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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叁 若水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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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个故事
《若水恨》
丞相府与尚书府在同一天喜得贵子。一边是喜气盈门,另一边却是冷落如素。
只因一个是丞相夫人所出,另一个只出自地位婢女的卑贱妾室。
丞相府的嫡子由当今圣上赐名“佑安”。而尚书老爷随手翻开桌上的一本古籍,扫了一眼,便有了“若水”这个名字。
结果生下来的是男婴,林尚书却根本不愿再多看这男婴一眼,也就没有再改名。
家世地位有著天壤之别,可两个孩子因为住得近又年纪相仿,偏就成了青梅竹马,从小玩到大,仿佛比自家兄弟还要好几分。
随著年龄的增长,陆佑安俊朗的轮廓渐渐成型,而林若水虽瘦弱,倒也生得清秀。一天天长大,懂得了情爱之事,林若水才惊觉自己对陆佑安的感情早已不是兄弟之情。是依赖,是……
他觉得恐惧,却又偏偏对这样爱慕著那人的自己无可奈何。
他在怕,怕那人露出厌恶的神情,怕自己忍受不了这份煎熬。
只能默默地藏於心底,半分也不敢显露。
这一年,陆佑安金榜题名,进入朝堂做了官,忙了起来。两人可以出去把酒言欢的时间越来越少。
一天,林若水突然被父亲叫去厅堂。等他走进去,惊讶地看到青梅竹马坐在红木椅上,正笑意盈盈地看著他。
“若水,佑安想亲自去东市挑选砚台,来找你陪他一起。”林尚书慈爱的对他说道,跟平时对他的冷淡简直判若两人。“你们快去吧。”
林若水心底叹了叹,道:“我知道了,爹。”
陆佑安微笑著起身,有礼道:“伯父,那我就带若水走了。打扰伯父了。”
林尚书笑得慈祥,亲自把他送出府去。
两人一前一後走出尚书府,林若水笑著睨他:“怎麽今儿个找了个这麽正当的理由?买砚,嗯?”
陆佑安也笑,笑得像只得逞了的狐狸:“喝酒。”
分明是暗度陈仓!
两人并肩走著,陆佑安动了一动,拉住了他的手。
林若水一颤,心跳得飞快,只觉得灼热的温度从手心传来,几乎要烫得烧起来。
他若无其事地别过头,甩了甩两人握著的手,低声道:“干什麽?拉拉扯扯多不好看……”
陆佑安轻笑了一声:“怎麽了?从小你我就是这样啊,有什麽不习惯的。”
“可现在我们都长大了。”林若水低声喃喃。
陆佑安沈默了一会儿,放开了他的手。
林若水松了一口气,可心底倘然若失。
“若水,小时候你爹管得严,每次来找你我都怕被他看见,只能翻墙。还记得吗?”
林若水不禁露出一个怀念的微笑。
“怎麽会忘呢?谁能想到在人面前温文有礼的陆公子会有那麽一面呢?”
“现在,我可以光明正大地来找你,而你爹不但不拦,反而很高兴。”他笑著说道,似乎有几分得意。“可惜……”
他转过头来看他,目光中有什麽似乎很悲哀。
“怎麽忽然说起这些?”林若水敏感的觉得他今日有些怪,忍不住问道。
“没什麽。”陆佑安很快收回了那种目光,淡淡一笑,转过头继续走。
林若水有些疑惑的看了他一眼,沈默著跟上去。
两人步入了京城最大的景春楼。
不知喝了多久,天色渐暗,陆佑安似乎有些醉了。
林若水不安地推推他:“佑安,佑安?时辰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陆佑安抬起头来,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冲他痴痴的笑。
“若水,我要成亲了……”
林若水只觉得头脑有一瞬的空白,无措地看著他。半晌,才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什麽时候?”
“下月初五。是唐府的千金,比你我小两岁。”他侧过头望向窗外楼下灯火通明的夜市,许久,才微微一笑,道。“我见过她几面,是个贤淑安静的姑娘。”
强撑起笑容,林若水执酒冲他笑道:“恭喜了。这杯酒,我敬你。”
他仰头一口饮下,只觉得喉头一阵一阵的灼痛难言。
又辣又涩。
终於明白陆佑安为何忽然提起小时候的那些事。他是在向他告别,向他们的过去告别。都已长大,再不可能像幼时那样天真无邪。
心头一阵一阵的发苦。
陆佑安大婚的那日,车马花轿经过尚书府门口,鞭炮声、人声热闹非凡。
林若水站在门口不远出,看著马上的那人一身喜服,俊逸非凡,想必新娘也是极其美丽温婉的。
陆佑安在婚宴上一桌一桌的敬酒,敬到他们这桌时,林若水扬著得体的微笑,祝他与新娘白头偕老、举案齐眉。陆佑安微笑不变,一一应下。
那一日,林若水不出意料的喝醉了,回到家中,坐在床上,头脑却是意外的清晰。
爱的有多深,伤的就有多痛。
可悲,他仍放不下。
大婚一月後,陆佑安邀他到家中一坐。两人在书房闲聊,被前来敲门的小厮打断。
小厮进来行礼道:“少爷,老爷叫您过去。”
陆佑安皱了皱眉,转过头对林若水道:“我去去就回。”
林若水含笑点头。
无聊之余,他只好起身去看墙壁上挂的书画。
走过书桌时,一不小心将桌边放的东西扫落在地。
他赶紧蹲下来,将散落在地的纸张拾起,整齐地收进书册。放回桌上时,目光无意中扫到了长桌里侧摆了一本厚厚的册子。没有题名。
十分厚重,看上去直有两本《春秋》那麽厚。
什麽样的书这麽厚?林若水有些疑惑,忍不住伸出手,却又猛然停住。
万一是陆佑安自己写的一些什麽东西呢?放在这个位置的东西定是十分重要的,自己怎麽能有这种偷看的念头?
他羞愧地收回手,专心去看墙上的书画。
却听得窗外遥遥传来了一声女子的娇嗔。
“夫君,怎麽走得如此匆忙,额上都出汗了……”
林若水猛地僵住。
然後是陆佑安的声音。
“媛儿,没事,不用麻烦了。”
“那怎麽行……”
林若水低下头,推开门缓缓走出去。
一个容貌姣好的女子正拿著一方帕子为陆佑安拭汗,见到有人出来,连忙羞怯地收回了手。
林若水微微一笑,向二人作了个揖:“见过嫂夫人。”
女子含羞点了点头,唤了声“林公子”,跟陆佑安低声说了几句话,便离开了。
林若水微笑开口:“方才想起家中还有些事不能耽搁,佑安,我先走一步了。”
陆佑安凝视了他片刻,缓缓点头。
林若水大步走了出去,经过他身边时眼睛都不眨一下。
不久後,尚书府传来了喜讯,三公子要成亲了。
成亲的日子定在十月,对方是一位一品官吏的小女儿。两家结亲,只为政治联姻,这位庶子终於派上了用场。
陆夫人每年都要去青云山的青云寺上香祈福,今年却被一场寒疾耽误了。老夫人固执得很,非要去山上还愿不可,陆佑安为了安抚母亲,决定代她前去。
林若水成亲的日子也快到了,按理也要上山祈福的。於是两家车马索性并作一家,一起上了山。
这一天天气好得很,惠风和畅,万里晴明。
还了愿祈了福,下山的时候,车马在山腰暂作歇息。
家仆将车马停在了一片树林中,纷纷坐在了树荫下。陆佑安和林若水也下了车,在树荫下家仆为之铺的软垫上坐下了。
自从陆佑安成亲後,两人碰面的时候越来越少。陆佑安是有家室的人,职务又繁忙,也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肆无忌惮地拐他出去喝酒、逛夜市了。
两人就这麽渐渐生疏了起来。
如今两人并肩而坐,都垂著眼沈默不语,不知对方在想些什麽。一时竟都无话可说,气氛异常尴尬。
终於,还是陆佑安先开了口:“成亲的日子,定在下个月?”
林若水低低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又陷入了沈默。
陆佑安也沈默许久,忽然低笑了一声,缓缓道:“还记得小时候吗,你被树上熟透了的橘子砸中了脑袋,从此就再也不肯坐在树下了,生怕再被砸中。无论怎麽劝你也哭著闹著不肯靠近,大热天晒得出汗也不肯来树下乘凉……现在想起来,小时候那些事,真像是一场梦,但仍是我记忆中最快乐的日子。”
他侧过头来看他,微笑:“如今,你也不怕了。”
林若水不知为何心中一紧,低声干笑了一声,答:“长大了,不再干那些傻事了。”
“是啊,长大了……我们都变了……”
陆佑安将头轻轻靠在身後的树干上,仰起头低低地叹息了一声。
“我又何尝想变呢?”他喃喃道,看著林若水的眼神溢著一种无可言说的悲哀。“若水,我们不要这样子像陌生人一样,好不好?还是可以一起喝酒游玩的,没有时间,我就挤出时间来找你,只要你别视而不见。我们像以前那样,好不好?”
回不去了,一切都回不去了。
林若水苦笑著心想,鼻尖泛酸。
若是他知道了自己异样的感情,还会这样对他好吗?若是他知道自己努力远离他,是害怕会深陷其中不可自拔,他又会怎麽想?
佑安,若是我没有爱上你,该多好?
见他低垂著头不语,陆佑安固执地抓住他的肩膀,像个孩子一样摇著他追问答案。
“若水,你回答我啊,若水?”
林若水扯了扯嘴角,努力扬起一个微笑,抬起头看他:“佑安,我……”
话未说出口,他的目光蓦地扫到了陆佑安身後不远处树上的一抹一闪而过的亮光,一愣。
那是冷兵器的寒光。
一下子反应过来,他来不及多想,飞快地转身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陆佑安。
利器无声无息的刺入□□。
然後就什麽都听不见了。
他听不见家仆护卫持剑与刺客厮杀的刀剑声,听不见陆佑安撕心裂肺般地喊他的名字,只听得到不知来自体内何处的“咕嘟咕嘟”的血液从身体流出的声音,连同生命一起耗尽。
凭著最後一丝力气,他张了张嘴,沙哑的声音只说了一个字。
“……好……”
这句话来的无头无尾,陆佑安却听懂了。
他的眼泪终於落下来。而林若水的手也伴随著眼角无声落下的一滴泪垂到了冰冷的地面上。
他不知道,也永远无法知道了。
曾经有一个机会,一个可以改变结局的机会,他放弃了。
陆佑安书桌上的那本,的确是他自己的手迹。厚厚一叠纸,上面全都是同样的一句话,只有一句话,来自老子的《道德经》──
上善若水。
卜英全讲完,在座的几人又是一阵唏嘘。
为这个美丽的故事,为这个悲哀的结局。
“今日各位说的都是悲剧,实在是令人揪心。”贾青淡淡道。“那麽接下来,我还是讲个轻松一点的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