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舞七国》畸藤斋

4、第4章

　　一日，花府后园濒水园内，浓绿林盛，梅叶细密，有一女子背倚虬枝素手轻弹琵琶，展喉清唱诗谣，曰：“梅子纷纷，裙袂飞飞。云端归何处，黍稷倩人催。——”音回不绝，声若游丝，令人不喜不悲，如溺鸿蒙。
　　落叶窸窣，步声悄然，一紫衫女子抱琴而至，似踏黄昏林影，微笑而止琵琶歌声：“兰心之声，世之天籁。”
　　那名唤兰心的女子抚静琵琶，扭头亦笑：“珮华之弦，杀人无形。”
　　“谬赞了，”名唤珮华的紫衫女子微微一笑，目露晴光，“你心慕之人已至，为何不去见见？”
　　“正要去，你便来了。”兰心面色微微潮红，忽而目色渐凄，恍然一笑，“只是见了又如何，他亦不定识得我啊。”
　　珮华摇摇头，并不多话，只将兰心拉起一并往后园楼船行去。时元嘉七年七月初八，花重落为其女安城在西园濒云湖畔设宴庆生。仲夏黄昏云霞里，梅林浓墨重彩，映水泛光，金波粼粼，有雕甍画船临水耸立，双桅并衡，飞阁流丹，朱漆青栏，大红灯笼一线高悬，丫髻云鬟如鱼贯入，又有筵席设于舱外，佳肴琳琅，美酒醇香，华贵不可多言，矜雅难以复加。酉时二刻，叶卿岚与青夏、素秋，杨氏、红氏并苔姨带着重云等人，张氏带着花明月等人，李氏带着花安城等人一并登船候席，大总管张子笙领宗文、宗武、南禄、奚齐等府卫摄护全场。时花重落遣歌舞伎往楼船助兴，正与二子行间，突遇客而延，遂令东伏、士风等卫先行，又自携客与二子而往，不提。再说这珮华、兰心本府上乐伎，林中延沓之间，于梅林渡见重落等人，一时退至一侧，待之去后乃闻珮华怅叹：“此去佑熙十年已有九年，公子旧年风华难再复也。”兰心微阖双目不语。
　　僻静黄昏，雕楼画船，烟霞染梅影。
　　朦胧羞月，雯云卷卷，向晚醉池波。
　　画卷之中，梅林成岭，沿水葱郁，经石苔古渡而断，凌云水清流而涨。苔姨、红氏引重云、艳衣、荪衣、脂红、银蘋、云影等人掣花笺，张氏与侬人一面盯着明月一面说笑，安城挣脱李氏而往叶卿岚奔去，腻于其膝，且言且笑，一派母慈子孝之景。明月见之，即效而不得其旨，皆花叶夫妇偏女轻男之故也。一时舱外朦胧水月间笑语不断，红烛照影，繁华如舞。俄而，忽有小厮入禀一声：“爷来了——”言毕众人皆起，簇拥着卿岚径往船栏行去，见不远处花重落与一公子沿岸并行，淮岸锦都紧随其后，复次是东伏、郑十八、士风、华宁等随侍诸人，浩浩荡荡，如入画来。
　　“爹爹！”明月先声而往，直奔下船，卿岚与众眷其后迎之。重落接明月入怀，低语须臾递淮岸，明月本郁卒，此时愈是泫然欲泣，淮岸锦都只得以他言相哄。寒暄之际，重落瞥见多有丫鬟婢女等人目溺于客容，微有不悦，又惑然挑眉问卿岚，道：“云丫头和珠儿何在？”众人闻言，亦疑，不见二人，独公子笑望楼船，见安城骑于重云肩头，正极目远眺岸边之境，其景诙谐有趣，映夕阳黄昏其后，画船红灯荫下，朦胧染烟沾霞，寂清而离人群，别是一番诗情画意，悠然似梦。当此之时，安城于重云之肩，遥见父兄与众人至，心内虽喜，亦愈惊讶，复闻重云唤道：“珠儿你看，那便是‘神仙哥哥’。”安城恍然，即知那便是重云等素日常言之人。花氏重云，乃重落幼妹，安城之姑也。佑熙十年，云于北境遇奸人所害，落下痴憨之症，情如孩提，近十年不得好转，世多有唤其傻姑者，不提也罢。城知云虽痴憨，实非傻也。此二年间，若非重云话多，安城恐难以详悉所处之世、列国之端。旧时云于摇篮之侧尝言“神仙哥哥”等语，安城虽奇，终不知其系何人。此时恍见公子白衣于重落侧，遥遥长立，虽于人群，不似在人间，云山冰海不足为其骨，枫露清溪不足喻其质，空濛雨色，戴冷月归，恍如旧梦乍现，情胜往世浮图，方知重云所言之人，即公子聆也。“梅残香冷惊墨画，不曾侵染雪衣郎。”安城轻念，恍然如醉，此情此景，不知是梦否？慨然悠声叹息间，仿若阔别重遇，久经数世之隔，而不知身之所系也，目色朦胧凝辉，怅惘续悠然一叹，“公子无双旧梦影，虚见陌上梅堪伤。——只是为何，竟似曾见过似的！”叹声极轻，自不觉知，如云霞堕水，入流无痕，唯粼粼点点闪烁心间。远处公子似有所感，遥见云肩女童之目，亦有恍惚瞬息即逝，了无痕迹，乃缓语重落：“二哥，令千金似是，——较初春之时，又见高了些许。”重落闻言，颔首微笑。
　　须臾，众人至船上，即开筵席，重落为了应景，便命于低处甲板上启载歌舞，使长鸿、归雁、虞襄、腾狼等十数名舞姬做水袖惊鸿，珮华、兰心二乐伎弦琴琵琶伴奏，另有小丫头茯苓唱曲儿。一时，楼船舱外，歌舞月下，名姬翩跹，神往灯前，如入仙境。筵间叙话，畅谈无边，主宾相宜，众皆得乐，怡然欢愉。夜色渐漫，纱灯如雾，照水清寒，人影幢幢里，众人酒醉微醺。安城见沈君聆独自饮酒，清癯容止，淡远如描，一举一动之间，矜贵优雅似画，便问容菱，道：“姐姐，那公子聆既是燕国皇亲国戚，又如何会与我爹爹结义做兄弟呢？”容菱微醉，乃肘立桌几，摇首轻笑：“那是旧事，我如何知道？怕连李嬷嬷也不知呢！”安城更欲问，被脂红银蘋两个插科打诨了去，不提。
　　不多时，便又是一舞一曲终了。卿岚斟酒毕，乃提议行酒令，以增添席间雅趣，遂唆使青夏来行，青夏推嚷不下，只吃了一盏果酒便出席笑道：“小姐之令，青夏不应推脱，只是一旦行之，诸位须知：酒令大于军令，若有受罚，不论长幼尊卑，只需依我，何如？”花叶夫妇闻之，只笑着催促，余下众人则静而候之。这时青夏方说：“既是小小姐生辰，我们便以此题为限，按照现下流行的燕乐二十八调行令；我先说宫调名，姑爷起顺领着说下去，到锦都少爷止，是为一令。比如我取正宫调，先举说两调目，说完了再合成一目。无论诗词歌赋典故，成语歌谣俗话，比上一句，都要叶韵。错了的罚酒一觞，届时再听我指令行事。”众人皆笑：“这个好，雅俗皆宜，正好去楼下取了乐伎来和令！快来罢。”青夏笑道：“诸位稍安，请客人先做令诗！”公子依言毕，众皆称善，便听令官笑道：“现下我宣布，酒令已启，首目是《梁州》，请姑爷皆令。”
　　花重落道：“琼瑶匝龙舟。”众人皆抚掌称好，便听青夏道：“次目是《瀛州》。”重落续道：“边城月西楼。”青夏道：“末尾是目《齐天乐》。”花重落接道：“南北相惜竞豪奢！”青夏便笑：“凑成瀛州美人三入宫。”重落亦笑：“绛州儿女闹哄哄。”一句终了，所有人都笑了起来，都道是：“妙极！应景之至！”重落便饮了一口酒，便结道：“说的是《金玉满堂》。”琵琶弦琴声里，笑语不断，此令甫一终了，青夏便又笑道：“又得了一令。——首目是《剑器》。”
　　卿岚道：“楚王不守襄城屭。”青夏道：“次目是《万年欢》。”叶卿岚道：“干将莫邪殉兰汤。”青夏转了转眼珠笑道：“尾目转《千春乐》。”叶卿岚揉着便便大腹笑指着青夏：“你混闹，哪有这般转调的？不过也难不倒我，嗯，魂魄双双驾云车。”青夏拍手道：“凑成子赤大闹楚王宫。”叶卿岚饮啜一口果酒，乃挑眉复笑：“子孙昌昌会天穹。此是《鹊桥仙》。”众人会意，皆道：“好！”独安城私问容菱：“姐姐，为何娘亲说青姨转调？”容菱笑言：“前面皆是中吕宫调，到了《千春乐》便转黄钟羽调，这是宫令中最难得的，现今已鲜有人这般做了，真是难为了她。”安城闻言咂舌，心内暗叹：虽如此，我仍是一知半解。
　　饮了一旬酒，说笑数回，令亦至二旬，便见卿岚与青夏附耳一番笑语之后，青夏即道：“首目是《薄媚》。”沈君聆道：“揽木结茝纫菌桂。”众皆抚掌叫好，道：“此句意界极高，且听后续如何圆上。”青夏续道：“次目是《保金枝》。”沈君聆道：“驾车归去回路痴。”青夏笑道：“末尾是《凤求凰》。”沈君聆微怔，随即了然一笑，若展冰绡而蕴初春微暖：“雁字回时泪茫茫。”此时，安城闻容菱轻声低笑：“令官刁钻，此是必要公子误入歧途。”安城不解，复闻青夏笑道：“凑成仙风道骨湘水殇。”沈君聆饮了一口酒，款款道：“君去空留满庭芳。是《凤落兰》。”众皆拍掌：“好风骨！”独重落斟酒饮道：“虽风骨上佳，却错了令意宗旨，三弟何必自入瓮中。”卿岚即笑：“非如此方有意趣可言。适才令官有言在先，得以珠儿生辰为题，公子偏题忒过，是该罚酒的！”众皆心领神会，乃哄然笑道：“公子该罚！该罚！”沈君聆笑着饮了一回酒，倾觞而笑睇众人：“酒已罚。”青夏见之，复笑言：“再请公子为我们小小姐斟酒一觞，以庆寿龄。”沈君聆闻言，起座而往安城之几行去，须臾，忽解腰间海螺而躬身笑曰：“匆匆造访，未备礼物。今以此随身之螺相赠，恭祝明珠小姐福寿安康，永世无虞！”安城接螺，附于耳畔听风片刻，笑问：“此螺可有名字？”沈君聆答：“无。”“便唤它‘东风听海螺’。”言毕，藏之于怀，安城复细细打量公子容颜，未尝觉察众人之异，而沈君聆已然就桌斟酒欲饮，刹时，安城夺酒，一饮而尽，乃咂嘴挥臂笑道：“神仙哥哥，此酒已饮，安城便可以抱你了。”四座鸦雀无声，独公子伸手抱安城于怀，清笑自若：“‘神童之名’原非虚言，‘佳配华章’倒愈显不值了。”言间，见安城目若琉璃，澄澈灵动，倒忘了席间众人之色，一时心下微动，乃以素指点安城琼鼻，轻笑道：“虽说伶俐，又见痴顽，——我可是你父亲义弟，你要唤我‘三叔’，晓得么？”安城摇首，正待说话，便见重云嚷着“神仙哥哥”“要抱”等语，径自猛然扑腾而来，将苔姨、云影等人悉皆掣倒在地，一片人仰马翻的。寂静宛若瞬息烟逝，场面便一下子闹腾起来。沈君聆面容无异，只一双凤眸，狭长如点宿墨漫漶，烟霭氤氲，幽邃不见波澜，只静静地望着被扯住的重云，低叹道：“多年未曾见，云丫头还是老样子啊”。安城见众乱，乃疾从袖中掏出一物，私自递予沈君聆，附耳低声道：“此是回礼，烦请神仙哥哥收好，莫失莫忘。”沈君聆微讶，欲言又止，只轻笑两声，暗暗将那回礼收下，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