书呆!死书呆——!!”杨忆海‘欻欻欻……’,一股脑儿将情书撕得粉碎,踩在脚下,一个劲的踏!泄愤啊!!!
“忆海,你这么做是不对的。人家姑娘一片痴心,你怎可如此践踏?”虞初秋心疼,“而且还是在我面前……你知道在下一直想娶媳妇的……可如今……全村的年轻姑娘,都喜欢你,不喜欢在下……在下已经努力遵循孔夫子教诲——不妒忌,不阻碍。可你居然还指责在下……我真的很委屈……有道是:自古圣贤皆寂寞。可在下……还是很委屈!”
虞初秋一涉及‘媳妇’问题,那执拗劲是八头牛都拉不回。
杨忆海被他一席话,外加‘我没错,我很无辜!’的眼神,气得七窍生烟,捶胸顿足,有苦说不出,抓狂似发情的狒狒,走来走去,心浮气躁。
虞初秋莫名其妙的看着他:
“忆海,你还吃不吃呀?”
“不吃!气都气饱了!!”
说完,气冲冲上楼,回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