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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


  •   五
      有小孩的日子和没有小孩的日子是不一样的。转眼就是圣诞节,十里风雪一片白我赶稿七天回家来。这种节日嘛,要两代人一起过才有意思。往年都是我和吉米在家里大眼(他的,还是四个)瞪小眼(我的,两个),今年好歹有了个孩子。——我给她和吉米一人扯了两尺红头绳,吉米差点用那东西勒死我——怎么流着口水拆礼物的还是我?
      再过几天。就是春节。消息好坏各半:孩子她爷爷奶奶终于把原本决定给到我结婚的压岁钱给掐了,不过他们把这钱直接交由我闺女继承。只是我爹那句话挺呛人:“等到你结婚我都该出殡了!”
      不久,春暖花开,中央公园里的杨柳吐出了半粒米大的新芽,又是一个春天啦。
      “爸爸爸爸,给我讲个故事。”小丫头在跑车副驾驶座上又蹦又跳,把一个玩具抱枕拧得像麻花。她的英语是进步神速,半年过去简直和美国小孩差不多了。我肚里的故事叫她搜刮得比消过毒还干净。
      “好吧,咳,从前有个 ……恩,有个小八路……”
      “爸爸!”小丫头不高兴地一噘嘴。“你每次都是这个故事!还有爹地也是,每次都是一个小红帽和大灰狼,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也是,眼看天气转暖,小孩也跟着窜个子。去年冬天的衣服袖子现在都开始显短了,也不该老把她当小孩子。“但是……我一共也就这么几个故事,还是当年你爷爷在我小时侯传给我的……咳,你的提琴课,怎么样了?”我赶快打岔,转移话题。
      都说蓝眼珠子的人刁,张思昀是,这小妮子也是。她大眼睛扑闪扑闪。“爸爸,你是不是刚被那个莫丽小姐甩了?”
      !——……“你,你。你听谁说的?!他,他放屁!哦不,他是胡说八道!你千万别乱出去说啊!”
      “还用说吗?是你自己脸挂得长长的,在走廊上对爹地说‘我又叫人给甩啦’,我可是听得清清楚楚的。”
      早春三月。尚有寒气。我背上鸡皮疙瘩噌地冒起一大片。“姑娘,以后不要再说‘又’被甩了,那女人心眼不好,跟白雪公主她后妈似的,跟灰姑娘她后妈似的,所以爸爸才心疼你,不要她做你后妈,你明白么?——嗳,你还听见什么了,可别说出去啊。”
      “恩,也行,我也不需要别的王子了,我有爱德华了。”
      这万恶的美帝国主义旧社会啊,把我的闺女生生教坏了!我哆嗦着泊好了车,一手拎着小丫头一手提着琴盒向学校走过去。“这次提琴课可不准胡闹,不准逃跑,我今天可是什么事情也没有,会一直看着你的!”
      “我为什么要学小提琴啊?”
      “是因为你爹地的妹妹玛莉薇莎小姐小时侯吓跑的提琴课老师比钢琴老师还多……不对!是因为拉小提琴是一个上流社会小姐应该具有的才能,这样你才会慢慢变成一个优雅的小淑女……”
      “所以,爹地才老被人当成女生?”
      吉米,你赶快把这孩子领走吧我实在管不了她了啊啊啊啊!
      除非白天见鬼把那些心脏病人全吓死,否则那可敬的白求恩大夫的追随者绝对不会在大白天工作时间就跑出来。我提小鸡一样抓住小丫头,拖进教室。
      今天教室里小孩有八九个,家长也有四五个。见我进来不知为何都抬起头来。有两个女人“咯”地笑了,叨咕了几句什么。
      那女老师仍然一身灰蓝色,修女服般的教师制服,冲我淡淡一笑。她的眼睛偏小,却是淡淡的湖水蓝。看得我心里都哆嗦了一下。
      “蕾贝卡最近进步很大。”她从一群正“杀鸡宰鸭”的小崽子中间穿过来,打开蕾贝卡的琴盒。她的提琴每天都是吉米给她调音,大概是正好。蕾贝卡想溜,被我一手按在了座位上。
      我很不遵守国际儿童公约地摁着她脖子上一个神经点,这样她便跑不了也喊不出来。在这方面吉米比我有耐心多了,他可以磨破嘴皮子的让她练琴,我却总忍不住要动用巴掌——尽管百分之九十九都打在凳子上,手都肿了。
      好容易帮她架好了乐谱,小丫头也安静了许多。仍然有点不乐意地把琴架上脖子,声音已经能听了。我松了口气,在旁边供家长坐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旁边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触电般向旁边挪了一下,弄得我都吓一跳。忙看看自己身上,穿的是平时上班的那套深灰色西装,领带没有歪,也没有哪里脏。我长相不说太好也比汤姆·克鲁斯差不到哪儿去,他这么看我干什么?
      正纳闷时候对面一女的冲我古怪地笑了笑,我顿时感觉坐不住了。这是纽约又不是苏明尼达州,怎么还把黄种人当猩猩看呢?
      要坚持,反正又没干亏心事,绝对不能给自家闺女丢脸。我脸上开始烫,但不妨碍眼珠子四处看。蕾贝卡开始有了状态,小手指在四根弦上灵活地滑动,我听出来了是霍曼的曲子。吉米当年练琴的时候也拉过。
      这小丫头,她哪一年才能练到吉米那个水平呀?
      很清楚记得在瑞士的时候,每到傍晚我总喜欢沿着山路跑上将近十公里到他家去,他每天都会在阳台上练琴。月初上,流光如泄。我总是拒绝他妈妈好心让我从门进去而老爱顺着雨水管爬窗户。他最爱帕格尼尼的《女妖之舞》,琴声轻柔细韧如银色丝绢,他完全脱去了白天坏小子和变态医学生的样子,变为莱茵河上最温柔最美丽的妖精。燕尾般的长睫随着纤腕挥动而轻颤。
      隔那么远,竟也能如此清晰地看到他睫毛上朦胧的水雾。那时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美丽,让人不敢碰触。生怕一沾上凡人的指尖,那绝艳的妖精便会冰消玉碎,化为莱茵河上氤氲的水气。
      所以我从来都爬不到阳台上去,总是到半路就看呆了松手掉下来……
      ——那琴声真好听,小崽子们的杀鸡声一下全停了,原来是那女老师开始作示范。她是背对着我,只能看到她的金色发卷在肩头晃动。原本普通甚至平庸的一个女子,竟然瞬间变得明艳不可方物,我用力吞了一口口水。
      我这个年纪的青年才俊,早被女人们抢得片甲不留了。单单不知道怎么剩了我一个。眼看年纪都奔三了,应该给闺女找个妈了。
      她拉的也是练习曲,莫扎特的曲子,是段舞剧《胡桃夹子》的幕间奏。只被加进一段钢琴音,正好墙角有架花梨木小钢琴,我悄悄掀开了琴盖。
      看着吧,丫头。你老爹的本事你还没看全呢。

      白雪公主的继母穿着烧红的铁鞋狂舞而死,夹着血腥的风踱过教堂的歌特式尖顶,揉蹭着蜕皮的月亮。骑士们的钢靴下踏着憔悴的蓝雏菊,柔弱的水妖被她的王子烧死在火刑架上。
      胡桃夹子坏掉了。
      爱米莉的胡桃夹子坏掉了。
      能变成王子的胡桃夹子坏掉了。
      夜莺的血染红玫瑰的花瓣,爱琴海的人鱼哑口无言,白色骏马在荒秋断碑前惊立而起,(注1)夕阳中的天空出现了鲜血十字。(注2)
      爱米莉看不到了。
      爱米莉听不到了。
      爱米莉的胡桃夹子坏掉了她走丢在自己的梦里再也回不来了。
      红帽子妖怪扛着斧子从她的窗下走过。(注3)

      注1:罗马尼亚迷信,传说白色公马在吸血鬼的坟墓前会惊立。
      注2:鲜血十字,类似于日晕的一种天象。西方多认为是战争或瘟疫的先兆。
      注3:东欧传说,红帽尖鼻妖怪从窗户下走过去是为了砍掉屋内住户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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