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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寻 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 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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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后
“昔有朝歌夜弦之高楼,上有倾国倾城之舞袖……”女子一边舞动着,一边低低的念着,直到最后一个字,她也终于踏上了最后一拍,“哎呀——师父,我终于踩对了!”
一句话还没说完,耳畔忽有风声,她反应极快,反手从袖中抽出娥眉刺,“当”的一声挡在身前,与那一把小弯刀相碰。紧接着,她反手挥出,左手又持一把娥眉刺迎上,那两个身影很快缠斗起来。弯刀与娥眉刺都是短兵刃,两人交了几下手,很快变成近身战,打得不可开交。
“砰”的一声撞击,两人各退几步,这才站定。那手执小弯刀的男子笑了起来,“哎呀,叶子你可真是越来越厉害了,过两年我可能都打不过你了。”
“哼!”叶子撇撇嘴,表情却是笑的,“原来你也会说一句人话啊!怎么是你来测我武功,师父呢?”“四哥和大家都被大哥叫去集合了,他们让我来叫你。”男子有着俊朗的眉目,但怎么看都太过张扬,他收起弯刀,招呼叶子一起走。
叶子也收起峨嵋刺,两人一边斗嘴,一边向前走去。
五年过去了,如今的叶子早已今非昔比。
五年前,叶子跟着师父一起离开了故乡,并且来到了这个组织身边。说它是个组织也并不是太合适,他们一共有六个人,加上叶子就是七个,他们每个人都精通舞艺,武功也不错。他们四处游荡为人表演,或者街头卖艺,但凡是见到可以杀掉的金国人都会动手,凡是见到不抵抗的官员,也会进行刺杀。
老大穆熵;老二涂肆;老三稽怀;老四沈陌;老五席伽;老六隗阮。他们每一个人都是极为优秀的人,许是心疼她失去了父母,每一个人都对叶子很好。
若不是有他们,她也不会这么快的从悲痛中走出来,她永不会忘了感激。
“哎呀……”一进屋,叶子就忍不住笑起来,那一桌子饭菜,香味直扑鼻子,她使劲吸了一口气,“这么丰盛……今天这是怎么了?”
“小七喜欢么?”正这时后院走出一位男子,手里还端着一碟菜,轻轻放在桌上。叶子探头看了看,“五哥,这些都是你做的?”
“嗯。”席伽点头,微微一笑,又问了一遍,“小七喜欢么?”“当然啦!”叶子使劲点头,看着菜简直都要流口水,席伽听到回答才满意,挥了挥袖子,“那你先坐,后面还有几盘菜,我这就端过来去。”他一边说着,一边飘飘然转身离开。
隗阮吐了吐舌头,“五哥什么都好,就是这磨磨唧唧的性格,真让人看了着急。”“切,少来了,五哥多好啊,又会做饭,性子又好,还操持家务——要不是五哥,你以为你能住这么干净的地方?”叶子瞪了他一眼,挑了个位置坐下来,隗阮坐在她身边,挑起眉看她,“怎么……你对五哥感觉这么好,是不是……”
“你别胡说八道的!”叶子赶忙拦住他的话头,“你又不是不知道,五哥一心念着已过世的嫂子,你这么一说——他又要念念叨叨的了。”
“嘿嘿!”隗阮笑起来,“就算我不说,他一天总是要念叨一遍的。看到天就要说,要是我的末儿活到现在,看到这么蓝的天,该是多么好啊;看到花就要说,要是我的末儿活到现在,看到这么美的花,该是多么好啊;看到大哥也要说……”
“好了好了……哈哈哈……”隗阮学的声情并茂,叶子忍不住笑起来,“给大哥看到了又要骂你的。”“哎呀,原来叶子这么担心我,我真是……真是……”隗阮一脸感动的靠近叶子,却被叶子一把推开,毫不留情的说:“你给我离远点。”
“我真是……”“叶子!”隗阮话没说完,忽然被打断了,从外面又走进来一个男子,看起来二十五六的样子,比他们成熟好多。叶子一见他就扑了过去,“三哥!你回来了!”稽怀一把接住叶子,温柔的抚摸她的脑袋,“今天可有大事呢,我自然是要回来的。叶子这几天过得怎样?”
“三哥不在,都没人护着我了。”叶子紧紧抱着他,脸在他身上蹭来蹭去的,平日里她和三哥最亲,三哥为人特别温柔,也对她最好。稽怀笑,“平日里哪有人敢欺负你?谁要是敢动我们家叶子,你这么多哥哥,哪一个都跟他拼命。”“嘿嘿……”叶子得意的笑,却抱着他不肯撒手。
“你们在干什么?”一个声音响起来,稽怀看向叶子身后,微笑,“兄妹叙旧。”叶子这才从他怀里出来,回头笑道:“师父,你来了。”
来得正是沈陌,正是五年前救下叶子的那个少年,只是如今也已经不是那样的年少了。叶子与其他人都兄妹相称,唯有他,她总是尊称他为师父的,但其实她的舞蹈武功,是由几个哥哥轮流教授的。
沈陌看看他们,又看看隗阮,淡淡说,“你们再叙旧,就有人就要扑上去抢人了。”
“四哥!”隗阮低声喝道,脸憋得通红,恨恨的瞪他,沈陌却不理他,自顾自找地方端正的坐了下来。
“唉……你们这么亲密……如果末儿能看到的话……”他们正闹成一团的时候,身后传来席伽幽幽的声音。
他们一听,彼此交换了个眼神,稽怀立刻笑,“今天的菜真丰盛,大家快坐。”隗阮立刻将凳子拉好,“五哥辛苦了,快来休息休息。”沈陌做恍然大悟状,“大哥怎么还没来,要不要去叫一下?”叶子立刻走上前去,“五哥,今天到底是什么大日子啊,怎么这么隆重?”经过他们齐心协力,席伽的思想果然被从“如果末儿能活到现在”的想法上引开,他柔柔的笑,“你等一下就知道了,别心急。看,大哥来了。”
他这么一说,几人立刻转头,外面果然大步流星的走进来一位男子,他的面庞英俊却严肃,更像一位将军而不是舞者。叶子来了五年,确实也从没有看过大哥跳舞,也没有见过大哥出手。
穆熵挥一挥手,“都别站着了,坐吧。”叶子刚要坐刚才她挑选的位子,忽然被穆熵拉住,穆熵笑了笑,□□的面庞上也有了些柔和,“今天你是主角,你要坐首位。”
“我?”叶子诧异的问道,所有人都冲她点点头,她这才有些惶恐的在主座上坐了下来,而大哥坐在他旁边,但她的右手边却空着二哥的位置,“二哥……怎么没回来?”穆熵看了看那个空着的座位,“他可能有事耽搁了,不必管他了。”
叶子点点头,看着他们都一脸笑容的看着自己,有些紧张的说:“到底……怎么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啊?”
“傻丫头,你自己都不记得了么?”稽怀笑笑。
“笨死你算了呦……”隗阮笑嘻嘻的。
“今天是你的大日子。”沈陌看着她,似乎在给她提示。
“叶子,今日是你十八岁的生辰。”穆熵笑笑。
“唉……如果末儿活到现在的话……”席伽默默的叹息——几人迅速看了一眼,眼中是比他更浓重的叹气。
“十八?我今天生辰啊……”叶子是真的这个时候才想起来,她露出大大的笑容来,“我从今天起就十八岁了啊!”她说着,又看了看身旁空着的位置,叹了口气,“我十八了,二哥也不说赶回来……”
“不用去管他,他那个人,不就是那个样子。”席伽撇了那位置一眼,又看向叶子,笑道:“来,小七,看看五哥给你准备的礼物。”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护身符来,“这是一个上好的护身符,能保你平安。”叶子笑着接过来,刚想道谢,只听席伽又接着说道:“这符灵极了,末儿生前就带着他。”这句话一出,叶子那一句谢谢,硬是憋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了。
几人都默默看了席伽一眼,后者则完全不知道自己说了多么不吉利的话。隗阮赶紧说道:“叶子,给,这是我的礼物。”他送的是一个发簪,雕工细致精美,叶子爱不释手,开开心心的道了谢。稽怀挑挑眉,忽然轻轻一笑,“小阮,你那根簪子……该不会是你娘留给你给儿媳妇的定情信物吧。”
“你、你胡说什么啊!”隗阮立刻反驳,脸却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刚要开口反驳,沈陌却打断了他,抛出自己的礼物,“这是你一直想要的,我在洛河边跳得那场舞的图谱。”
“啊!”叶子轻声喊了出来,一把抓起那卷纸,笑的合不拢嘴,“哎呀,太棒了……我一定会好好学的,谢谢师父!”
“叶子,这是我的礼物。”穆熵淡淡的说,将一张黄色的布帛交到叶子手里,叶子愣了一下,缓缓打开,那是一张——皇榜!
“这、这……”“皇宫在招募临时舞者,我揭了皇榜。”穆熵忽而一笑,“我知道你一直想找墨舞,不是听说他在皇宫么?”
“天、天啊……”叶子手捧着那张皇榜,激动的手都在抖,感觉多年的梦想一下子清晰的就在眼前。稽怀摸了摸她的脑袋,“叶子放心,我们几个都会陪你一起去的。”
叶子看着面前这堆礼物,缓缓湿润了眼睛,“谢谢……谢谢你们。”
“何公公,所有揭过皇榜的人都在这儿了。”小太监躬身站在何公公身侧,何公公点点头,打量着身前的这堆人,尖声尖气的说:“你们呐,可都是自己揭的皇榜,想必对自己很有信心,这次是为金国的使者表演,可别丢了我们大宋的脸面。”
“哼”“噗嗤……”一声冷哼和一声笑同时从人群中传出。何公公立刻瞪起眼睛来,“怎么这么不守规矩呢!笑什么笑!果然是乡野粗民,没见识!”一旁的小太监见何公公生气,赶忙凑近媚笑道:“公公别气,何必跟他们这群人一般见识呢!”
稽怀在人群中站着,众人都穿着雪白的舞衣,倒也不显得他突出,他悄悄的往前站站,挡住笑出来的叶子和冷哼沈陌。叶子却悄悄拉稽怀的衣角,“三哥,他说话好好玩哦……”稽怀苦笑,“嘘——叶子,声音小一点,别惹事。”
这边刚劝完叶子,那边沈陌又冷哼道:“给金人表演,哼,真没骨气!”稽怀又赶忙安抚他,“小声点,别冲动,你忘了出来前大哥是怎么吩咐我们的了吗?这是皇宫,不比在别处。”“哼”沈陌又恨恨的哼了一声才算作罢。
稽怀无奈的笑,看看这两个人,还有隗阮席伽,这会儿虽然安静,但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大哥倒好,把这一群人交给他,自己在家清闲。
等他们回过神儿来,只听何公公说:“你们来的人虽多,我却不知你们究竟怎样,这么重大的事情可马虎不得。现在我们需要找一个领舞的人,我看……谁想做这个领舞的人,谁就出来跳一个,怎么样?”说着他扭动着身躯四周看着。
他话音刚落,叶子就扭头看着稽怀,眼中满满的都是渴望,稽怀叹气,摸摸她的脑袋,“叶子乖,出门前大哥专门交待的,绝对不能出风头。”
“可是……”叶子还想说什么,忽听旁边一个男子冷冷的嘲笑道:“什么不要出风头,怕是没这个本事吧!”说着,不给他们回击的机会,就走了出去,“我愿意跳一曲。”
“你……”叶子还没说什么呢,隗阮先气得咬牙,“混蛋!谁没本事了!”说着就要冲出去,稽怀赶忙一把拉住他,“你……你给我安静点!”
“喂!他都欺负咱们头上来了啊,还要忍?”隗阮气不过,稽怀却认真的说:“还要忍,你给我安静点。”倒是席伽没生气,只是四处打量着皇宫,“真气派啊……末儿,我在皇宫呢,你看着了么……”稽怀痛苦的扶头,真不知道大哥养的都是一群什么人。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许多人都上去跳了,有不错的,也有不值一看的,但叶子认为都没有自己的哥哥们跳得好。何公公看了看,也不是太满意,“还有谁?还有谁?”下面半天没人应声,而远处却传来了声音——清脆的铜铃声。
那声音很清晰,众人都回头看去——远远地有个人飘逸的走过来,每一步的行走都像一首乐曲,宽大的舞衣,飘飘荡荡,衣角上缀着精致的铜铃。还有他那静美的面容,略带邪气的笑容……
“墨、墨舞?”叶子喃喃,“他是墨舞么……”一时间,她又想起了小时候听书的那些段子。“那衣角飘摇起的铜铃声,那腕间飘扬起的丝带,那低首回眸,垫步折腰……”她眼睛湿润,这么多年了……叶子心里激动,而其他人表情却是极为丰富的。
何公公一见他来了,赶忙迎了上去,一脸巴结,“哎呦,这不是舞师大人么?您怎么来了?”“什么大人不大人的……我只不过是一个伶人罢了。”他微微一笑,柔媚极了。
“怎么会呢!”何公公谄媚的笑,“您可是陛下的御用舞师啊,怎么能和那些伶人相提并论呢!”
“嗯?这么说,何大人如此瞧不起伶人么?”他回眸,眼中冷意闪闪,何公公只好赔笑,说不出话来。
“噗……拍到马蹄子上喽!”隗阮忍不住笑,稽怀也笑笑,“这人看起来倒是不讨厌。”说话间,舞师已经走到人群前,扫了一遍,“这些人……都是前来献舞的?”
“正是正是。”何公公抢着答话,“不是因为您病了么,这也没个领舞的人,这才在这儿选出一个。”“那选出来了么?”舞师挥挥袖子,袖上的铃铛随着他的动作叮叮当当的响起来。
“这……还没有。不过大人既然好了,也轮不上他们了。”何公公擦擦汗,在这位舞师身边,他总是有很大的压力。
“那倒不必,该怎么比还怎么比吧。”舞师笑笑,“我也参加。”
听他这样说,何公公暗暗抽着嘴角笑,这谁还会和你争……然而他也不好说什么,只好问道:“还有谁么?”心里只道应该不会有谁这么没眼力见儿吧,谁知——
“还有我!”“叶子!”稽怀喊了一声,却仍旧没有拦住叶子,他叹了口气,看着叶子走了出去。叶子走了出去,她只穿着最普通的舞衣,却如传说中的墨舞一样无所畏惧,她目光炯炯的盯着舞师——那是墨舞吗?那就是……墨舞吗?
舞师摸摸鼻子,有些奇怪着女孩儿炯炯的目光,冲她点点头,“好的,你开始吧。”
叶子点头,然后轻轻挥袖,她的动作很轻,看起来很慢,但那是一种柔软,一种女孩儿特有的柔软,柔软的腰身,柔软的衣裙,柔软的心。
“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她一边舞动,一边念起来,那是一首洛神赋。
叶子舞出的是一个场景,在那个场景里,既有气势磅礴的洛河,也有洛河上飘摇旋转的女神,既有雄伟的气势,也有温柔的舞动。
“叶子真不错……不是么?”稽怀看着叶子的身影,微笑起来,沈陌点头,目光辽远,“叶子对于舞蹈的天赋远远超出对于武学的天赋。这一曲洛神之舞,真没想到她能学得这么快,学得这么好,她跳出的是她自己的舞,不是我的。”
稽怀回头看了看沈陌,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把叶子当做别人。”“呵……我知道的。”沈陌苦笑,没再说话。一旁的隗阮直直的盯着叶子,席伽感叹的笑:“小七真是太棒了!”“是、是啊……”隗阮尴尬的挠挠头,腼腆的笑,“她好美……”
“啪啪啪”众人都看呆了,舞师独自鼓起了掌,叶子微微喘息,站在原地看着他,笑了起来。舞师也笑,“真不错……”
“哈哈!原来民间的舞者跳得这么好,卿徽你可遇到对手了!”舞师的话突然别人打断,所有人都向声音来源处看去,那是一个中年的男子,一团尚武的精神,却也看得到常年享乐的痕迹。
何公公大惊,赶忙跪下,“参见皇上!”他这一跪,其他人也都跟着呼啦啦的跪了一地,叶子还有些呆呆的,稽怀还没来得及拉她跪下,她却已经被舞师拉着跪了下去,“参见陛下。”“平身。”赵构摆摆手,让他们都起来。
待他们都站了起来,赵构才说:“卿徽,怎么样,你也来一曲如何?”舞师点头微笑,“是。”说着他就往前走了几步,稽怀趁这个功夫,赶紧把叶子拉了回来。
舞师笑笑,“那么,我也跳一曲洛神之舞。”他说着,却许久没有动,只是站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整个人都静了下来,带动殿中的气氛也跟着静了下来。就在众人刚刚平静下来的时候,他忽然动了起来,那铃铛轻响,“哗啦”一声舞袖扬起,他轻盈的跳了起来,但每一步又踩得结结实实,每一个动作都带着力度。那铃铛随着他时而清脆,时而激昂,时而震耳欲聋,时而又悄无声息。
他的洛神之舞,舞出的不是场景,而是心境。
是曹子建看见美丽的洛神那一刻的惊艳,那铭刻的记忆,那无可企及的爱恋……你有没有爱过神明?即使你穷极一生的爱恋,在他的眼中,也不过短短一瞬,即使你费尽一生去陪伴,在他的身边也不过一个春秋冬夏那样短暂。那样无望,却那样激烈的……爱。
“传说中,他有着仙人之姿,洛神之貌,舞如翩跹之蝶,动若脱兔,静如处子……”那舞师一边跳着舞,叶子一边喃喃自语,看着他的动作,那其中传递出的感情,还有自己心里喷涌而出的感动,让泪水滚出眼眶。
“呜……”席伽已经是被感动的哭了,那样的爱,就像他想念自己的妻子一样的绝望一样的痛苦挣扎。一边的沈陌也红了眼眶,他忽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往事,想起了千里之外的不可企及的人。
这一场舞,被感动的不仅是看舞的人,甚至还有舞者自己,只是旋动的他,不会被别人看到他脸上哀伤的情绪,那滑过脸庞的泪水。
毫无疑问的,领舞的角色还是由舞师来担任。看过那一场舞后,没有人有任何怨言。
叶子一直愣愣的,惹得隗阮气得不轻,沈陌却自从那之后,一直都很沉默,整个人都陷入了自己的世界,席伽更是夸张,哭个不停,一直念叨着末儿。
稽怀看着这样的一群人,实在是很无奈。
“三哥,我想出去走走。”叶子叹了口气,平日快乐的脸上也染上了哀愁,稽怀点点头,“叶子,自己小心点,躲着那些达官贵人走。”“嗯,我知道了。”叶子答应,然后离开。
稽怀还是忍不住担心,拉了拉坐在床上的沈陌说:“沈陌,叶子她……”话没说完,他已经发现沈陌根本心不在焉,他叹了口气,没有说下去,却还是担心的看着叶子离去的方向,叶子她……在皇上面前出了风头,这是最最危险的事。大哥担心的事,会发生么……而这里的人,他回头看了看痴痴傻傻,疯疯癫癫的同伴,叹了口气——没一个靠得住啊!
叶子独自沿着小花园漫步,三哥说这里很少有人会来。想起今天舞师跳的舞,她心里就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悲伤,也是因为……他跳的实在太好了吧,太好了一点,让她完全比不上,因为他很有可能是墨舞,才让她更加挫败。
“等一下。”身后忽然有人叫道,叶子诧异的回过头去,愣住了。叫住她的是那个舞师,“你……”“怎么了?不可以是我么?还是你,同他们一样?”舞师眼中有深意,面上虽柔和,眼神却凌厉。
“什么同他们一样?”叶子的好奇精神又上来了,一时间到忘了自己刚才还在悲哀感慨来着。舞师笑了笑,“没什么,只是在这宫里,他们都很讨厌我而已。”“而已?”叶子重复他的话,品味出了其中压下的辛酸,她体贴的笑了笑,换了话题,“你今天跳得真好……那是你以前创的舞蹈么?”“不是。”舞师摇头,“那是看到你的舞蹈才跳出来的。”“什么……好厉害……”叶子愣住了,没想到……他比自己想的还要厉害。
舞师摇了摇头,“舞者,就是要追随自己的心,跳出你自己,你的每一步都是你自己的感受,有时的舞蹈就是这么来的。真的把它变成一种定式,反而没有那么激动人心了。”“果然……”叶子叹了口气,挫败的感觉更甚,“跟你的舞蹈一比,我跳得实在是……”
“不,你跳的真的很好,你只是还小,你的感触,你的经历都还太少而已。再说了,”他忽然眨了眨眼睛,看起来变的孩子气,“没有你的舞蹈,哪来我的呢?”
“呵呵……”叶子被他逗笑,心里有些感动,这才看见,他身上穿的已经不是舞衣,甚至不是宋朝的衣服,而是金朝人的窄衣窄袖,虽也好看,但怎么看都那么别扭。
她奇怪的指指他的衣服,“你怎么……穿成这样?”舞师顿了一下,然后笑起来,“因为……陛下他要把我送给金国人啊,我怎么也该提前试试看这衣服怎么样才行。”
“送、送给金国人?”叶子惊讶的看着他,他点了点头,居然还笑得很愉快,“是啊,所以我之前装病,只是,到底逃不过啊。”
“为什么……”叶子喃喃,“为什么皇上要把你送给金国人?为什么你还能笑得那么高兴?”
“我可是不是没心没肺啊……”他自嘲的笑,“只是,你现在还小,你不明白。怨恨真的没有任何用处,什么帝王恩宠,都是胡扯,只要牵扯上利益,你就看得出那人心了。伴君如伴虎,十年恩宠,一朝尽付东流水……”他笑,只是笑,又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好好努力,以后,你会成为一个很棒的舞者,只是舞者,而不是舞师,你要记得。”说着,他转身离开了。
叶子面上还是怔怔的,自从五年前,她虽然跟着众位哥哥杀了不少金国人,但却并没有多么深刻的体味到金国人的可恶。然而这次……那样一羽白衣,就要陷入金国人之手,在金国人的囚禁下,再也没有了潇洒自由。她多多少少,有些明白了哥哥们对待金国人的心情。
她叹了口气,这才发现,她忘记了问他,他到底是不是墨舞。
傍晚的时候,叶子回到了屋内,她先去找了几位哥哥。
三哥在看书,五哥已经睡了,隗阮不知去了哪里,师父默默的不说话。稽怀一看叶子,微微一笑,“怎么了,有什么事么?”叶子怔怔的坐了下来,看着稽怀,想了又想,慢慢的说:“我刚才出去,碰到那个舞师了。”“嗯,他很棒。”稽怀笑笑,“真的很有可能是墨舞。”
“我不是说这个。”叶子摇摇头,“他刚才穿着金人的服装,他说……皇上要把他送给金人。”“啊……”稽怀怔了一下,叹了口气,“帝王的恩宠啊……果然靠不住得很。当政者软弱无能,也只能任由金国人欺辱,堂堂一国之君,却连自己喜欢的一个舞师都留不住……唉。”
叶子低下了头,声音也低低的,“刚才,他告诉我,要好好做一个舞者,而不是舞师。”“是么?”稽怀眼眸中有什么一闪,点了点头,“他是一个值得敬佩的人。”他回头看看叶子,叹了口气,伸手揽住叶子,叶子扑进他的怀里,肩膀一抖一抖的,抽噎道:“三哥……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真的感觉好难过。”
“我懂,叶子。”稽怀轻轻抚摸叶子的头顶,柔声说:“现在你理解为什么大哥不让你出风头了么?你若果被皇上看到你的才能,那是帝王,他想要的都是最好的,他也决不允许民间有什么东西比他拥有的好。所以,他会折断你的翅膀,会禁锢你的自由,甚至……把你送给金人。”
叶子还在不停抽泣,稽怀抱紧了她,“答应我,叶子,明天献舞,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可以再出头。叶子,你现在还不能理解,但我们六个,都不能失去你。”
“舞师大人,一切都准备好了,快该您了。”小太监前来报告,舞师点头,挥挥手让他退下,他穿的还是那缀有铃铛的舞衣,今日上了妆容,头上没有多余的发饰,只是挽了个髻,插了一根尖细却精致的银簪子,显得他异常美丽。周围那一些民间来的舞者都在盯着他窃窃私语。他抬头看看铜镜中的自己,忽然轻轻一笑。
“今日献舞的领舞就是大人一直想要的那个舞师,今日献舞过后,他就是您的了。”秦桧身为宰相,却一脸讨好的跟金国使者说这话,而那金国使者,也只是淡淡点了点头,全然不给他面子。秦桧暗暗咬牙,面里却笑得越发灿烂。
说话间,一群群舞者已经走了上来,一个个白衣白裙,一字排开。叶子和她的几位兄长也都在其中,等他们都上来了,舞师才徐徐走了上来,一出场,就让人惊艳。
叶子看着他,心中难过,想起了快上来之前,他忽然找到自己,对她说:“等一会儿,我可能没有时间,我想请你帮我盯着陛下身边的那个女子,盯着她的每一个表情,好么?拜托了。”他微笑,说得那么诚恳,她没有办法拒绝。
她紧紧盯着坐在赵构身边的女子,那女子身着盛装,却并不像皇后,那过分浓艳的装束,反而压下了她原本的清纯好看。她一直都是抿着唇面无表情的,直到——他开始旋转。
当舞师开始动的时候,她忽然微微笑了,叶子有些发愣,她第一次见到有人的笑容能为她增色如此之多的。她一直盯着她,顾不上其他的情况,只是脚步随着众人在动,心思却不在这里。因此,她没有注意到发生和要发生的事,也没有注意到,在那成群的官员里,有一人的眼光始终盯在这里。
忽的,身旁的五哥“啊”的一声,三哥也倒抽了一口冷气,她刚想扭头去看,耳边仿佛响起了舞师的声音,“请你的视线不要离开她的脸,无论发生什么事。”她咬了咬唇,没有动,于是她看到,在那个女子的面容上,绽开了绝世的笑颜。
当叶子再回头看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她正看到舞师竟然站在了金殿之上,正被金国使者一脚踹了下来,他的发丝披散了满身,而他的发簪,正扎在金国使者的心口。
而他心口,却有着更深的伤口,鲜艳的血从中涌出,那漆黑的长发,与汗水鲜血纠缠在一起绕在他的身边。
金国使者的那一脚,不偏不倚,正好把他向叶子踢了过来,叶子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的就接住了他。他的鲜血染了她一身,他看着她,轻声的问:“她……她是什么表情?”
“你一出来,她就笑了,你刺杀金国人她笑的很开心。”叶子低低的回答,看起来嘴角就像没有在动。
然后他也笑了,血沫也随着涌出来,“那、现在……”叶子咬咬唇,看向高台之上那女子无声哭泣的脸,又看向他,“她看着你……在笑,很温柔。”
“多、好……”他默默的说着已经气若游丝,却还是说:“我知道、你要找……但、但我不是……墨舞……我叫、卿徽。墨舞……柳镇……”“卿徽……”她叫他的名字,已经忍不住想哭,却被稽怀一把拽了起来。
稽怀将叶子拉到身边,看着那群士兵走过来,将卿徽拖走。叶子无声的哭泣,如同高台上的女子,在这里的人,最会隐忍自己的感情。这已经是第二次了,眼睁睁的看着想要救的人,就死在眼前,心里是对着整个世界的无奈。
时间永远都这样残酷,不会为任何人停留等待,不管你再大的英雄的死亡,也不能挽住她的衣角。
卿徽死后第三日,皇帝的诏令到达稽怀他们手里,只有寥寥几个字,是宣叶子上殿的。稽怀已经默默凝视这圣旨好一会儿了,却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办。席伽也看着圣旨,眼睛眨了眨,“三哥,我看不如我们替叶子上殿吧,就说叶子病了。”他话音刚落,稽怀还没有说什么,沈陌先摇头,“荒唐,皇上是什么人,怎么会信你这点小伎俩,要是去了,一样无法脱身。”隗阮点头,也赞成沈陌的说法。
然而,稽怀想了许久,却是点了头,“嗯……这个办法并非不可行,只不过……”他话没有说完,抬头看了看席伽,微微一笑,“这样吧,席伽跟我走一趟,沈陌和小阮在这里等,这事儿别告诉叶子。”
“怎么?三哥你有办法?”隗阮有些担忧,怕稽怀的办法只是自己去顶替叶子,稽怀温柔的笑,“小阮不必为我担心,你们安心等我回来,照顾好叶子。”说着,他拉起席伽,出门而去。
“嗯?朕传唤的人是那个女伶人,怎么来的是你们?”赵构坐在大殿上,俯视着跪在殿前的稽怀和席伽。
稽怀收起了平日总挂在嘴边的温柔的笑意,一脸严肃,席伽却还带着他特有的席伽式的好奇,四处打量。稽怀俯首回答:“草民知罪。陛下所传唤的伶人乃是舍妹,只是舍妹今日身体不适,卧床不起,故草民前来面君。”
“哦,那你是她兄长,旁边的呢?”赵构面上淡淡,看不出喜怒,撇向了席伽。席伽被吓了一跳,猛的抬头看了一眼,忽然想起是不能抬头看皇上的,赶忙低下头,吓得微微发抖。但他这副模样,却令赵构点了点头。
稽怀仍旧面无表情却恭敬地答:“草民是舍妹的大哥,他是舍妹的二哥。”席伽听他在皇上说谎都不害怕,心里佩服得不得了。
赵构点点头,又问道:“朕那日见那女伶人舞跳得不错,有意让她留在宫中,既然你是她的兄长,自然也可以为她拿主意了。”
稽怀回答的很迅速,立刻叩头谢恩,“谢皇上隆恩,草民不胜感激。只怕舍妹身体孱弱,到时不能为皇上献舞,拂了陛下旨意。”
“哦?她身体不好?”赵构皱了皱眉,有些不悦。
稽怀也不抬头,自然也看不到赵构的神情,也不感到害怕,冷静的点头,“舍妹自小身体孱弱,虽然跟随我们几位兄长练了舞蹈,但只要一跳舞救回立刻生病卧床不起。此次不能来面君,也正是这个原因。”
“嗯……”赵构沉吟了一下,“如此的话……你说你们都会跳舞?”“是,只是……草民一直不喜欢舞蹈,不能领悟。倒是——”他正想说什么,却又似想起了什么,忽然住了口,有意无意的往席伽那儿看了一眼。
赵构眉头一皱,看了看稽怀,又看了看席伽,冲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可会舞蹈?”席伽虽然低着头,却能感觉得到皇上再看他,一紧张,结结巴巴的,“我……不、不,草民名叫席伽。会些舞蹈,也会些乐器。”
“哦?你还会乐器?”赵构微微一笑,明显有些喜悦,“不如这样——既然你们的妹妹身体如此羸弱,不如就由你来代替她留在宫中好了。”
“什、什么?”席伽大惊,不由抬起了头,赵构以为他是高兴,见他抬起头来,长得也是白净耐看,心中更喜,倒也不怪罪他。
“可、可是……草民……”席伽百口莫辩,他嘴又笨,又不敢顶撞皇帝,一时急得简直要哭出来,一脸乞求的看向稽怀。
稽怀仿佛也被吓了一跳,此时头上冷汗直落,以同样惊惶的眼神看了席伽一眼。席伽这下更没主意了,上面赵构还在等他回答,他完全不知该说什么好。
正在这个时候,门外小太监跑进来,“启禀万岁,门外一位女伶人和她的几位兄长一同求见圣上。”
赵构一听,立刻挥手,“宣他们上殿。”又吩咐左右侍卫,“你们先下去。”他是怕这些侍卫唐突了佳人,佳人体弱,好不容易前来,别再出什么意外。席伽一时松了口气,却又立刻为叶子担心起来。稽怀眉头紧锁,汗落得更快了,担忧的望着殿门外。
进来的人果然是叶子,还有沈陌和隗阮,三人一同走上殿来,跪在稽怀身侧。一同说道“草民参见圣上。”赵构点头,还没说什么,叶子却已经毫无规矩的抬起头来,直视着赵构说道:“皇上,民女此次前来,是向圣上辞行,请圣上放我们兄妹离去。民女不懂规矩,哪里得罪圣上,民女不胜惶恐。”
她口里说不胜惶恐,行动上却一点没表现出来,反而觉得她很不把皇上放在眼里,赵构看在眼里,怒在心头,却不动声色,“怎么?朕要你兄妹留在宫中成为舞师,是多大的荣耀,你们竟敢推辞!”
稽怀见赵构动怒,一身冷汗,正要替叶子打圆场,谁知那“舞师“二字却刺激的叶子不管不顾地说:“如果留下做舞师只能向卿徽一样的下场的话,民女宁愿去民间吃苦!”
“放肆!”赵构一拍桌子,有了怒气,“朕见你跳舞甚佳,才想让你留在宫中尽力,你竟敢如此跟朕说话!简直大逆不道!”
稽怀这下是真的慌了神儿,一把拽过叶子,叶子却反而甩开了他,脖子一梗,正要说什么,忽然有人跌跌撞撞闯了进来,“陛下——臣有要事与陛下——呃……”话说到一半,那人才看到这一屋的人,一时愣住了。
这突然闯进来的人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子,但穿着一身官服,行为间虽然冒失,但不失风采。赵构勉强压下火气,却仍旧冷冷的说,“怎么今日都这般没规矩!薛爱卿难道不知上殿要先遣人来报么!”
“臣知罪!”那人赶忙跪下,“只是臣来到殿门口不见守卫,又是急事,冲撞了陛下,求陛下恕罪。”
“哼!”赵构冷冷哼了一声,却不能说什么,毕竟是他让周围的人都撤走的,“算了,平身吧!”
“谢陛下。”他说着,站起了身,然后微微侧了一下身子,目光与叶子的目光在空中微微一撞。
叶子猛的一抬头,忽然一个箭步冲到那人身边,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了娥眉刺,一下子抵在那人喉间。其他几人见状反应都很快,沈陌拔出了长剑,隗阮也将弯刀握在手中,稽怀站起紧紧盯着皇上,只有席伽没反应过来,反而庆幸自己不用留在这里了。
叶子目光狠狠的看着赵构,“皇上,此次只怕必须让我们兄妹几个离开了!无论如何,我们都不会留下来。”说着,她手中一用力,拖着那人后退了几步。
赵构终于忍耐不住,大怒,“你们不过几个伶人!可知威胁圣上是什么罪名!劝你们最好主动放下兵器,否则谁也别想走出这里!你们以为拿一个臣子威胁朕就可以了吗!”
“民女自然知道威胁圣上乃是大孽不道,只是事已至此,也绝不会后退。”叶子盯着赵构,“皇上若不顾惜臣子姓名,只怕要让众臣子寒心,让天下人耻笑了。”
“哼!”隗阮护在叶子身边,冷哼,“皇上不惜认金人为主,哪里还怕天下人耻笑!”他这话一出,赵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稽怀四周看了看,一时之间虽然侍卫还没有发现大殿中的异状,但迟早会发现的,事不宜迟……他忽然长袖一抖,有一节飞索快速的从他袖中掠出,“砰”地击碎了赵构面前的镇纸,又快速的收回,甚至都没让人看清是什么。
赵构吓得直往后缩,嘴唇嗫嚅着,“你……你……”稽怀不再装作满脸庄重,微微一笑,“皇上,草民无意弑君,但万万不要逼急草民才好。”
“你们……”赵构咬牙,却是敢怒不敢言。叶子见事情有了转机,赶忙说道:“草民几人对皇上并无意见,只求皇上放我们一条生路,只要出了宫门十里,自然会放了这位大人。”赵构看看那人,又看了看稽怀,扬声道:“来人啊!”
叶子一抖,难道这样也不行?却见稽怀向她投来一个安心的眼神。果然,跑上殿来的不是侍卫,而是一个小太监,小太监一上来看见这情况,吓了一大跳,“这……这……”
“什么这这那那的!”赵构火正没处发泄,被人看见了如此狼狈的一幕,不禁大怒,“快滚下去传朕口谕,就说是朕说的,放他们几人离开,任何人不得为难!”小太监被骂,赶忙连滚带爬下去了。
稽怀微微一笑,居然还一本正经的行了个礼,“多谢圣上。”赵构咬牙切齿,“你们给朕记住了!今日朕迫于形势放了你们几个,日后万不要让朕再碰上你们,也别惹上什么事,否则定斩不饶!”
虽然赵构说的恶狠狠,但几人都没有把这话放在耳里,拉着那人一路退下殿去,叶子抓着那人在中间,其他几人围在四周。一路上有无数士兵在旁拿着刀剑对着他们,可有皇上的话却是谁也不敢动手。
他们到真的安全出了宫门,只是没想到宫门口却有更大的危险在等着他们。
看着门口罗列的秦桧的亲卫兵,几人傻了眼。沈陌自然不会对秦桧有什么好脸色,只怕恨不得杀了他,怒目看他,直呼名讳,“秦桧!你居然敢拦我们!你想违抗圣旨吗!”
秦桧“哈哈”的笑,“圣旨?你们威胁皇上我还没定你们的罪,你们居然还给我说什么圣旨?再说了。”他缓缓走到军阵前,“圣上吩咐的可是放你们离开皇宫,这已经离开皇宫了。”“你!”叶子被气的说不出话来,四处打量,怎么看都难以脱身,“你……难道你不顾惜他的性命了吗?”
“薛大人啊……”秦桧微微一笑,“为国家除去奸臣贼党,自是光荣,薛大人故后,小人定当为你立书成说,歌功颂德。”
叶子脸色一白,他这么一说,看起来果然是并不在乎这个大人了,倒也是,他是秦桧,他又怎么会在乎一个小小的臣子呢?正当他们都有些无措的时候,对面屋顶上忽然传来了一个人的声音,声音悠长清爽,飘飘的传了过来,“呦,秦大人不在乎他的性命,可在乎自己的性命?”声音一传出,几人都扭头去看——对面的屋顶上方,蹲着一个男子,而在他出声之前,竟谁也没有看到他。
他右手执着一把弩,左手搭箭在弩上,手很稳,他笑的很放肆,眼睛明亮如星辰。叶子顿时喜上眉梢,“二哥!”其他几人也明显松了一口气。
涂肆呲牙笑,“小七你们真是笨的可以呢,进宫献个舞,也能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来。”他一边冲他们笑,一边好像又生了一副眼睛一样,淡淡的说:“秦大人,我劝你最好别动哦……你只要你一动,我心里就害怕,我心里一害怕,手就会抖,手一抖,这箭就要射出去了,万一射到秦大人,岂不是罪该万死?”秦桧气得直咬牙,却真的一动也不敢动。
叶子他们趁机带着那个官员迅速离开,秦桧也没有办法。看他们走远了,秦桧扭头要和涂肆打商量,谁知一扭头,那屋顶上,哪里还有一个人影。
“小七——!”叶子他们刚走了不算太远藏到一个隐蔽处,涂肆就已经追了过来,叶子此时才算真的放心了,放开那个官员,欢快的跑了过去,“二哥!”涂肆见到他们没事,也是松了一口气,伸手就用力拍叶子的脑袋,“笨小七!笨小七!什么人不惹,只挑那些惹不起的!”
“哎呦!”叶子赶忙捂头,奋力挣脱他,翻了个白眼,“烦死了你!好不容易逃出来就要听你念叨!还打我,讨厌!”涂肆摊摊手,又不甘心的戳戳叶子的脑袋,“忘恩负义的!也不知道刚才是谁把你救出来的。”
“哎,就是啊,二哥怎么找到这儿来了?”叶子揉着头,一边问道。
“我一回去就听大哥说了你们来皇宫了,我猜你们就要出事。”涂肆凉凉的说,叶子瞪他,“你什么意思你,什么叫我们会出事?”
“因为有你在就肯定安生不了啊……”涂肆笑嘻嘻的看着她,其他人感叹果然涂肆是叶子的克星啊。叶子气哼哼的,正要反驳,忽听旁边有人“咳咳”两声,几人都回头看去。
只见被他们抓来的那个官员有些尴尬的低低咳嗽,提醒他们的注意。叶子倒是真的忘了他了,见状赶忙道:“啊……对不起,我们也不是故意要抓你的,只是你刚好出现了,现在你已经可以走了。”
那人走到叶子身边,几人都提防的看着他,生怕他突然出手,谁知他却笑道:“怎么?叶子,你认不出我了,我可是第一眼就认出你了呢!”“你……你是……”叶子有些诧异,皱着眉仔细看面前这张脸,渐渐地,有一张小小的面孔和面前这张脸重合……“啊、啊巧?!你是啊巧!”
啊巧微笑点头,“叶子,好久不见。”
“啊啊啊——你真是啊巧!天哪!”叶子兴奋的简直要跳起来,欢快的笑着,一把抓住啊巧的衣袖,“我真的没想到还能见到你,而且你居然——当、官、了!”
“我也是……不过我却相信你迟早有一天会成为一个舞者的。”啊巧也笑,露出小小的两颗虎牙,顿时更像他小时候的样子。
啊巧看着叶子无奈的摇摇头,“你可真厉害……皇上都不放在眼里么?既然你没有认出我,看来你也看不出来我刚才是故意让你劫持的了。”
“你是故意的啊?”叶子惊异,果然是没有看出来……“呵呵……你果然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啊巧无奈的敲敲她的头,“不然你以为朝廷命官是那么容易劫持的?”
叶子看着他,傻傻的笑着,一时间好像又回到了小的时候,那个美丽的江南水乡——采着莲蓬划着舟,父母永远是疼爱自己的,啊巧永远是让着自己的,听书先生也从来没有要过她的钱……想着想着,她忽然红了眼眶。
别人由于离得远,隗阮更是在生闷气,还是啊巧先看到了叶子眼中的泪,条件反射的伸手为她抹去,擦过了却想起现在他们都已经长大了。只好微微一笑,收回手来,“叶子,不要哭啊……小时候你爱哭也爱笑的,现在长大了就不要再哭了。当时……你父母的事……”
他皱了皱眉,想要说什么,叶子却一把拦住了他,“好了,不说这个了好不好?我们好不容易才重逢的,你非要看我哭一场么?”
“哎……”啊巧叹气,“安慰你也不是,还是这样难伺候!”“嘿嘿……”叶子得意的笑。
两人正说得高兴,隗阮却是实在看不下去了,阴阳怪气的说:“怎么了这是?怎么还哭开了?这位到底是谁啊,叶子你也不给我们介绍一下?”
也许是因为高兴,叶子倒也没注意他的语气,反而经他提醒,开心的扭回身介绍,“恩,我忘了介绍一下了。这是我小时候最好的朋友啊巧,他们都是我的兄长,我那日离开家乡,后来就一直跟着他们。”
她笑着一个个为啊巧引荐,“这是我六哥隗阮。”隗阮哼了一声,小声嘀咕道:“只有这个时候你才愿意叫我哥。”
叶子没理他,继续说道:“这是我二哥涂肆。”涂肆笑笑,啊巧也笑笑。
“这是三哥稽怀。”稽怀冲他点点头,“请多多关照。”啊巧只是微笑,很有礼貌,却也很疏远。
“这是五哥席伽。”席伽笑的是最欢快的一个,简直看起来和叶子一样开心,他笑吟吟的看着啊巧,“真是太好了……原来小七还有个好朋友。末儿,你看到了么……小七还有个好朋友啊……”叶子额头上慢慢流下一滴汗,自动忽视五哥口中的“末儿”。
最后只剩下沈陌了,叶子刚要说话,啊巧忽然冲沈陌道,“这位……我好像认识呢……”他微微一笑,“敢问尊姓大名?”沈陌也紧紧盯着他,淡淡道:“沈陌。”
“沈陌……沈陌……我记住了。”话音未落,刚才还和和气气的啊巧忽然从腰间拔出了一支洞箫,“刷”的就向沈陌刺去。此番变化令人猝不及防,谁知沈陌却早有准备,似乎洞箫还没出,他的剑已经架在了那儿,两把兵器相撞,“当”的长长一声,两人各退一步,彼此虎视眈眈。
“这……这是怎么了……”叶子愕然,不知怎么啊巧就与师父动起手来。啊巧看着对面的沈陌,脸上全没了刚才的温和率真,一片冷酷,“叶子,你竟然不知道么?他就是当年刺杀府台大人——也就是我爹的凶手!”
“府台大人……是你爹?”叶子似乎有些惊异,稽怀看了看叶子,叹了口气。涂肆却没他那么温柔,直截了当的说:“怎么?小七,还装不知道呢?你只怕认出他的那一刻就猜到了吧。”
叶子一听,迅速收起惊异,然后干脆利落的一脚踩在涂肆脚上,“你少说两句会死啊!”涂肆疼得呲牙咧嘴,隗阮一边偷偷的笑个不停。
叶子不去管他们,走到啊巧身边,默默的看了他一会儿,“可是啊巧,他是我师父。”“师父?”这回啊巧是真的怔住了,看了看沈陌,又看了看叶子。
叶子点头,“当年……总之最后是他带我离开了。”想了想她又补上了一句,“我当时不知道府台大人就是你爹,对什么生死存亡也没什么大的印象。”
“可是……你现在知道了。”啊巧微微发抖,失望的看着叶子,“你现在知道了,但是,对你来说,我爹的死对于你跟你师父的感情来说,根本不值一提。”叶子张了张嘴,却只是淡淡的说:“看起来,是这样的。”“你……”啊巧怒视着她,“你太让我失望了。”
说完,也不再去看叶子,扭头对沈陌说道:“当初你逃走,我发誓要找到你,我发誓以后你我不共戴天。只是我没有想到你是叶子的师父,今日我不和你斗,你记住,我叫做薛川夙,若来日再见,我照样取你性命,而你——”他回头看着叶子,“而你若在拦着我,我就当再没有你这个朋友。你要拦我,我自然杀你。”说完,他也不回头,抬首挺胸,很快走远。
“哼哼,你瞧那个人的样子,哼!”隗阮气哼哼的,一边敲着桌子,一边模仿薛川夙说话的语气,“‘叶子,我可是第一眼就认出你了呢’……哼!他以为他是谁啊!”涂肆叹了口气,一巴掌打到隗阮头上,“我们都回来半个时辰,你一直唠唠叨叨的,烦不烦啊!”
隗阮也怒,却不敢对涂肆动手,只好拍到桌子上,“可他那个语气!亲密个什么劲儿啊!还对叶子动手动脚的,你们就不生气吗!”
“我倒觉得他可真是个好男人。”席伽坐在一边的软榻上在摆弄他的琴,一边笑道:“他为了叶子,见了杀父仇人都愿意放他一马,还冒着生命危险把叶子从皇宫里救出来,多么有英雄气概啊——”
“英雄气概……唉……”涂肆又长长的叹了口气,“小伽伽,你不要总让我觉得你是个女的好不好啊?”席伽有些委屈的看着涂肆,“我没让你觉得我是女的啊……你难道分不出来?”
涂肆彻底无力的趴在桌上,那边隗阮还在念念叨叨,沈陌自从见了薛川夙又变得沉默不语,最后还是稽怀说道:“你们现在还有空讨论这个?叶子被大哥叫进去已经有半个时辰了。你们难道忘了,大哥以往的教训,那些在外惹是生非的人,回来是什么下场。如今叶子捅了这么大的娄子,大哥……会不会将叶子逐出组织?”他这话一说,大家都不出声了,一起看着紧闭的屋门,默默担心。
屋内的气氛,远比他们想象的更加凝冻。叶子跪坐在大哥身前已经半个时辰了,可大哥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始终在写写画画,不知在干什么。叶子不由得心里害怕起来。五年来,大哥一向神秘莫测沉默寡言,但她知道大哥对她好,大哥虽然不多说什么,面对叶子却也从没有什么也不说的时候,即使他不开心,也会对叶子有那么些温和。
她不知道大哥会怎么样惩罚她,她也为自己在金銮殿上的意气风发的心情感到无比羞耻。可她还是什么也不敢说,沉默的大哥,总让她存着敬畏的心情。
“叶子。”许久,穆熵终于开口,叶子这才敢抬起头来看他,穆熵坐在案前,也低头看叶子,淡淡的说:“我刚才一直在想,我应该怎么惩戒你才好。”
叶子一抖,默默无言。穆熵接着道:“我想了很久,我决定让你看一点东西。”说着,他从桌案下拿出一卷看起来很古老的书卷,交给叶子。叶子有些忐忑的翻开,一页一页看了下去,渐渐看的冷汗直落。那是一份名单,一份被逐出这里的名单,后面的罪名一项项的列的非常清楚,绝大多数都是在外面惹了麻烦的。
穆熵看着叶子的表情,淡淡的说:“你也看出来了,他们是为什么被逐走的。我们只是一个小组织,但做的事却是惊天动地的事,每一件都可能惹到杀身之祸。按朝廷来说,我们都是十恶不赦的罪人。我们经不起折腾,叶子。但这一次,你似乎他们以往都要过分,所以我想了很久。”他说着,叶子简直都要哭了,眼圈都已经红了,想请求他,却仍旧不敢说话。
五年的时间,这里就是家,而如今,要怎么让叶子再失去一个家呢?穆熵看着她发红的眼眶,叹气,“叶子,你是个好女孩儿,我还不想让你离开。但你要跟我保证,再不能惹任何的麻烦,否则,再不会有下一次!”
“我……我……”叶子颤抖着,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对不起……大哥……对不起,我再也不会了,再也不会了……”“唉……”穆熵的口气终于软了下来,轻轻抚抚她的头,“好了,叶子,我也不是怪你……只是……算了,快出去吧,他们都在等着你。”
等了好半天,叶子才终于从里面出来,脸色低沉,眼睛也红红的,几人看此情况,互相扫视了一眼,心中不安。稽怀走上前,轻揽住叶子的肩膀,柔声说:“怎么了,大哥说你了?”叶子摇摇头,却是一副要哭的模样。
几人再度交换一下眼神,心中暗道不好。沈陌也走上前,小心翼翼地说,“叶子……是不是大哥他……赶你走了?”他话说得小心,谁知一说,叶子更是泫然欲泣,一动不动。
席伽一见这个情况,鼻子一酸,眼泪就流了下来,哭的比叶子还快。隗阮咬住唇,脸色变得惨白,脱口而出,“我去求大哥!”
而涂肆却笑了,他一手按住隗阮的肩膀,另一只手难得温柔的摸摸叶子的头,“别担心,有什么好哭的,这算什么好地方,就算不在这儿呆了,二哥带你去别的地方好不好?”
叶子抬头看着他,似乎在确认他是不是真心的,还没回答,倒是稽怀先说到:“你别想了,叶子是不会跟你走的。”
还不等涂肆再说什么,叶子抬头抿着嘴说道,“大哥他……大哥他……”她一说话,立刻所有人都看向了她,她抬头环视众位兄长一圈,叹了口气,“大哥他……原谅我了……”“他怎么能——等等!”涂肆习惯性的话说到一半,忽然意识过来,“你说什么——你说,他原谅你了?”叶子抿着嘴,点点头。
“哇哦!太好了!”隗阮第一个跳起来,兴奋的笑开了。席伽忙忙擦干泪,默念着“末儿”一类的话。稽怀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温柔的抱了抱她。沈陌明显的松了一口气。
只有涂肆恨恨的盯着她,毫不客气戳她的脑袋,“哎呦,我几天不在,小七学坏了啊!敢耍我,你敢耍我了啊!”他一边说着,一边手中的戳却变成了抚摸。
在闹成一团的人的身后,穆熵靠着墙站在那儿,静静的微笑着。
这时候,他们却都还不知道,这已经是他们,为数不多的团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