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熙焰》沦波舟

1、第一章

　　夜风缠绵着冰冷的月华，漫过窗，悠悠挽起床帐上的轻纱，漫上女子皎白的裙裾。那副衣摆便犹如一朵盛开的莲，浸在这凉薄的夜色里，缓缓舒卷，散发出一片如梦一般的华光。
　　侧坐在紫檀木榻上的女子，低头凝望着怀中的男子，静如沉水的夜里，仿佛一幕静止了千百年的画，带着无声又漫长的缱绻与眷恋。忽然而起的清风，撩起她如墨的长发，露出的，是一张绝美的脸。
　　“少渊。”
　　女子清冷的声音，仿佛午夜梦回时，深巷里的回响。
　　“少渊。”她再一次开口，声音低柔，神色里带着入骨的温柔与一抹难以消除的哀伤。展开的阔袖下是一截洁白如雪的手臂，手指轻缓的捧着男子沉睡的侧脸，带着及极其珍重的手势，缓缓的抚过他微蹙的眉心，“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去酒窖的么？”她的唇贴在他的耳畔，犹如一声轻柔的叹息，隐隐的带着一丝宠溺的味道。
　　“为什么这样不听话呢？”
　　仿佛有所察觉一般，沉睡中的男子忽然紧紧的收拢了手指，手握成拳，是一个防备的姿势。

　　睡梦里他又一次站在了那扇门前，长长的甬道吞噬了天光。他望着那座古旧的石门，如同看着巨兽沉默的唇吻，静默中带着无可逃脱的危险。他知道不能打开那扇门，可这是在梦里，他只能旁观。
　　于是他看着自己又一次抬起了手。
　　那扇石门又一次无声的打开，他毫无意外的再次看到了墙角的那张水晶床，那个男人仍旧躺在那里，或者，他应该说，那具干尸仍旧躺在那里，是的，一具男子的干尸。
　　铺洒在床上的香料散发着浓稠的香味，他微蹙起眉，勉强压下身体欲呕的不适。黑暗里的气息，裹挟着危殆的锋芒暗暗涌动。
　　“沙沙……沙沙……”
　　犹如纸张碎裂的声音突然响起，他抬起头，借着水晶床四角的银灯，向着声源的方向看去。那是一只从房顶上垂下的白茧，茧壳裂开，细碎的荧屑纷纷落下，有什么，有什么即将破茧而出。
　　他僵硬着身体，看着那只如玉的手臂从茧壳中伸出来，接着，是纠缠的发丝，头颅，颈项……
　　闭眼！
　　闭眼！！
　　他一遍遍的命令自己闭上眼睛，可是不行，这是一个噩梦，无可逃脱的噩梦。
　　于是，他眼睁睁的看着那只手带着极致缠绵的姿态，温柔的抚上了那具已经辨不清面目的枯骨，一遍一遍，一遍一遍的隔空描绘着那个已经面目全非的轮廓。
　　突然间，那只手忽然停了下来，头颅迅捷的转过来，带着惊讶与莫名的神情。
　　他盯着那张脸，身体无可遏制的颤抖起来。
　　那双曾经痴看过他的眼睛，正目不转睛的望着他。
　　那张曾经反复亲吻过的红唇正徐徐打开像要说些什么，她说“少渊？”
　　他自嘲的又一次听见自己的声音，“啊——”如同野兽一般的吼叫。掩盖过所有欺骗的声音，让他再一次看清这如梦一般的虚妄。
　　真是难看啊，他想。

　　大梦初醒。
　　他猛然睁开眼，望着眼前女子温柔的面孔，禁不住一瞬的恍惚。“我还在做梦么？”
　　女子抚在他脸上的手一顿，眉睫垂下，不动声色的掩去了前一刻的痴迷。
　　他直起身，目光渐渐明亮，眼中机锋一闪而过。温厚的手掌搬过女子的肩，四目相对，静如沉水的夜，暗潮汹涌。
　　他开口，声音平稳镇静，没有一丝的波澜，“那人是谁？”
　　“是……”她微微蹙眉。
　　“是谁？”他再一次沉声逼问。
　　“……是我的夫君。”吐出一口气，她不动声色的答。
　　他霍然起身，孤削的背影潜藏着不可挽回的绝决。
　　“少渊。”她不肯放手，追去抓住了他的衣袖。
　　可他脚步却未停，抬手一掌“啪”的一声拍在了门边的白瓷花瓶上，反手握住一块碎瓷，毫不犹豫的划向了她握着的袖角。
　　“嘶——”
　　袖断，人离。
　　一只妖拦不住一个凡人？可是，那个人确实走了。
　　月影浮动，流光徘徊，胡桃门扉里的女子低下头，垂眸看着自己的手，她手中剩下的只有他撕下的那一块残破的袖角，参差的边沿上，还染着他手指上的丝丝血红。夜风清冷，千年如一日的冷，她静默的立在月光的阴影里，深沉的暗影悄然掩去了脸上的神色。
　　“傻瓜。傻瓜。”墙角寒枝上的乌鸦，桀桀怪笑着，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冰冷的嘲弄。
　　“我的事，由得你这小妖来管。”女子一声低斥，抬指轻弹，一捧细碎的银屑便随着冷风猛然向乌鸦袭去。
　　乌鸦见机匆促化作了一缕青烟飞盾而去。
　　“傻瓜。傻瓜。” 青烟散处，冷冷的讥笑仍在静夜里犹自不甘的徘徊。
　　余音里，那株乌鸦栖息过的雪梅突然枯萎下去，落叶纷纷，仿佛突然间被抽去了生气，方才还青葱上好，转眼便化作了一截朽木。
　　世事无常，枯荣转瞬，她是妖，千年光阴蹉跎，如何不懂。
　　佛说，一切恩爱会，皆由姻缘合，会合有别离，无常难得久。
　　少渊，你看，这世间的无常与别离，从来都这样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