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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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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汽车旅馆总是让人更好地理解生活是不尽如人意的。这往往意味着斑驳的墙纸上的不明污渍,陈旧得仿佛有几个世纪年龄的床单,嗡嗡作响的室内空调。当然最糟糕的莫过于已不大灵光的热水器。萨姆直立在浴缸里一脸无奈地对着花洒,热水时断时续,突然变得冰冷,又在他淋着水调整着龙头时回归滚烫,如注浇在他的肩膀上,脊背上立刻烫红了一大片。对于猎人们来说,这些遍布全国的按时收费的便宜房间就是家。装潢低俗,食物粗劣。却是一个无论走到哪里都能投靠的落脚点。虽无法安顿,但也算涵盖了家的基本意义。
水流回归到宜人的温度后,萨姆迅速洗掉了全身的香皂沫。他一步迈出浴缸时,正听见迪恩从外面回来。
“不是什么大案子。”兄长边说着把手里的购物袋放在桌面上。
“哦?连续死了四个人,其中一个是活活吞下了一公斤工业盐,还不算上另一个十四岁的少女腹部被刻上的五芒星。”
“别这么讽刺,萨姆。”迪恩抬了抬眼睛。右手移动着光标浏览着那些网页。
萨姆转过身从桌上那袋食物里翻找啤酒。裸着的上身觉得有些冷。身后的迪恩正烦躁地继续调低空调温度。简直是不把人冻出肺炎不罢休。
“所以,你发现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没有硫磺,没有黑烟,没有电磁紊乱,没有异味……和任何被俯身的迹象。”
“嗯,所以不是恶魔或者鬼魂。其他的呢?”萨姆走到他的身后,把一瓶打开的啤酒放在迪恩的左手边。
“看这个。”迪恩的手指点了点屏幕,“雪莉·弗莱泽。那个五芒星少女。死前与老师发生争执被停课一周,争执理由是撒谎逃课。吉米·高特罗,第一个死者,五十岁,不与人交际。十年前被邻居告发过偷车。丹尼斯·托宾,别提了他是个推销员,这种人从来谎话连篇。还有最后这个,迪伦·韦斯利,过去是镇上的陪审团成员,因为受贿而被撤职。”
“都是坏人,哈?”萨姆灌了口啤酒。
“不诚实的。严格来说。”迪恩伸长手臂够来约翰的那本旧日记,“他们没有共同的敌人。唯一的共性就是骗过人。老爸专门整理过一个目录,把喜欢惩恶扬善的怪物列出来。我记得有一种……嗯,这里,巨怪。”
“巨怪?”
“嗯,现在只在儿童童话里出现了。背着个大口袋的大个子罗锅。惩罚撒谎的孩子。杀人手法不一,喜欢心血来潮地弄点儿创意。”
“所以,工业盐……五芒星……”
迪恩扬了扬眉。
“那该怎么杀死他们。”
“砍头,”兄长利索地说,“走吧,去找雪莉·弗莱泽的那个老师谈谈。”
萨姆皱着眉又扫了一眼电脑屏幕,拿起外套跟了出去。迪恩低着头打开车门时他沉吟了一秒,转眼还是把他那大个子缩到了黑羚羊的副驾上。
这是个不大的小镇。没有什么值得出售的风土人情。啤酒与旅店一样毫无新意。萨姆左肩胛处那一大片烫伤正在他的衬衣布料下沙沙的疼。他动了动,余光里呈现出兄长沉稳地打着方向盘的手。2014年安静地来了。没有天启,没有路西法,地狱之门尚未关闭,他的身体在好转……一切都只是来之正当,距离他们所经历的那些事仿佛已隔一个世纪。嗯,迪恩说的对,这里并不是什么大案子。没有什么正在发生,当然沉重的责任从来不放过他们两兄弟。眼下有一个简单而让人专注其中的案子,这简直就是他们的假期。
他本应觉得轻松,因为一切都尚能掌握自如。只除了迪恩近来愈发沉默,和他肩膀上的那块烫伤。
那个瘦削,头发灰白的的中年□□,有一双蓝色的和善的眼睛。还有柔和且沙哑的声线。“叫我杰夫就好。”他说,“学生们都这么叫。”
“FBI。”在角色转换上,他和迪恩都早已不假思索。
人们总会相信他们,相信他哥哥的演技或是他正直的脸。
雪莉死在上周三,那时她还在停课期间。这个女孩有一头很美的棕红色头发,档案上的照片里,她用一种活泼的表情迷人地微笑着。杰夫说,其实雪莉是个好姑娘。聪明活跃,可能有时只是太过于聪明活跃了。她生前有很多朋友。
“她和你发生过争执。”
“是这样。”□□的脸上有几分尴尬。
“能再谈谈缘由么,往细里说。”
“我不明白,”杰夫看了看萨姆又看向迪恩,“我已经向警察交代过很多遍。”
迪恩笑了笑,用他那双绿眼睛严厉地扫视着对方,“恐怕我们还是要听你说,如果你不想表现得不愿配合的话。”
杰夫和迪恩相对瞪视了几秒,低下头叹了口气:“她第三次缺课的时候继续和我说身体不适。我指出她在撒谎,因为我姑母前一天在斯宾塞公园见过她。和一个陌生人在一起……”
迪恩低下头做着记录。萨姆忍不住分了神,看了看哥哥的侧脸。迪恩在那件事之后彻底变了一个人。这样的想法在萨姆的脑海里出现过很多次。爸爸为了救他而死的时候,他从地狱复生的时候,自己对恶魔血上瘾的时候,天启发生以后,鲍比死后,他从炼狱回来后……迪恩经历的可真够多的。每一次变故多少都使他疲惫一点儿,甚至软弱一点儿。他见过各种各样的迪恩。伤心的,疲惫的,风趣的,玩世不恭的,心满意足的,甚至支离破碎的。但从来没有一次,是眼前的这个。或许他这回关心过度了。他们俩兄弟之间虽然照顾彼此,可毕竟做不到无微不至。就像他神志不清时迪恩也放心让他单独行动一样,只要一句“我很好”就愿意交付信任。但这回不同,他知道,迪恩连“我很好”都懒得说。
兄长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完成了提问,“你还有什么问题么,伙计?”
“嗯,不。没有了。”萨姆说。
1(下)
死亡的女学生的物品都由警局收押。大多已返还家属。但迪恩还是坚持去看了看她身前使用的储物柜。萨姆跟在他身后,走过几个转折的走廊,他们看见那一排蓝色的柜子。
“让?”杰夫□□惊讶地出声,“现在是上课时间,你怎么在这里。”
那个面色苍白的少年转过身来。
他们又找这个让问了话。他曾是雪莉的男朋友,显而易见。而且至今未能从心碎里走出来。“我不明白,怎么会有人想杀她。”
“她……临终前几天。都见过什么人?”迪恩冲萨姆挑了挑眉,转而发问。
“我,只有我。她父母不许她出家门,所以我们在汽车旅馆约好了偷偷见面。她说她很沮丧,但没说为什么。”
“她一直和你在一起?没出门散散心?比如去斯宾塞公园什么的。”
“没。”让皱了皱眉,“她是有一天不在旅馆也没回家——我打电话找过她——她父母也不知道她去哪儿了。就在……那件事发生的前一天。”又一阵抽泣扭曲了少年的脸。
“节哀顺变,伙计。”迪恩拍了拍他的手臂。
平凡的景物在车窗外滑过。萨姆翻着手里的资料——从学校出来后,他们又去拜访了雪莉的家和警局。现在迪恩秉承着工作不影响吃饭的人生信条,正往小镇上的餐馆开去。那些照片吸引了萨姆的注意力。
“看起来这是个对猎魔有兴趣的姑娘。”
“嗯?”迪恩看着前方的路。
“她房间里的物品。羊皮书,芸香,圣水,巫尘,简直应有尽有。”
“那也不见得就是懂猎魔。”迪恩打趣儿道,“还记得在丽萨那儿那回么,你来找我,和萨穆尔去剿猎吸血鬼始祖那回。吸血鬼的少女朋友只是个迷恋帕丁森的小丫头。”
“哦!是吗?会有人迷恋帕丁森到把巫术袋放在储物柜里?”
迪恩大叫起来。因为萨姆把手里的照片直接伸到他眼睛前面。
“我在开车!伙计!”迪恩猛地打了个方向,将他们的车靠边停下。
轮胎和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声音。
萨姆沉默了一会儿,率先开口,“所以这和这个案子没有什么关系,是么。”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迪恩揉了揉脸,重新将汽车启动起来。
“嗯,比如你现在能连开一整天的车都不和我说一句话。办案子的时候沉着果决得无懈可击。你都很少喝酒了,但我知道你睡得不好。很浅,一点儿响动也能吵到你。还有刚才,你什么时候在一起安全驾驶了?”
“……谢谢。”
“什么?”
“刚才那些夸奖,谢了。听起来我真是个不错的猎人。”迪恩歪头冲他笑了一下,露出他那亮晶晶的白牙。
“迪恩……”萨姆翻了个白眼想要继续,但餐馆到了。兄长利索地停车,打开车门走下去。他西装革履的背影消失在那个“木头人餐厅”的招牌下面。萨姆看了看手里的资料夹,忿忿地合上跟了过去。
这样的小镇上总会有一位秀色可餐的女侍者,而且迪恩会准确地遇上。他身上总有漂来漂去的人的那种风尘仆仆。配合着熟练里的那份纯真,总有艳遇在下一站等他。
迪恩瞟一眼别人的胸章,熟络络地调笑起来。
“双倍的培根,别忘了。丽贝卡。”眨起眼睛来真是又逊又迷人。
萨姆会耐心地等他完成这些步骤,再把那堆资料推开。然后用“在办正事儿呢”的神情阻挡对面递来的炫耀脸。
“你刚才在车上说到哪儿了?巫术袋?”
雪莉的储物柜里有一只巫术袋,在证物照片中赫然可见。
“没有巨怪会用巫术袋。”迪恩皱了皱眉。
“所以这肯定不是什么巨怪。”
“那么就是这个镇上有女巫。”
迪恩讨厌女巫,那总是意味着肮脏龌龊、防不胜防的小把戏。
迪恩的汉堡送了上来。他正想道谢,从后排餐桌用完餐起身的青年,显然是个素日毛手毛脚的小子。直接碰翻了女侍者手上的餐盘。
“该死。抱歉。”毛躁青年有一张快活的娃娃脸。他睁大眼睛惶恐地道着歉。在看了一眼迪恩之后,立刻眉开眼笑地转向侍者,“丽贝卡,亲爱的,给他们来一杯啤酒。”
“你不用这么道歉。”迪恩连忙说。
“外乡人,”青年人拿出他们只在盖思脸上见过的灿烂到诡异的笑容,“我们这里不常有外乡人。如果有陌生人的友好面孔出现,就请他们喝一轮酒。这儿的人都这样。”
“啊。”迪恩干干地笑了一声。
萨姆在丽贝卡重新摆放餐具时看了迪恩一眼。兄长低头摆弄着自己的汉堡。他仿佛已经这么注视她很多年。熟悉他每日饮食和最细微的小动作。曾有一度迪恩是他唯一的依靠,至少那会儿他们自己是这么以为的。那会儿他还年少。后来慢慢只有迪恩独自这么坚信——家人是唯一依靠,他必须保护他的弟弟。做那三项测试期间,萨姆想起许多事。幼年的往事原本被雾霭笼罩,在历练中却渐渐清晰。他几乎不知道这是历练的副作用还是历练本身。那场大火中迪恩的怀抱,他迈出蹒跚的第一步向迪恩走去,在学会喊爸爸之前就学会了喊迪恩的名字,亚瑟王与圆桌武士的睡前故事,失眠的夜里迪恩搂着他熟睡。一帧一帧画面有的清楚有的模糊,他从未怀疑这些会是幻觉。迪恩当然会把自己当做他生命的一部分,而其实他的生活也从来不在别处。兄长就像始终在远方回响的声音,只要萨姆侧耳倾听,就会觉得安全。
“萨米?”怔忡的时候迪恩觉得了异样,“你知道你在对着我发呆么。爱上我了,伙计?”招牌调笑赖兮兮的。
肩膀下那处烫伤突然疼了起来。萨姆不自在地动了动,“我们的车里有烫伤药么?”
“很痛么,妹子?”
萨姆瞪了他一眼。
下一桩案件就发生在他们的午饭快结束的时候。迪恩吮掉自己拇指上的酱汁看着窗外说:“快下雨了。”街道上行人的身影倾斜于灰色的看不见的风里,警车带着红蓝色的尖啸打断了酒足饭饱的节奏。
死者明显是自己把自己烧成了灰烬。警察向他们走来时一脸心有戚戚,“你们来这里两天发生的案子比过去两年还多,探员们。究竟是FBI追着案子走,还是反过来的。”
“我们为自由服务,公民。”兄长下颔微收,挺胸立正。
萨米忍住了白他一眼的冲动,上前说到:“我们需要再排查一次现场。”
又是巫术袋。在冰箱的下面。受害人大概又是哪一位犯过小错儿的人吧。
“萨米!”迪恩的声音在里屋响起,带着不小的惊异。
死者毫无疑问是一位猎人。或者说,曾是。他的枕头下有刀,床下画着五芒星魔法阵。衣柜里如他们这些人的习惯那样贴满了剪报。迪恩注意到最近的案件日期是十年前。
“或许是一位退休的猎人。”
“这一行可没有退休一说,萨米。”
“所以是发生了什么?猎人江湖洗手,隐居十年,然后过去又找上门来。故事结束。”
“听起来是个合理的解释。”
“猎人?”地方警官听见了他们的对话,走过来询问。
“啊,是这些。猎枪啊,之类的。”
“随便。”警官说,“不过韦德可没有隐居十年。他是个外乡人。上个月才搬来这边,深居简出,少有人见过他。我还请了他一轮酒。”胖胖的警官挥了挥拳头,脸上颇有唏嘘。
温家兄弟互看了一眼,从衣柜的角落拿走了这个叫韦德的外乡人的猎人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