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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命运之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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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不斩一夜未归。
桃地灰趴在桌子上看着父亲煮饭:“哥哥是又有任务了吗?”
“……可能吧。”
桃地释把早饭端上来,坐到桌子对面埋头喝掉一大碗粥,起身又到炉子边去了。灰手支着下巴,用筷子戳了戳那碟蔫蔫的菜叶,叹了口气,心里有些闷。
窗外的天仍没有放晴,不过空气凝重得连一丝风都没有,仿佛昨夜的狂风大作只是一场幻觉。她扒拉完饭,收拾收拾东西准备去雪原修炼,却被父亲阻止了。
“先别出去。天气有点不太对头。”
果不其然,低气压的沉闷只是短暂的征兆。下午,狂风再度席卷而来,这回夹带了密集的雪片在低低的乌云下肆虐。关上窗户,风雪愤怒的咆哮轻了下去,转为持久的凄厉的呜咽声。
桃地释把炉火拨得更旺。暴风雪对水之国的人而言并不新鲜。只是没法再出门了,灰无所事事地往墙上挂的靶子扔了几把手里剑,觉得没什么意思,就回房间拿来那支蝴蝶发簪,坐在炉边捣鼓自己的头发。
要梳一个发髻并不那么容易。发丝盘进去了又掉出来,她的耐心快消磨光了,在一旁看了很久的桃地释开口问道:“这个簪子是哪来的?”
“是哥哥送给我的礼物,在灯会上买的。”灰回答,只稍一走神,头发又松散下来。她有点火大,“唉,到底怎么弄……”
桃地释走过去,拿起发簪仔细端详,有十几秒的时间没有说话。之后表情似乎和缓了:“蝴蝶么,挺漂亮的。”
灰一手松握着头发抬起头。也许是在炉火边太久坐得闷了,但父亲主动发表看法实属难得。她“嗯”了一声,又问:“这个怎么用?”问完当然没抱任何希望。
父亲没有答话,只是绕到她身后,粗糙的大手接过梳子。大约一分钟后,灰对着镜子里挽着干净发髻的女孩,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好厉害!”
忍术那么强,连梳头发都会。父亲是万能的吗?
桃地释又坐回原来的位置,说:“再过一些日子就要去忍者学校了,到时候穿着打扮也要稍微注意一点。”顿了顿,“但不要注意得过头,看的过去就可以了。忍者,修炼是放在第一位的。”
“我明白了。”
灰重新把头发披下来学着弄,可过了没多久就停下了动作。
“父亲。”
“怎么了?”
“其实……”犹豫了一下,她往下讲,“其实,我不想做忍者。”
终于还是说出来了。
桃地释沉默地看着她:“为什么。”
这样平静的反应反而让她紧张起来,回答得有些磕碰:“因为,因为忍者太残忍了,就算是杀敌,我也觉得我做不到。还有,父亲你常说要舍弃人的感情,这种事非常困难。而且……”看到父亲的表情仍无变化,她的声音不由地放大了,“而且我从来没想过要当忍者。我以后要做什么,不应该由我自己决定吗?……”
“不用再说了。”
桃地释打断了她的话。他低头拨了一会儿木柴,良久后慢慢吐出一句话:
“该让你好好看清自己的命运了。”
“哎?”
“命运这种事,想过吗?”
柴火噼啪作响,火星无声地溅到地板上,化作灰烬。
扫了一眼满脸茫然的灰,他略带嘲讽地咧了咧嘴:“呵,果然还只是个小鬼。”说着重又低头面对着炉火。
“命运是永远无法掌握的历史。如果历史指定你扮演某一个角色,你无法拒绝。”
苦乐转眼即逝,岁月呼啸而去。几十年过去了,桃地释冷眼看着世界上的很多事物开始重复。人人挣扎在历史的轮回中而不自知,在一次次自以为正确的选择之下,被裹挟着卷入那条命中注定的河流。
人类啊,生来就自命不凡,只有在被命运狠狠践踏后,才会懂得谦卑。
他看着面前这张稚嫩的脸。才七岁,比他想象的要早。然而,是时候让她了解现实了。
“你生在血雾里之乡,背负着雪一族的血继限界,并且改姓为桃地。三者相加,足以决定你只能是忍者。必须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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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前的冬天也有一场大雪,襁褓里婴儿的小脸被冻得通红。
“非常少见。估计是年龄太小,没有思维意识,所以血继几乎不受抑制。这样的情况以后会慢慢消失。”他拈起屋内的落雪。
“问题是我们没办法等那么久。被人知道了,不止这孩子会死,还有她母亲啊。”轻下去的声音里透着无助,片刻后却又提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希望,“可是,这种能力对你来说……应该很有用吧。”
“所以,拜托了。”
桃地释低头看着伏在地上的年老妇人,温暖的炉火让落在肩头的雪花慢慢融化。
可以肯定的是,桃地灰的亲人会想到把她送给忍者,她拥有的血继是最主要的原因。对忍术有所研究的忍者都会对这种与生俱来的特殊能力产生兴趣,更何况这个年幼的继承人将其发挥得如此优秀。毕竟即使在姓氏为水无月的人当中,雪一族的后裔也极为稀少。男可用冰,女可唤雪,优雅而强大的族群实在引人注目。
然而在硝烟还未散尽的年代,血继引起过不计其数的争端。尤其在政局动荡的血雾里,对战争的痛恨被人们发泄到血继继承者头上,甚至到了赶尽杀绝的地步。原先是优势,如今却成了致命的把柄,所能做的唯有一路提心吊胆地隐瞒,譬如白和他的母亲。
如果隐瞒不了,那么要想活下去的最好方法就只有成为忍者,真正发挥出血继的优势,让自己强大到足够立足于世。譬如很久以前的那个女人,和现在的灰。
桃地灰的本性善良,抹杀感情的忍者道路并不适合她。这一点桃地释看得比她更清楚。可即便如此,她也必须在这条路上心无旁骛地走下去。所以他细水长流地培养她,冷静、坚强、独立……环境渐渐赋予了她这些后天的特质。
历史指定她是忍者,那么她能选择的不过是成为忍者中的强者或弱者。
这就是桃地释口中所谓的命运。
他解释得很直白,包括桃地灰是被收养的事实。灰从短时间地发愣,摇着头说“骗人的”,到终于明白了这绝不是开玩笑。随后便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只听得到窗外狂风呼号。
两人对坐着直到夜深,最后灰红着眼睛抬起头。
“我去睡了。”声音里有细微的颤抖。
房门轻轻关上了。桃地释俯身熄灭了炉火,轻叹一声。
直面现实是他一贯的作风,也是他对一名忍者的要求。
因为该面对的,迟早要面对。
房间里漆黑一片,灰把脸埋进被子里不出声地掉眼泪,哭了一会儿以后,学着一点一点接受事实。
原来是这样。性格中这么多的不同点,原来是因为她本来就不属于桃地一族。而且她只能成为忍者,这一点在被亲生母亲送走的那一刻就已经决定。
所有她不愿知道的真相都在这个暴风雪夜里扑面而来,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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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大雪封住了屋门。桃地释叫来灰,以“修炼”的名义让她想办法处理掉挡住门的雪。
灰揉着还有些红肿的眼睛,蹲下身看了看门缝,思索了一会儿以后轻轻伸出手。门缝那头的积雪被源源不断地吸引过来,绕在指尖,继而飞旋在她身边。再一推门,门毫无阻碍地打开了。
这是她少数几次有意识地运用自己的血继。
桃地释沉默地看着被飞雪包围的小女孩,声音波澜不惊:“不愧是水无月。”某一瞬,眼底有难以名状的情绪一闪而过。
门外的风雪仍未停息,这恐怕是十几年一遇的最大的暴风雪了。而屋子里的气氛也是一片冰冷。灰整日地呆在房间里,桃地释在炉边一坐就是几个小时。
快傍晚的时候,灰终于从里间出来了,手里提着忍具袋在墙上挂着的靶子跟前站定,一声不吭地嗖嗖飞着手里剑。
桃地释的神情稍稍松弛下来。看来这个小鬼是有点想通了。
灰感觉到背后的目光,不自然地转过身。父亲的眼睛总像能看穿自己所有的想法,这让她有种说不出的不自在。
“父亲。”索性低着头避开对视。
“这个,你昨天忘在椅子上了。”她只得抬起头,看见桃地释的手指间像夹暗器那样夹着那支蝴蝶发簪。
“哦。”她怯怯地伸手去拿,却抓了个空。
“拿去了也不知道怎么用吧。”父亲的声音里竟带上了少有的笑意。
“……”
“最后教你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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规规矩矩地坐在镜子前,她看着自己的头发被耐心地盘绕起来,簪子慢慢埋入发髻,簪尾的蝴蝶在发间微微一起一伏。突然之间,心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昨晚刚在心中树起的砖墙开始摇摇欲坠。这让她鼓起勇气去询问真相。
“父亲……”
“嗯?”
“那个时候……”她咬了咬嘴唇,继续问下去,“那个时候,为什么要收养我。是因为我的血继吗?”
这个念头已经在脑海中徘徊了一整天。她害怕最深爱的家人从最开始就只把自己当作工具,所有的温情都只是自己单方面的想象。一想到这里,心就被一波波闷钝的疼痛淹没。
身后的动作停住了。
“果然在烦恼这些没必要的东西。”桃地释垂着眼放下梳子:“当初留下你只是因为和水无月家族有一点交情。”沉默了一会儿后又开口:“别想得太多。既然已经改姓桃地,那就是桃地家的小鬼。”
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可灰却从话语中得到了莫大的安慰。
——原来,什么也没有改变。家还是那个家,家人也还是家人啊。
身体渐渐变得温暖,安心的感觉又回来了。
“怎么梳学会了没?”父亲的声音再次从背后响起。
灰回过神来。“还、还没……”
停顿了一会儿,发簪被抽出来,松散下来的头发被再次拢住,“最后一遍。”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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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几夜的大雪过后,桃地灰唯一的收获便是学会了如何绾头发。发髻有些松散,簪子也插得有点歪,但这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
她在屋里晃了两圈,无奈地回到炉边。被关在屋子里一连几天,谁都会觉得闷。更何况是和父亲这样的“闷葫芦”呆在一起。如果哥哥在的话就不一样了。
她再次转悠到窗边。哥哥怎么还不回来,又是长期任务?
想着便推开窗户往外看,风雪立刻不管不顾地刮进来。灰打了个寒颤,刚要关窗,手却停在窗把手上不动了。
呼啸的狂风里,远处的地平线出现了一个极小的人影,轮廓在密密的雪帘中看不分明。
灰惊喜地眯起眼睛:是哥哥吗?
人影从雪原深处朝这个方向越走越近,可以看清这不是再不斩,而是一个撑着伞的矮个子小孩。可他的步伐看上去极其沉稳,一点都不像一个孩子。
桃地释抬头看灰一直趴在窗口,走过来问:“怎么了?”紧接着一眼看见了雪中的身影,扶着窗框的手指瞬间僵住了。
灰不解地转过头,看到父亲脸上闪过的讶异。
半响后终于开口。
“是你。四代水影。”
“桃地释。”那个人已走到窗前,撑起的伞半遮住眼睛,“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