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2、狼与狗的时间 ...

  •   正午时分,艳阳几乎是以垂直的姿态照射着海波,茫茫广海发散着绮丽多变的颜色。低头可见是浅滩的碎玉白,往远一点则是碧玺绿,更远处是水天相接的宝石蓝。

      男人忽地眨眼,水滴从檐角坠下,恰巧落在男人的单片镜上,波浪颤动着的金色花纹透过它,酝酿一丝锋光。他在门帘前顿住脚,整张脸如浮雕般纹丝不动,毫无感情可流露,只有佩戴眼镜的右眼仿佛被针挑了下般轻眨,旋即取下单片镜,想要同以往一样,小心翼翼地捻起制服领巾擦拭,手指触上了便装和服。

      实话讲,这张面孔在同龄之人里,除了轮廓过分瘦削凸出之外,再没什么显得老相的特点。总有些不识抬举之辈提议如果他换身行头——特别是摘下那片老派的单片镜,再改变一番做派,相信也会产生质的改变。

      佐佐木异三郎重新把眼睛架上鼻梁,掀开被海风拨得哗哗作响的门帘。

      事实上,他和那些迂腐的朝臣不属于一路。与外形恰恰相反,对于保守派口中“那些凋萎东方文明的破烂们”怀有着孩子般的狂热兴趣。这也是为何他一手执抢一手持刀。他的维新封藏在保守的外表下,暂且不会给他招惹来元老们的排异。为此他感到分外自在。

      比方说现在,站在他面前、衣着海波纹和服的男人转过脸来,他的单片镜便灵敏地捕捉了男人的面部,并于他再度回头之前,快速而精准地扫描过他的五官,从嵌在内部的芯片里找到了男人的案底资料,只有佩戴者才能清晰地阅读。

      佐佐木异三郎称它为:狼与狗的时间。

      heure entre chien et loup.意为“太阳西沉的时刻,万物之轮廓朦胧莫测,人们很难分清向自己走过来的是忠实的爱犬,还是嗜杀的独狼。”这世界庸碌寻常的面孔太多,在繁华街巷人来人往里,而这枚镜片令他读到了潜藏的野兽,精英,同类。

      夜兔女孩还没察觉他的到来,趁机将单片镜瞄准她,读到的案底并不及高杉晋助那般丰厚,也可称得上劣迹斑斑,他颇感好笑,也只是幅度轻小地扯了扯唇角。却见她有一瞬呈现出的惊惶颜色,意识到此时此刻的事态应该比读那些陈年秘辛更为有趣。

      “我有问你?”高杉晋助斜睨了一眼低声开口的女人,神音乖乖噤声时,他微微眯起一只眼睛,瞧向了她身后位置重新问道:“你叫什么?”

      佐佐木异三郎将视线投向了低头缩在众人身后的黑发男人身上,在单片镜先于男人一步显示他的身份时,即便沉稳如他,也不由发出丝丝抽气声。

      这并没有瞒过身前的高杉晋助和向来警觉如兔的夜兔神音,在两人同时抬眼瞥向他时,他故作姿态地表达歉意——头颅低垂,而双唇在阴暗的死角里绽露出鲨鱼般的隐隐笑意,单片镜里依旧呈送着黑发男人的身份讯息。

      已经伸手触及到此了?真选组的监察……

      眼下他可以考虑将实情告诉明显存疑的高杉晋助,但是他潜意识阻止自己这么做,因为接下来的发展更吸引他——神音那一瞬的慌张,是因为和自己一样,永远怀揣着真相不可说么?

      他的如期拜谒,终是让高杉晋助从眼前繁琐小事中脱身。佐佐木侧过身站在门边,将门帘挑起,为他让出一道路。临放下青海波幔帘前,他颇有意味地瞥了一眼山崎退。

      金阁寺顶端的凤凰久久地屹立在寂然无声的夕照里。此时樱花凋敝,正是叶樱的季节。从樱树的万千枝干里抽拔出泛着嫩粉色的新叶,倒伏在岸边的凝灰岩上,有稍长者浸入池水与藻类勾连,与水面的倒影交相更迭,美得失去界限。

      “毁灭这个国家的话,也许我会从这里开始导火。”摆渡船即将靠岸时站在船头的高杉晋助沉声开口,随着与岸边距离的缩近,金阁的全貌在香木繁荫里渐渐清晰起来。

      “即便是圣人也会在大美面前,本能地燃起毁灭与侵略的欲望。”佐佐木面无表情地回答道。

      一桥喜喜跪坐在法水院的中央,双掌合拢,垂头许愿,剪裁立体的西式军装外套长长地披散在身后。直到背后传来了有人登船上岸的声音,上挑的眉眼才缓慢睁开。

      这是一桥喜喜与高杉晋助的首次晤面。

      而高杉晋助并没有遵循礼节,将长及膝下的唐草纹羽织随手挂在格子窗,随意跪坐在蒲团上,衣宽带缓。色彩光鲜的和服绸缎照亮了整屋。“有什么是堂堂一桥公需要向神佛祈求之物呢?”

      “祈愿阁下能够看在金阁寺的份上,赏脸与我相会。”一桌相隔,男人适才坐在他对面,借着穿过金阁的纤巧柱子的微光,高杉晋助得以近距离观清一桥的面孔。若说倒也仪表堂堂,只是那冷硬下垂的唇角,以及过分上挑的眼风,令人感到内心压抑。“如此看来,我需要向佛祖与金阁还愿了。”

      男人面目冰冷蓄意恭维,恰好避开了一系列繁琐的开场白,转入了正题。他摘下菱格纹黑色牛皮手套,皮肤苍白得连指尖都不会泛起血色。他向对面伸去右手。“一桥喜喜。”

      有某种说法称,握手礼起源于刀耕火种时代。当人们遇上陌生人时,为了表示对彼此没有敌意,便会丢下手里的武器,伸开手掌以触摸彼此的掌心。高杉晋助故意将出手的动作放慢。他掌心朝上端起手,轻轻拨去下垂的和服振袖,露出一小截手腕的肌骨,如竹枝环节般秀颀。“高杉晋助。”握上去并没有想象中的冰冷,干燥得像大雪降临前的空气。

      两手相触后很快便分开。他面带不明说的微笑打量对面的人。几乎全盘西化的行装,只有黑色的西装马甲里露出友禅染衬衫的领口,以及一系列花色的腰封,光鲜雍容的染色在整套黑魆魆的打扮里显得灼目。

      “实话讲,抛却敌我立场,我崇拜您的刀胜过一切,从那场战争便开始了。”似乎看到了高杉眼中倒映的自己不伦不类的扮相,一桥徐徐开口道:“武士道已经死了--从废刀令的颁布,敷衍了事的和平时代开始。战争中得以活下来的武士,失去主君和俸禄沦为浪人的武士,一部分在在大狱或者流亡,绝大多数已经屈服幕府……您见过那些榜上有名的刀客为了一口粮而争先恐后拿起农具的样子么?那是让我这个曾经的敌人都不忍看下去的画面。”

      “所有人都在沦陷,包括天皇。推翻幕府就像推倒一块多米诺骨牌。”他的声音渐渐低亢起来,素来冷峻的眼眸此刻忽而乌亮,声音蓦然更添威严:“无论高杉君您是否愿意助我一臂之力,我都诚挚希望您可以做我——不,我们那个时代的陆军总督。”

      格子窗外,夕阳穿透镜湖腾起的雾霭倾泻在抹茶色的榻榻米上。鸟鸣在幽暗的树叶之上低微奏响。高杉还沉浸在一桥的描述之中,想象着丢盔弃甲的浪人同时丢下农具,把前来送食物的农妇层层围困,上百只土黄色的手伸向竹篮,争先恐后地抓食的盛大图卷。像是被这近乎残忍的滑稽逗笑,他发出阵阵尖锐的笑声。“只有这点…气量么。”

      “那么,站在你这边于我而言,只是在培育一个新的幕府时代。”突然收回视线,冷绿的眼瞳定格在面前人身上,他发出难掩失望的嗤笑。“顺带一提,如果我愿意的话,现在早就成为陆军总督了。”

      一桥呼吸一滞,等到他发觉并努力抑制自己的失态时,手已经按在刀柄那冰凉凉的切羽处。高杉晋助倚靠着格子窗朝他回眸的瞬间,他的眼睛同夕阳重叠,甚至连高杉的脸孔都在他的脑海里淡化,只有那只眼睛仿佛荧荧鬼火般,竟使他如被施咒般动弹不得。

      想当年……即便他在尊皇攘夷的血战里身陷囹圄,怪物的武器戳破他的右眼,他的左眼也是带着这种凛凛然的神色迎接必将来临的伤痛吧。

      “您有段时间,活着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找到征夷大将军,报了安政大狱的血仇吧。”

      “……”

      “我会帮助您暗杀德川定定,作为报酬,我希望您能考虑下与我合谋推翻幕府。”

      始终在一旁恭听的佐佐木瞪圆了眼睛。“凭定定公和天道众的交情,要是被春雨知情……”

      “只要被认为是一桥派出于夺权所为就可以了,阁下是这样想的吗?”一桥喜喜直指主题道,他似乎是半闭黑眸,而细看则仿佛睡实了般,眼皮罩住瞳仁,黑色的睫毛反射着一排寒光,再睁开时已经被弑杀的狂想暗流浇注了疯狂的色彩。

      “就让我来做幌子,而您亲自取下他的项上人头,亲手了结这段仇恨。”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