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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丹青搬到新居两天后才和田田联络。
      “甚么?收到姜白的信?为甚么不马上回信?”田田来不及担心其他,先一口气提出关心的问题。
      她故意挑起一条眉毛,摆出一副挑衅神情,“你再不联络,当心姜白遇见金发碧眼的大胸洋妞,一下子忘记你!”
      丹青愣住,她知道田田其实对姜白素有好感,早先自己也没想过更多,但在那天姜白不算告白的操场告白后,面对田田时就多少有些惭愧。
      说来奇怪,自从姜白走后,两个女孩子凑在一起聊天的话题也往往过滤了这个名字,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丹青并不清楚。
      所以刚才不小心说漏了嘴,丹青颇有悔意,完全没料到田田会来这么一句。
      田田挤挤眼睛,“喂,你脸红甚么?姜白喜欢颜丹青,这是全校女生都知道的秘密!”然后才肯正经说话,“丹青,你呢?喜不喜欢姜白?”
      丹青也不隐瞒,“我也不知道,只知道每次想起他就觉得欢喜。好像……”
      “好像甚么?”
      “好像一扇窗。”
      “嗄?甚么?”
      丹青抿嘴笑笑。
      田田知道丹青脸皮薄,可还是忍不住多嘴,“搬家的事要赶紧告诉姜白,以免失去联系。”
      丹青大方点头,“知道了,过些日子等我上班后定了心就回信。”
      “真的不念书了?”田田觉得难过。
      “可以自考,或者念夜校。”丹青倒是一早想开,反过来安慰好友。
      昨天去以前打工的便利店,老板娘新招的店员并不可心,听说丹青愿意转正,当然求之不得,已经说好明天即正式上工。
      薪水虽然微薄,毕竟走出第一步,丹青心里踏实许多。

      朱也知道丹青上班的事,已经是一个礼拜之后的事。
      过来帮忙打点家务的许姨不但手脚麻利做得一手好菜,最难得的是还学过正宗推拿技法,每天抽出半天时间去医院给依旧昏睡中的霍沉香作肌腱复苏按摩。
      “要促进血液循环,不然组织会坏死。”
      丹青这才明白董某的用意,愈发感激,心下好感更甚。
      这么一来,丹青也好从容出去工作。
      她是每天下午至午夜的班点,那间便利店就在原先租住旧居附近,环境十分熟悉,虽然下班时间晚,一个人走夜路也并不害怕。
      丹青没有和朱也提过自己外出工作事,朱也这阵子态度疏离客气,她也不是木头人,自然觉察几分,虽然不明就里,却因此更加谨慎自持。
      所以,朱也只需负责每日早上接丹青和许姨去医院,约莫中午再把她们送回去,其余时候都返回公司联络董元莛汇报当日情况并完成自己份内工作。
      相形之下,朱也更担心董元莛那边的情况,尤其最近两次的通话都只匆匆几句,语焉不详,但感觉上那边事情进行的似乎十分凶险。
      “董先生,要不要我过去东京帮你?”朱也心急如焚,他追随董某多年,两人有真感情。
      “不要紧,”董元莛也早就视朱也如半子,知道这孩子是真担心,于是故作轻松,“你好好照顾丹青和她母亲,那孩子是我的福星,一定会保佑我万事顺利。哈哈哈。”
      朱也满腹心事,只好迁怒于人。
      “为甚么不下午慢慢收拾?皮草可以叫许姨拿去洗衣店打理。”
      丹青一怔,放下手上一件丝绸,抬眼看看朱也,后者显然心情不佳。
      许姨收拾好厨房,出来打圆场,“朱先生,丹青下午上班时间早,又不肯全部丢给我收拾,咳,这孩子。”她早就看出丹青是个好孩子,故而真心维护小姑娘。
      “上班?上甚么班?”这下换朱也愣住。
      “是以前做惯的工作,很轻松。”丹青轻描淡写带过,放下手上东西,过去帮许姨扯平衣领,换鞋出门。
      朱也回头一查才明白缘由,不禁又迷惑起来。
      这个女孩子,究竟唱得哪一出?
      然后摇摇头。
      管她呢!我不过听命于老板,其他闲事权当看不见不管也罢。

      董元莛再次出现时,模样奇突。
      他看起来脸色异常苍白,炎热的夏季,身上居然着了一件长长的黑色风衣,一手握住衣襟站在丹青住所门口,一旁的朱也和上次搬家时来帮忙驾车的“司机”都神情紧张。
      丹青和身后的许姨都吓了一跳。
      “丹青,朱也送你去医院,上午恐怕要借用许姨,下午才能让她去为沉香推拿。”董某说话气息微弱,朱也刚要开口却被他摇头阻止。
      丹青机敏,已经看出事态非常,董元莛另一只袖管空空,那边的手似乎吊在胸前,可以看出正在衣服下方微微痉挛,微弱“啪嗒”一声,不知何处滴下殷红鲜血在地面溅开圆圆一搭。
      丹青当机立断上前一步,伸手轻轻扶住董某进去,一面吩咐许姨去取出急救药箱。
      几个男人原本担心吓到丹青,一心想要先打发女孩离开再作计较,等到发觉丹青镇定不输自己,才真正吁出一口气。
      精神一旦松懈,董某有些支持不住,歪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任凭两名女性摆弄。
      伤势不算太重,肩头几乎对穿一个乌溜溜的血洞,子弹已经取出,小臂上也有一处不深的刀伤,都作过专业处理,看得出虽然时间仓促却也手势纯熟,伤者会这样萎靡主要还是因为连日来太过戒备和疲累。
      “司机”老刀和朱也一样,也是董某的亲信,这次就是他陪董元莛涉险,回来时身上带了伤药。
      丹青和许姨一起小心翼翼帮忙换药,裹好纱布,又为董某换上洁净衬衣,在颈中挂上纱布吊带固定胳膊,忙乱才算告一段落。

      董某躺在沙发上休息,许姨转身进厨房熬些汤水米粥,老刀低头收拾血衣,丹青走进房间找毛毯,朱也跟了进去。
      丹青抱了毛毯一回身,几乎和朱也撞个满怀,不由愕然站住。
      朱也仔细打量面前的女孩,害怕是一定的,脸孔白得半透明,紧抿的嘴角偏生倔强不肯示弱。
      “呃,你还好么?这个给我。”他接过毛毯。
      丹青不响。
      是。她的确害怕。
      早熟早慧支撑家庭是一回事。可见刀见血喊杀喊砍是另一回事。她此刻手指冰凉,小腿肚也微微战栗。
      然而丹青没有说实话,待声带恢复功能,她冷静回答,“我?我很好。董先生才需要关心。”
      朱也没料到会遭遇这样直接的抢白,立时涨红脸,退后一步抱着毛毯出去。
      丹青没有马上跟出来,而是走至窗前书桌前缓缓坐下。
      她轻轻打开抽屉,取出姜白那两封来信,抽出信纸又细细阅读一遍。
      姜白的世界没有黑暗。
      那里充满阳光,处处鸟语花香,宽阔大道直直通向光明未来,前程一片美好。
      姜白。姜白。你的人生就和你的名字一样,雪白干净。
      而我……
      丹青想起这几天来,自己一直小心斟酌词句准备写回信,可铺开信纸提起笔,才发觉根本无从讲起。
      几天过去,信纸上还是最初写下的几个字――姜白,你好。其余依旧一片空白。
      可以说些甚么呢?
      没有考上大学?母亲处于植物人状态至今昏迷不醒?自己最窘迫的时候求助于母亲的旧情人,此刻被他收留照顾?眼下在便利店做一份薪资微薄的体力工作,对将来毫无打算,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还是刚刚发现救助自己的恩人原来涉足□□,也许正要亡命天涯?
      丹青无声地叹口气,重新收好信,定一定神,起身出去。

      董元莛醒来喝过一碗鸡汤又进些米粥,精神看来恢复许多,脸上也有了血色。
      “丹青,对不起,吓到你了。”董某是真心歉疚。
      丹青摇头,“不不,董先生,我才该抱歉,之前定是我祷祝不诚,意念力没有起作用。”
      董某一愣,才明白丹青故意玩笑缓解气氛,不由仰头哈哈大笑,牵动伤口又激出冷汗。
      丹青赶紧取过毛巾为他擦拭。
      “谁说没有起作用?”董某微笑着说,“若非你这颗福星保佑,我和老刀恐怕回不来,这点伤实在不算甚么……咳咳……”
      歇一歇才真正端正了容色,“丹青,这上下你大约猜出几分,我也不瞒你,我的事业一直挂靠江湖,很多事也实在没有办法。这个,嗯,你,明不明白?”
      丹青点点头,学电视台词,“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这下,连旁边的老刀和许姨都忍不住笑起来,只有朱也心事重重没有反应。
      董某也笑一笑,喟叹起来,“是啊,可不是身不由己,唉。其实我也觉得累,不是没想过金盆洗手退出江湖……”
      丹青忽然出声打断,“那就退出啊。”话一出口立刻自觉唐突,懊恼收声。
      周围一下子静下来,丹青身后几个大人面面相觑,齐齐看住董某。
      他们都是跟随董某多年的老人,知道老板发家史,也知道老板素来野心勃勃,以前不是没提过退休问题,可每次一提老板都不高兴,觉得属下看他廉颇老矣已不能饭。次数一多,大家互存默契不再令老板闹心。
      此时,董某看着丹青,一脸深思表情,沉吟许久都没出声。
      朱也轻轻咳嗽一声刚要说话,却听董元莛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一句话。
      “也好,也好啊。”
      他转开话题,对丹青温言道,“听朱也说你找了一份工?”
      丹青点点头。
      “丹青,你年纪还小,不应该这么早踏入社会,这个,咱们以后再商量。”董某说,“朱也要随我料理一些事情,医院那里我早就打过招呼,只是这一阵子只有许姨能帮你,你且自己小心。”
      稍后,董某告辞。站在门口,他看出丹青的不安,想一想道,“丹青,你不祝我好运么?”
      丹青呆呆地看住董某,没有反应。
      董元莛忽然唏嘘,“下个月七号是你母亲生日,三十九周岁了对吧?丹青,你知道么,这是你母亲的幸运数字。咳咳,说起来,当年我答应过沉香无论如何这个生日那天都会全天候陪在她身旁,还要送她一份大礼呢……”
      他失神片刻,才又说,“所以,下个月七号前我一定会回来,到时候所有事情也该料理干净了。怎么样,丹青,借你的运气给我可好?”
      丹青努力展开一个笑颜,“祝你好运。”
      董某又低声嘱咐许姨几句,带着朱也和老刀离去。
      丹青回到自己房间,刚才的强自镇定耗尽了力气,这时才觉得虚脱般疲倦,一下子伏倒在床前的地板上。

      丹青告假没去上班,也不想出门。
      等许姨进来想唤丹青同去医院时,才发觉她已经伏在书桌上盹着了。
      房间里没打空调,窗户半敞着,燠热的暑气一阵阵涌进来,丹青睡得并不安稳,眉尖蹙起,一头一额的细密汗珠。
      许姨怜悯地看着这副纤细肩背,不能想象这上面究竟承载了多少压力。半晌,她轻手轻脚上前关上窗落下窗帘,设定好空调,然后转身合上门离去。
      虽然置身明亮炎热的夏日午后,丹青却又在梦中一脚踏入黑暗冰凉的境地。
      仿佛有甚么无可摆脱的力量牵制着她,丹青明明知道这只是个梦境,明明知道会自其中看到些甚么,然而当所有的景象再现时,她还是感到无可名状的恐惧。
      如同被扼住了喉咙,无法呼吸。
      如同沦陷于泥沼,无法脱身。
      即便丹青用力闭上眼睛,那两截密布台阶的楼梯还是挥之不去地出现在视野中。
      真是万分绝望。
      爸爸,告诉我,我该怎么办?那两扇门要如何选?即便选择了,结果还不是一样吗?
      梦中的丹青刻骨地体会到惊惧和凄惶,却也清楚地知道,必须、一定、非要作出选择!只有这样才能自噩梦中醒来。
      于是她一咬牙,毅然上楼,伸手就推开了门……
      电话铃声蓦然响起,像一道闪电撕开漆黑的天空,丹青惊跳起来。
      许姨的声音,听起来兴奋又高兴。
      “丹青,快快,快来医院!你妈妈好像快要苏醒了……”
      丹青来不及想其他,伸手抹掉汗,拔腿就往外跑。

      一路上丹青都是发足狂奔,不顾路人侧目。
      黄豆大的汗珠一颗颗自额角滑落,碎发都黏在脸上,且气喘如牛,看起来一定很滑稽吧?
      丹青都顾不得了,一心想要快点赶到目的地。
      咦?原来自己这么爱妈妈?似乎也不见得。
      不过因为诺大世间就落得这么一个骨血相连的亲人。
      还有就是经过这么多坎坷,尤其今日又看见另外一种生活揭开的黑暗一角,越发教人心生彷徨,那种无力感像是漂浮在无边无垠的水面,随时都会沉下去,逼得人非得找到点东西把它想象成浮木,不然简直没有信心撑下去。
      呵……丹青苦笑。
      想法真灰败是不是?可是没办法,不能给自己太多美丽幻想,否则一一破碎之际,心灵会因为失望而崩溃。
      届时才叫万劫不复,无药可救。
      可是又不能太颓废,譬如母亲当初那样,呼啦拉似大厦倾,完全放弃了自己,弄得狼狈不堪。
      奇怪,这段路原本不长,可不长不长却总也跑不到尽头似的。
      丹青几乎疑心自己是否又陷入了另外一个噩梦。
      不不不,不许胡思乱想,想些高兴的事情。
      她这样命令自己。
      可是,想些甚么呢?
      幼年时有父亲陪伴的岁月?那时候家里境况颇佳,自己仿若小公主般生活。原以为可以一辈子做爸爸的小公主,谁知道蜜糖罐子一旦打破,才知道生活的真正滋味这样苦涩难当。
      不管,片刻的甜蜜也是甜蜜。丹青肯定的告诉自己。
      还有呢?除却那段已经模糊的童年记忆,一路的风光都乏善可陈。太多荆棘,太少玫瑰。太多乌云,太少阳光。
      阳光?
      那天也是如今日此时般一样的好天气。
      就连阳光也一样,流金般从头顶树叶中稀疏撒下,几乎可以听见沙沙坠地的声响。
      还有,自己也是这般一路奔跑。
      而姜白,就一路安静陪跑。
      “没关系。下次咱们再一起跑步。”他说。
      丹青忍不住嘴角挂起一丝笑意,可又倏忽消失。
      然后呢?
      为甚么所有的快乐时光都那么短暂?为甚么这条路会这么漫长?
      上帝啊,让我快快跑完这段路,让我在念及所有快乐记忆前到达终点吧。

      目送丹青跑进了医院大门,朱也才缓缓将车滑向路边临时停车区域歇了火。
      他扭头看看旁边的座位,冷冷的皮革座面上静静放置了一只褪色的塑胶拖鞋,那是刚才丹青半路跑丢的,他停车下去拣来。
      原本的粉红色已经掉的差不多了,鞋面上小小两三只爪印,圆嘟嘟不知道是照甚么动物的足印所绘。
      毕竟是个小女孩。据说喜欢粉红色的女人,若非年幼稚气,就是内心深处藏有公主情结。
      那么颜丹青属于哪一种?
      朱也想起那张小而精致的莹润面孔,眼睛黑沉沉似含有千言万语,嘴角的线条又显示主人性格倔强不肯妥协。他深深迷惑。
      颜丹青究竟是怎样一名少女?
      坚韧懂事,勇敢不弃?抑或是脆弱虚荣,怯懦不继?
      忽然又想起适才董元莛临行前交待他暗中守护,末了神情惆怅,自语般说,“江湖啊江湖,真是身不由己么?咳……”抬头看看自己两个忠心耿耿的属下,“这次事情如果能顺利过去,咱们以后就老老实实做生意,把底子洗白,怎么样?”
      朱也和老刀交换一个眼色,都倍感讶异。
      难道就因为刚才丹青那一句退出么?他想。
      董元莛似看透他的心意,摇摇头沉吟道,“这次我和老刀去东京,恰好赶上青木堂内讧,不过也好,借他的东风解决咱们的难题,所以豁出去了赌一把挺原先二当家的儿子上台……咳咳,没想到最后会闹得那样大……”
      朱也不问可知,当时情形有多么危急,以至老板不但挂彩而归,还不得不暂避一时另谋他策。
      董元莛不再多说,只是笑笑,“我也不比当年了,见好就收吧。以后正正经经做头生意。”
      朱也长长吁出一口气,如果真是这样就太好了,那些见不得光的买卖委实不好做,换得的钱拿了也觉得烫手。
      而且,一直捞偏门的话,难免有一天不会殃及池鱼。看董先生的意思,可能打算一直照顾丹青母女,万一因为他们的缘故反而伤着她们那该如何是好?
      朱也一颗心咯噔一下,霍然抬头。
      这些日子以来,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到心如止水,却没想到感情根本不受理智控制,只要有半分空隙余罅,真正的心意就会自觉自愿抬头。
      他低头伏在方向盘上,脸埋入臂弯,只觉得又悲又喜。
      不可自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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