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子衿》奶油蔷薇

3、第二章 青青子衿

　　第二章

　　五时三十分，从地铁口出来，天空依旧呈现出一片铅灰色。此时交通灯尽成摆设，车辆一动不动。货车遮住了人行灯的变幻，秦子衿吃力地捧着装满了书的纸皮箱，在车辆的缝隙间艰难腾挪。

　　不时有违规的残疾人车从秦子衿身边见缝插针，载着一大伙浑身脏乱的工人。他们在简陋的车上睡得昏沉，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终于看到了熟悉的铁轨。秦子衿松了一口气，把纸箱靠在黑色的栅栏上休息。远处传来“呜——呜——”的鸣笛声，深邃而刺耳。

　　秦子衿的家在城市西边的一个村庄里。从地铁出来，还要沿着铁道走三十分钟。他的父亲是铁路维修工人，他的家其实就是铁道部门的员工宿舍。夜晚，火车经过的声音像打雷一样，把整座楼房都震得摇摇欲坠。

　　郊区的建筑都比较旧，时不时会出现一个大红色的“拆”字。第二天放学，熟悉的建筑就不见了，住在里面的家庭不得不搬离。他很多童年时的玩伴就是这么失去踪影的。

　　不是没有努力过的。秦子衿多多少少都参与过写信、上访、电视台采访等活动，但好像都没有用，有时还被人反咬一口。

　　西郊的村庄，农民工人的聚居地，城乡之间的灰色地带，因此最容易被遗忘。也许是从小看到了太多的人情凉薄，秦子衿对很多事情都看得很开，从不刻意强求。

　　气喘吁吁地爬了八楼后，秦子衿把装满了书的纸皮箱放到门前，伸手去摸钥匙。还没打开门，爸爸的鼾声就传了过来。

　　他不由得放轻了动作，尽量不发出一丝声响。

　　秦子衿爸爸的工作非常艰苦。他要熬夜维修铁道，连一根螺丝钉也要锱铢必较，以确保行车安全。秦子衿曾还记得爸爸提着一盏枯灯在铁道旁，拧着一颗松了的钉子，灰蓝色的制服染得脏兮兮的。

　　“爸爸……为什么你要为了一颗螺丝钉跑这么远啊？”五岁的秦子衿打着哈欠说。那个时候，妈妈已经离开了他。他只能跟着爸爸去上夜班，“我们回家不行吗？”

　　“不行啊……”中年男子的声音嘶哑而疲惫，额前的皱纹像铁轨间的砂石沟壑，“如果不修好的话，火车上的叔叔阿姨很可能会没命的。”

　　小小的秦子衿仿佛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用力地点了点头，接过爸爸手中的灯盏。在他眼里，爸爸一点儿也不脏，相反，是一位崇高的守护神。

　　可是，到底是为什么，农民工人做着最重要、最辛苦的工作，却拿着最少的工资、享受着最少的福利？这些也就算了，为什么连最基本的尊重也得不到？连他们的子女，也要受到城市人的排挤和白眼。

　　秦子衿知道，他的这些问题，谁也无法回答。他只能相信，好人一生平安，自己保重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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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做好晚饭以后，爸爸还没有醒来。秦子衿独自喝着菜汤，打开了房间里的计算机。上了微博，就看到同学发的去某某地方唱K的微博。@自己的还有一个陌生的ID：“uu”。

　　——这名字起的，是那个叫谭悠悠的女生吧？

　　一时好奇，秦子衿打开了谭悠悠的微博。接口是粉嫩的花瓣色，谭悠悠用手机给猫咪小仁照了许多相片，各个角度都有。经过软件润色，这些照片就是名副其实的小清新。

　　【uu】：“小仁威武！你带来的英文报纸也很有范儿！@猫不理衿”

　　是个很懂得享受生活的女孩，并难得地有自制力。秦子衿望着照片笑了笑。

　　要知道，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在自习室坐一整天而一点儿也不碰手机的……要不是自己没有智能手机，也做不到谭悠悠这样。

　　紧接着，他屏住呼吸，点开了一个名叫“晴天娃娃到我碗里来_晓晴歌”的微博。这里也有许多照片，和谭悠悠那种P图微博不同的是，这些照片都是原生态的，显然是即拍即发。一个女生站在海边，穿着粉蓝色的泳衣。虽然她身材微胖，却掩饰不了那开朗笑容里饱满的魅力。

　　仿佛所有的阳光都落在了她的笑容里。

　　笑容是可以感染他人的。每当看到冯晓晴的笑容，秦子衿总会非常开心，好像生活中的阴霾都不存在了。心里有微微的痒，像有一把筛子摩挲着晴天碧海里的流沙，金色的光芒粼粼摇荡。

　　感谢“秘密关注”这项功能。秦子衿庆幸地想。如果微博也像□□空间一样有访客记录，冯晓晴就会看到“猫不理衿”这个ID一天会访问好几次，有时一张照片会打开十几次。

　　其实秦子衿很想评论冯晓晴的微博。但出于某种心理，他每次都打下几行字又逐一删去，害怕字里行间会暗示出某个秘密。

　　望着晓晴的微博发呆了一会儿，秦子衿打开另一个微博：“Miss Jane ”。

　　还是一如既往的没有更新。时间还是停留在一年前、网站自动发的第一条微博。妈妈在英国没有任何消息。

　　秦子衿知道妈妈去了英国，有了新的男友。他明白自己的存在会给妈妈带来困扰，一直没有主动联系过她。直到上高中前，他才主动发短信给妈妈，告诉她自己为她申请了一个微博。

　　从隔壁房间传来了翻身的声音。秦子衿连忙关掉网页，回到厨房热饭菜。

　　2．

　　补习的课程已经结束了，但秦子衿仍然在第二天去了图书馆。至于原因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远远地，他就看见了谭悠悠。用水果发饰束着的马尾辫一翘一翘，谭悠悠正蹲着身子在自习室楼下寻找着什么。

　　“小仁！”一看到他来，谭悠悠就扁着嘴巴嚷开了，“猫咪小仁不见了！”

　　“一般来说，小猫出生后三个星期就能走路了。你总不能指望它永远在这里待着吧。”秦子衿淡淡道。

　　“可是——”谭悠悠的眼睫毛耷拉下来，似乎很难过的样子，“我不舍得它啦……”

　　秦子衿一时不晓得说什么好。女孩子的想法真奇怪，这有什么不舍得的啊？

　　“新的生活开始了！干巴爹，小仁！”谭悠悠忽然自言自语道，还对空气挥起了拳头。

　　“……”秦子衿已经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了。

　　——不过，她的手还真是小，跟自家表弟的手似的……自己的手掌应该能够全部把它包进去吧？

　　秦子衿忽然知道自己来图书馆的原因了。一方面，是为了看看猫咪小仁、清理小仁的秽物；另一方面，是为了告诉谭悠悠他不会再来自习室了。

　　秦子衿觉得还是有必要和谭悠悠好好道别的。虽然他留下了微博，但是以后，他和她可能一辈子也没有交集了。没有正式道别的话，无论哪种程度的朋友，总是会有某种遗憾。

　　就像自己和妈妈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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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谭悠悠今天似乎有点不舒服。她的脸色苍白极了，细长的眉毛因疼痛而痉挛，汗水从白皙的额际细细密密地沁出。

　　就在秦子衿想问“你怎么了”的时候，谭悠悠就开始收拾书本和文具。

　　“我不行了……太疼了。”她气若游丝地说，“我还是回家休息吧。”

　　秦子衿明白了。情况来得突然而尴尬，他讪讪地说了句“再见”，望着少女踉踉跄跄地走下楼梯。

　　——终究……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谭悠悠的位置很快就被其他人占了，秦子衿低下头去，看着自己那一沓暑假作业。灰黄色的试卷和墨色的字迹在空调下轻轻飞起又落下。

　　——算了，不过相识几天而已。

　　——而且……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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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谭悠悠捂着腹部走到楼下。猫咪小仁平时待的那个角落仍是空空如也。天地之间只有棉絮的种子簌簌飞舞。

　　猫是一种怎样的生物呢？

　　高傲而善变，决绝而无情。前一天还在你怀里可爱地撒娇，却在后一天的夜晚，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就像自己的初中同学，席婉华。

　　谭悠悠一想到婉华，心就像扎了许多玻璃碎屑似的，一阵钝麻的细痛。这种疼痛并没有太尖锐，而是一层层地蔓延荡漾开去，像水的涟漪。

　　爸爸的短信显示他在开会。完了，这下该怎么办？

　　谭悠悠急坏了。她一点也不认识这边的车站。爸爸的私家车向来随叫随到，自己的小米机又没有流量，她根本不知道怎样回家。

　　就像命运注定一般地，这时候，她看到少年从自习室楼梯走了下来。凌乱的黑发、洁白的衬衣，斜挎着背包。他微仰着头，深邃幽黑的眼眸凝望着半空中的飞絮，悠悠远远，像是随种子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对上她的目光，他的眸中掠过惊讶：“你还没走？”

　　“我、我不会坐车。”谭悠悠不好意思地说。

　　耳边挤满了盛大而热烈的蝉鸣声。谭悠悠感觉到男生好像很轻很轻地笑了，却又不敢太明目张胆地，就像有蝴蝶的翅膀扫过他的唇角。

　　“我带你去车站吧。”

　　秦子衿很自然地接过谭悠悠的书包。“你每天都背那么重的书吗？”他微微皱了眉。

　　“还好。”谭悠悠说，“都是必要的课本。”

　　“嗯。”秦子衿不再言语。听说一中的学生很注重基础，每天都要测试课本里的基本概念。这可能就是他们考高分的诀窍吧。

　　谭悠悠很喜欢秦子衿这个样子。不多话、不随意判断，是一个人成熟的标志。班里的某些成绩好的同学，例如叶秋，经常对谭悠悠的学习方法嗤之以鼻。尽管谭悠悠没有太介意，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学习方式，对与错都是个人的选择，不是吗？

　　“这个暑假我都不再来图书馆了。”男生的声音从身边清冷地飘过来，“我待会儿就要去打工了。”

　　“打工？”谭悠悠怔怔的，“去哪里打工啊？”

　　“去一家店铺。”秦子衿轻描淡写地说。

　　“注意不要被骗啊。”谭悠悠一点工作经验也没有，但还是有听说过被骗的新闻。

　　男生“嗯”了一声就不再说话。谭悠悠没来由地感到失落，这么说……以后再也见不到了？她还没厚脸皮到问男生要手机号的地步。

　　就这么沉默着到了车站，秦子衿耐心地指给她看行车路线，末了，还体贴地加上一句：“路上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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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就是结束了。

　　望着在车厢里向他挥手的女生，秦子衿想。还没等他抬起手来，公交车就启动了。玻璃窗里谭悠悠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视线里。

　　虽然相处的时间很短，但谭悠悠还是给秦子衿留下了挺深的印象。至少，他没见过一个女生做数理化像谭悠悠一样专注。这就是重点学校的学生吗？

　　秦子衿早已习惯离别。他转过身，向相反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