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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松柏逝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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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
景监车英走入商君府内室。
“商君,我们来了。”
卫鞅在荧玉搀扶下坐起身:“坐。”
俩人落座。
荧玉知道他们要谈事,细心地给卫鞅掖好被子,才退了出去。
卫鞅开口:“昨日,我已与君上一起见过太子。”
景监迟疑道:“君上,不再犹豫了?”
卫鞅点点头。
车英道:“君上既已立赢驷为太子,就是要将君位传给他,商君,你就不要忧心了。”
景监皱眉:“哪有你说的那么容易!太子少年触法,又与公子虔感情极深,若是他继位后,被老世族蛊惑,废弃新法,秦国就完了!”
车英默然。
卫鞅锐利的眼神扫过二人:“你们,都是这样看太子的?”
俩人默然。
“你们探查到他这十几年来流放乡野,可曾有触法、堕落,于国不利之言行?”
“不曾……”
“他写的《治秦三思》,你们都读过,以为如何?”
“见解深刻,发人深思……”
“太子归国后,表现如何?”
“……进步很快,政务处理得当,外事应对得体……”
“那你们还怀疑什么!!!”
两人低头不语。
卫鞅叹了口气:
“景监、车英,你们跟君上一样,太想保护新法了,想找一个毫无瑕疵的储君。然而,若不用赢驷,只能从宗室中挑选。嬴虔之子绝不可能,而其他宗室子又资质平庸。只有赢驷,他流放乡野十几年,历经磨难却没有沉沦,反而磨砺出坚毅的心志。这十几年,他一直在秦国乡野流浪游学,秦国的变化、新法的功绩,他是亲身体会。他已经彻底扭转了对新法的偏见,转而从心底里拥护新法,他那篇《治秦三思》是明证!赢驷……他跟君上很不同,但是,他会是一代明君!”
景监、车英一震:“商君之言,令我等醍醐灌顶,我等定会全力辅佐君上和太子。”
卫鞅点点头:“我去后,君上会让太子监国,以绝老世族复出之路。然此举非长久之计,只是,再往后的事,我也管不了了……”
“商君!”两人含泪。
“但是无论时局如何变化,你们都需谨记,你们是秦国之臣,只要国君拥护秦法,你们就要全力拥戴,无论,他于私情上做了什么。”
景监惊疑不定:“商君,你是说……老世族会对你身后……不,我们绝不会让他们得逞!”
卫鞅释然一笑:“身后之事,管不了啦。老世族的火,总要给个地发出来。只要秦法得存,其他的,无关紧要。”
“商君!”景监车英都止不住落泪。
卫鞅伸出手,景监、车英忙上前握住。
卫鞅紧紧抓着他们的手,一字一句道:
“你们,是秦国的肱骨,君上的左膀右臂。我走之后,秦国就只有君上一人支撑。你们,一定要好好地,辅佐君上!”
“商君!商君放心,我们一定肝脑涂地,誓死效忠君上,保护秦法,保护秦国!”
卫鞅点点头,心头一口气一松,疲倦立刻袭涌上来,景监俩人忙扶他靠在榻上。
景监看了看他脸色,肃然拱手道:
“商君,有件事瞒了你十多年,今日景监直言,望能首肯。”
卫鞅睁开眼,微微一笑:“何须每件事都让我知晓?”
景监:“二十三年前,自我任商君长史,便与书吏们辑录商君之治国言论,整理成篇,分类抄写。至去年共得二十五章,分五十卷誊清在羊皮纸上。今日带来,请商君浏览斧正,以使商君之学流传后世。”说罢,打开带来的木箱,拿出一卷卷捆扎整齐的羊皮大书。
卫鞅一阵惊愕,又深深感动了。要知道,自辞官不成大限突至,商鞅最感痛心的憾事,就是无法继续完成只写了三五篇的法家大著。听景监一说,连忙打开景监递过的目录卷,一眼看去,整整齐齐二十五章——
更法第一垦令第二去强第三说民第四算地第五开塞第六壹言第七错法第八战法第九立本第十兵守十一靳令十二修权十三徕民十四刑约十五画策十六境内十七弱民十八御盗十九外内二十君臣二一禁使二二慎法二三定份二四!
卫鞅激动不已,强撑病体对景监深深一躬,“景兄苦心大德,了却鞅一大心志,鞅此生无憾矣!”
景监连忙扶住卫鞅,哽咽道:“份内之事……还请商君,过目斧正。”
卫鞅无比开怀,笑道:“很好了。再加上我写的那几篇,农战、赏刑、六法,就是二十七章。那几章莹玉收藏着,找她拿出来补上吧……我可能没有时间逐一订正了,景兄相机斟酌吧。
景监含泪道:“此书就叫《商君书》,商君以为如何?”
卫鞅点头微笑:“好!好!”
景监擦擦泪,见卫鞅已是疲惫之极,便道:“商君,你好好休息吧,我们先告退了。”
“等等……”
景监二人转头,只见卫鞅强撑起身道:“二位留步,我有私事相求。”
两人忙又坐下。
卫鞅道:“二位与我同甘共苦二十年,早已情同手足。如今,君上已经够累了,我不能再给他添负担。有些事,只能拜托二位了。”
“鞅兄但说,我们一定办到。”
卫鞅对景监道:“景兄,烦你为我代笔,写一封信。”
“可是写给白雪和子岭?”
卫鞅点头。
“那不必了,君上已遣快骑前往崤山接他们母子,想必近几日就会到了。”
“什么?!”卫鞅大惊,一下子坐起来,引得他一阵猛咳。
景监、车英吓得忙上前为他拍背。卫鞅却一把推开他们,朝外高喊一声:“荆南!”
高大黝黑的剑士跨入室内。
卫鞅艰难地从身上解下从不离身的素女剑,喘着气递给荆南:
“快,找到她……将这个,给她……她,会明白的……”
景监惊道:“鞅兄,你,你这是……你难道不想见他们最后一面么?”
卫鞅靠在榻上闭着眼,痛苦地摇摇头。
众人见状,皆无言。
荆南忍着泪,领命而去。
卫鞅心如刀绞。
他何尝不想见爱妻爱子最后一面?他朝思暮想了十三年的妻儿,他本想着与他们团聚之
后,便再也不分开,将这些年欠他们的,加倍补偿。可是,天不假年,他再也没有时间了。
白雪,我的妻,原谅我,连最后一面都不能给你。你一定明白我心!素女剑,是你我定情信物,带上它,便如同我在你身侧。走吧,远离这是非,带着子岭,平安度过此生。
卫鞅今生亏欠你太多,若有来生,我一定守在你身边,再不论世事功业,只为陪伴你一生。
而子岭,子岭,他的儿子,他没有尽过一天父亲之职的孩子,是那么俊秀聪颖、善良豁达。想起分别时,他用尚显稚气的声音认真地道:“我知道,你是怕我有危险。我不怕!父亲,我已经长大了,我会保护你,保护娘!”
卫鞅痛苦地一笑:
子岭,你还小,不懂。父亲身后,祸福难料,父亲不能让你卷入这是非之中。
子岭,分别时,父亲说过,很快会回来跟你们团聚,可是,父亲食言了,你,怨父亲么?
两双手按在卫鞅手上,打断了他的思绪。
“鞅兄,你放心,我们拼了性命不要,也会保得他们周全!”
卫鞅强行收敛了心神,道:“有白雪在,我不担心。她是个奇女子,知道该怎么做。若~~事有变,车英,你可去找侯赢,再不行,还有墨家。总之,不要让他们踏入是非之中。”
“我明白!”
“还有,荧玉。我走后,她一定受不住。方才的商君书,景兄,你与她一并修订吧,或能给她一线生机……”
景监忍泪道:“好,你放心。”
“若我身后有变,她再受刺激,车英兄,请将她带去墨家,墨家修心之法,或能救她一命。”
“商君放心!我一定护得白夫人母子、公主平安!”
卫鞅点点头,按在这两双风雨同舟了二十年的手上:“拜托二位了……”
景监和车英离开了。室内寂静无声。直到一阵脚步声打破了这寂静。
荧玉走进来,见卫鞅斜靠榻上,神情疲惫,忙上前扶他躺下,又细细地为他擦拭着薄汗,嘴里习惯性地道:“你一说又是这么半天,也不知道爱惜身体。总是这么拼命,日后啊……”
荧玉突然顿住,日后,哪里还有日后……
她身体止不住地颤抖,泪水滚滚而下,她忙扭过头,拼命抑制口中的悲声。
卫鞅拉过她的手:“想哭,就哭出来吧。”
荧玉再也抑制不住,扑在卫鞅怀中,放声痛哭。
卫鞅流着泪,心疼地拍着她。
他生命中的两个女人,以截然不同的姿态出现,却又同样重要。
白雪,是他的初恋,也是他的挚爱。从志趣相投的画工小弟到惊鸿一瞥的绝代佳人,她以惊艳的姿态走入了的他的心。她是一个奇女子,知他、懂他,他们不仅是恋人,更是知己。当他在微末时,她能看到他的才华、理解他的苦闷、支持他的理想;而当他陷入变法大业与此生挚爱的两难抉择时,她又毅然离去,迫使他与秦公室联姻,让他的变法之路能继续走下去。白雪懂他,知道若变法半途而废将会是他终生的痛。故而,她放弃了与爱人的婚约,带着身孕离开,从此十几年独居,默默抚养儿子,忍受寂寞和清冷。这远远超出了寻常女子所能承受的范围!
正是因为分别十几年,他对白雪的爱一直保持着年少时的热烈刻骨,让他时时刻刻魂牵梦绕。
荧玉,却恰恰相反。在他眼前,她的身份从大商仆役到秦国密使,再到秦国公主,却都没有在他心里留下多少痕迹。直到,她成为了他的妻子。他对这桩婚姻本就不情愿,何况,她不是白雪那样能在思想上与他平等对话的女子。然而,他没有想到,这个秦国碎女子,有着这样一颗炙热的心!她对自己炽热的爱恋、深深的仰慕和毫无保留地信任,让他感动和怜惜;她的温柔细心和体贴入微给了他家的温暖,让他能心无旁骛地投入到变法中;而她的识大体知进退,更是在很多时候为他排忧解难,让他心生钦佩。
虽然她不是自己最初的爱,但是十几年的相濡以沫,她已经是他心里不可替代的妻子。
而此刻,他的妻子正无力地伏在他怀中,雪白的发丝触目惊心,苍白的面容满是绝望。
他知道,自己对于荧玉的意义。如今,自己大限将至,荧玉,她绝对撑不下去的……
卫鞅抚摸着荧玉的发,良久,缓缓开口道:
“荧玉,我有一桩心事。你能帮我完成么?”
荧玉止住哭声,擦了擦泪,抬头道:
“夫君但说。”
“景监说,他们欲将我这二十年的治国言论撰成书。我一心变法,无暇著书立说,此书是我最后的心愿。但是景监他们是要当朝理政的,怕也没有多少闲暇。你来帮我完成这桩心愿,可好?”
荧玉凝望着这个自己深爱的男人。
她知道,他不过是找个理由让自己活下去。他怕他走了以后,自己了无牵挂,会随他而去。
景监跟随他二十年,对他的言论思想最为熟悉,何需她来插手。但是,这么多年来,她已经习惯于听从他的任何话。
从在洞香春惊艳于他的绝世才华起、从他与兄长盟誓结为生死之交起、从他为秦国殚精竭虑毫无保留付出起,她就已将他当做了自己的天。
荧玉勾了勾干裂的嘴唇,露出一个让人心酸的笑:
“好,我听夫君的。”
卫鞅将她拥入怀中,眼角流下一滴泪:
万事皆了,愿他们,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