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天山》听海潮生

1、第 1 章

　　大家都知道，极北之地有天山。积雪，草原，牛羊，瀑布，河流，这是个多么美丽的地方。这个美丽的地方由一个回族部落统治着。他们在天山的脚下，放牛牧羊，逐草而居。

　　这个回部有一个公主，头发又黑又长，眼睛微笑起来像是西天的新月，鲜红的嘴唇可以媲美天山最娇颜的花朵。她性格温柔善良，和了她的姐妹，住在天山脚下的一个帐篷里。

　　爱慕她的，实在是多，有英俊的本部小伙，有过路的商旅，有行吟的诗人。爱慕她的，还有山间戏水的小鹿，帐篷外放牧的白羊，流水淙淙的小溪，天上的白云，夜晚的月光。

　　但我们无论如何，不该遗漏这一位爱慕者。他，就是天山瀑布上面的雪莲。

　　按照惯常的生活习性，他应该生长在天山的雪线之上，最最高寒的地上，这才衬得起传说中雪莲高洁不合群的习性。但，也许是那年的冬天太过寒冷，也许是春神无意间播撒了种子，他竟然就生长在潭水上方的峭壁之上，距离尘世的繁华诱惑，实在是近了一些。不知不觉间，他趁着融化的雪水，沐浴着初春的阳光，一天一天地长成了起来，直到有一天，他擎出了一只小小的娇嫩的花苞。

　　这真是一个创举！他感觉在自己的生命里，这是一个非常值得纪念的时刻。他仰头看看天，太阳高高地挂在半空，几朵白云闲适地休息。近处一片悬崖峭壁，覆盖着皑皑白雪，远处，是望不尽的连绵群峰，山中有树林，一片一片的密密匝匝，到了山麓就是草原，一群群的羊儿在吃草。一切似乎和平时没什么两样，一切似乎和平时有所不同。他想喊出心中的喜悦，可是又害怕被别人知道。

　　正在他犹豫的时刻，只见远处一个黑点飞近，迅速变成了一片阴影，遮天蔽日地，停在了他立足的悬崖峭壁上，“刷”地一下合上了翅膀，立在那里，意态威严，原来是只鹰，这鹰一身黑羽，个头挺大，身材矫健，两只锋利的脚爪，紧紧抓住脚下的岩石，仰天长啸了一声。

　　雪莲一时之间被这英气勃勃的黑鹰给震慑住了，他悄悄地把自己的巴掌－也就是几片翠叶给收拢了以下，要遮盖住花苞。虽然黑鹰乃是食肉动物－这从他身上传来的掠食者其实可以察觉出来，两个算是井水不犯河水，但雪莲也直觉地不想和黑鹰打什么交道。他屏息静气，藏起了花苞，意思是要等着黑鹰自动离开。

　　黑鹰休憩了片刻，“嘎”地又叫了一声，振振翅膀，看看是个将要离开的模样。忽然又垂头丧气道：“唉，真可恨的小子。”说着耷拉了翅膀，又蹲在那里，歪着脑袋，一动不动。

　　忽然间他看到了雪莲－这个静候在他身侧绿头绿脑的兄弟，惊喜道：“哎呀，这不是棵雪莲？”说着偏了偏身姿，又搬着脖子看了一眼，笃定地道：“真地是棵雪莲，可惜还没有开花。”提起这花字，好似又烦躁了起来。

　　雪莲听到这双重饱含惊喜的判定，不由得可耻地膨胀了一回，同时又觉得有点不安，他直觉地害怕和黑鹰打交道。黑鹰左右看看，然后展翅飞了出去。雪莲顿觉心中一轻，全身的叶片再次缓缓舒展了开来。

　　其时春日融融，融化的雪水沿着山势顺流而下，汇作瀑布，注入天山脚下的一泓碧潭之内。这水潭来自地下温泉，终年白烟袅袅，暖意融融，滋养了潭水周围的一圈花树，此刻趁着春时，说不尽的青翠欲滴，五彩斑斓。潭水出了花树林子，蜿蜒而出，像一条蔚蓝的带子，围绕了这一方草甸。

　　雪莲怀了劫后余生，惴惴不安的心情，一边欣赏着远山近树，一边又暗暗担心那黑鹰会否去而复返。果然他的忧虑并非空穴来风。到了晚上，新月初升，万籁俱寂的时刻，正当他朦胧欲睡的时节，深蓝的天幕忽然远远飞来一道黑影，霎时遮挡了月光，然后蹒跚地落了下来，正是那只黑影，他似乎一只脚爪受了些伤。

　　黑鹰落地后愤怒地扑打着翅膀，又用尖利的鸟嘴，将这峭壁上的碎石一块块捡起远远扔了出去，又笃笃地走近过来，右爪已经握住了雪莲的根茎，意思是要一并拔除，远远地扔掉才能泄愤。

　　雪莲暗叹倒霉，不得不打破长久以来的矜持，静静道：“你到底有什么伤心的事情――我明天就要开花了。”

　　黑鹰震了一下，慢慢松开了脚爪，逐渐平静下来，望着雪莲，换上了惊异的眼神：“你也会说话？”雪莲矜持地点点头，反问道：“你没同我打过招呼，怎么知道我不会回应你呢？”

　　黑鹰点点鸟头，同意道：“有道理，你会说话会听，这真是个好消息。” 说着将自己的伤心事讲了出来。

　　原来他生长在雪山，闲时笑傲云海，忙时也不过捕鸟猎兔，日子过得甚是潇洒。去年正当他展翅滑翔的时刻，遇到了个人间的美貌少女，他一下子就被击中了，从此以后，每每徘徊在这少女洁白的帐篷之上，他自知身份有差，意欲多看一刻便是一刻。

　　这样，两下里倒也相安无事，谁知前月来了一个人间少年，到此做客，一下子将这少女的目光吸引了过去，两人日日骑马打猎，放牛牧羊，黑鹰无奈，也只能远远地跟着。谁知这少年嫌弃这黑鹰镇日跟随，昨天随意扬手放出了袖箭，饶是黑鹰见机得快，还是被伤到了脚爪。

　　说完这些，他看了看雪莲，要看看他是个什么态度。果然那雪莲带上了同情的语气安慰道：“这个少年忒也可恶，可惜我不能帮你。你在此处暂歇，等明天好了再同他理论。”

　　黑鹰感受到了被伙伴安慰的熨贴，于是他用鸟嘴轻轻碰了下雪莲的叶子，说：“我知道啦。”然后又挪近了一些，收拢翅膀，靠近雪莲，安安稳稳地睡了过去。

　　这时新月当空，映着山上积年未化的冰雪发出冷冷的光，幽蓝的夜幕，远处斜斜缀着几颗星子。雪莲一向是孤单一个，今天身边第一次多了一个会说话的伴侣。虽然黑鹰的羽毛硌着了他的根茎，呼吸的热气也让他有点不舒服，但他觉得，这样确实还不错，于是仿佛受到黑鹰的甜睡的感染一样，也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先是阳光灿烂照亮了雪莲的栖身之处，然后是一阵歌声传入了耳朵。他不急着睡醒，就闭了眼睛听那歌声唱道：

　　“雪莲花，雪莲花，
　　请快快为我开放吧。
　　杜鹃花，杜鹃花，
　　请快快为我开放吧。
　　啊，啊，啊，
　　我来啦。我来啦。”

　　歌声活泼欢快，他听完不自主地睁开了眼睛，循声向下望去，只见一个少女，正在水中优游来去，柔顺的长发如同绸缎，洁白的皮肤像是用最上等的羊乳制成。此刻，好像感受到雪莲的注视一样，转过身来，眼睛明亮得如同星星一般，遥望着瀑布边的雪莲。这里十分幽静，花树四合，蓝天白云，都将自己的影子投影在这一泓碧水之上。那少女撩着水，一圈圈涟漪围绕着她，依依不舍地一层层荡了开去。

　　仿佛是听到这魔力的召唤，又仿佛是出于内心的热望，雪莲感觉“篷”地轻响，他的花终于开放了。碧绿的花瓣趁着暗紫色的花心，初初开放，沐浴着阳光雪露。这开放的美好，使得整个天地都仿佛闪闪生辉了起来。雪莲心中喃喃道：“我愿为你开放，我只愿为你开放。”

　　正在这时，黑鹰飞了过来，静悄悄地停靠在他的身旁。直到那少女出水着了衣衫，远远地遁入了树林，方才道：“这就是那个公主，她是来自天上的，不是吗？”

　　雪莲轻轻应道：“嗯。”

　　黑鹰嘲笑道：“看不出一棵雪莲草，也有人间的欲望。”

　　雪莲反讽道：“你的境遇，并不比我好上多少。”

　　这两个各自长吁短叹了一会儿，不再说话。是夜雪莲卯足了劲头，要在第二日将自己最美好的姿态展示给这少女。谁知，第二日，她没有来。巴巴地等待了十日，也不见她的出现。

　　他无奈，央了黑鹰去看。黑鹰这几天也怏怏地打不起精神，闻言冷冷道：“死心吧，咱们和她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这句话苍白无力，连他自己也无法劝服，于是他展翅飞了出去，这一去就是一天。

　　雪莲第一次体会到作为一株植物的痛苦，没有手脚，无法动弹。远远地倾听着，却没有一点声音。直到晚间，黑鹰飞了回来，疲惫地道：“我看到两帮人在打架，那顶白色的帐篷找不到了。”雪莲没有再说话。

　　那黑鹰自此每天都飞出去探了消息。但都是没有任何踪迹。雪莲在等待了半个月后，望着天山顶上明亮的圆月，心道：“她也许是回了天上罢？”

　　起初等待让他夜不能寐，早早睁开了眼睛；随后这个认知让他日日昏昏沉沉，就想睡觉。终于有天早上，他正在打盹的时候，听到一个女子声音道：“我喜欢这朵雪莲，你摘了它给我。”

　　这声音软糯娇柔，不是那少女是谁？他匆匆忙忙张开了眼睛，心里叫道：“带我走吧!带我走吧！”

　　果然和少女一起，牵了白马的少年，纵身而上，毫不犹豫，连根拔了他下来，然后几个起落，迅速回转身，将雪莲递给了少女道：“你放心，我此次回返，定要与那皇帝好好理论，让他不再侵犯咱们。就到这里罢，你姐姐，你爹爹妈妈还在等着你回去呢。” 那少女珍重捧了雪莲，道：“你走吧，我总在这里等着你呢。”

　　雪莲被那少女捧在手中，心神荡漾，简直忘记了被连根拔起的痛苦，也忘记了离开自己的立身之处，自己实在活得不能长久。他心里轻轻地道：“你快走吧，你快走吧！我和她一起在这里等着你呢，最好你永久永久都不要回来。”作为一棵花草，他委实是太没有自知之明，竟然幻想长长久久地霸住这美丽的少女的身边了。此时此刻，黑鹰远远地躲在瀑布旁边观看，他不敢冒险下来，因为这个少年的功夫和眼神，都是他躲避不开的陷阱。

　　两人如此又送了一程，在小溪的尽头微笑着许下了相见的诺言后分手。黑鹰侯着那少年逐渐走远，走远，直到看不到了那少年的踪迹，振振翅膀追了上来，不远不近地跟在了少女后头。

　　少女回转身来，捧着雪莲，轻轻地说道：“别着急，回去我找个盆子，把你养起来。”原来中午日照太为强烈，离开了雪水的滋养，雪莲很快变得蔫头耷脑了。她远远看到紧紧跟着的黑鹰，叫道：“可恶的老鹰啊，你为什么不远远躲开呢？我的哥哥看到，会把你射下来的。”

　　这威胁中带了含有善意的警示，黑鹰听了出来，盘旋着小圈子落在了少女的前面，摆出了一个飞行骑士最为酷炫的姿势，屹立不动。这少女看了他，笑道：“你这天山的主人，是多么的英姿勃勃啊！”

　　雪莲听到了，心中大为不忿，强搬着脖子，要展示自己的美好。少女试探着走到黑鹰的面前，从怀里掏出了肉干。

　　黑鹰十分识相，矜持了一会儿，走上前来，就着少女的手，极为优雅地勉为其难地吃完了那个肉干。少女拍拍手，站起来继续走，黑鹰不远不近地跟在了后面。直到他看到那少女回到帐篷，找了个花盆，又弄来泥土，清水，总算把雪莲安置在里面，才放了心。是夜，他就宿在了帐篷不远处的林子里面。

　　在少女珍重对待下，雪莲很快恢复了远去，日子过得极为惬意，但他恨自己没有腿脚，远远没有黑鹰那样的自由。两个算是分了工，白天，黑鹰远远地盘旋在天际，看了少女放牧牛羊；晚间，在雪莲的一片馨香下，少女在洁白的帐篷里安然睡去。

　　自那日分别后，她一直安安静静地等待。起初的等待是快乐地充满了期待，期待着少年如期归来；继而这等待充满了惴惴不安，当约定的期限过了以后，她心中为他想到了无数原因，似乎是每一条原因都奏效，一起拖着让他不能如期回来。她从来不知道，等待一个人成了她当前全部的人生意义；以前她是属于阳光和欢笑的；如今她的小脸仍在微笑，眼底却布满了愁云。

　　如果真要为活着找寻什么意义的话，以前雪莲和黑鹰都不怎么知道。现在有意无意间的，两个都明白了。他们的意义就是围绕着这个少女，要被她每天的快乐和美丽照耀着。如今这个情况，两个都看到了眼里。尤其是黑鹰每天都会盘旋飞过天山的入口，望眼欲穿地盼望着这个少年的归来。

　　他们终于盼来了回归的队伍，但不是少年，而是远远的敌国皇帝派来的大规模骑兵；他们平时驻扎在玉门关，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这次是奉了皇帝的命令，要来迎接那美丽的少女，要将这天山草原最美丽的花朵，移植到他的宫廷之内。

　　少女的父亲不得不屈服，因为倘若不允，对方的骑兵威胁，要消灭整个部落。少女的人生忽然变得讽刺了起来，原来，除了等待，自己有了这么重要的意义，要献身来保护她的部落子民的安全。

　　她带了那盆雪莲草，乘坐着皇帝派来的最华贵的马车上路，一路颠簸走了两个月，两个月的泪水一直止不住，让雪莲草的心都要碎了，但苦于自己不过是棵植物，万万没有办法。

　　少女怀抱那棵雪莲，心里还怀着对少年的幻想，也许，到了最后的时刻，这个少年，会威风凛凛地骑着白马，将所有的坏人打败，将她救走。但她知道这种事情的发生实在是万里挑一，因此，将自己的衣服密密地缝了，让它守御最后的清白。

　　黑鹰远远地跟着车队，沿路抓些田鼠充饥，终于到了皇帝的宫殿。让人诧异的是，皇帝和那个少年一起在等待她。那个少年向她诉说了种种的不得已，每一条每一宗都是他所追求的人生的伟大意义－因此上才不得要她委曲求全。他要她伟大坚强，忘了自己，为了家国大义，投身到那个人到中年，两眼贪婪的皇帝怀抱里去。

　　她怀抱着他送给她的雪莲走了两个月，等到了这个消息。她的眼神黯淡了，面容平静地要求自己去清真寺礼拜归来，就听从他的安排。在清真寺里，她用最决裂的方式，用防身的匕首，深深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她的身躯化作了一泓碧血，她的魂灵却紧紧附着在了那棵雪莲草上。后来，这株雪莲草被留在了清真寺的窗台上。再后来，这株雪莲不见了，只留下了一个盆子。

　　有人说，仿佛看见一只个头挺大的黑鹰，衔了雪莲草，远远地飞走了。这株雪莲伴着黑鹰，辗转反侧，回到了寂寞的天山峭壁，而那少女的魂灵，欢呼着投奔了天山。

　　在满月初升的夜晚，雪莲和黑鹰总会凝神细听，时常能听到碧潭深处传来的那少女缭绕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