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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姹紫嫣红开遍,付与断井颓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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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日来,和一个朋友“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因为她的缘故,谈话每每都要触及三毛。谈多了,免不了要写。
事实上,我并不是一个绝对纯正的“三毛迷”,亦不觉得“这世间但凡有一件事、一句
话和三毛有关,便是好的”。但或许以我这样若即若离的态度,隔岸观花,冷静对视,没有
爱恨缠杂,世事更可能得以通明。再者,以我手写我心,也不怕露怯。
我看三毛
贾平凹评说三毛,年轻、坚强而又孤独,携了书和笔就可漫游世界;李敖评说,三毛硬把自己框在她那个一再重复的爱情故事中,其中有白虎星式的克夫、白云乡式的出逃、白血病式的国际路线和白开水式的泛滥情感;旅行家马中欣则从台湾、西班牙到撒哈拉,一路追随三毛的足迹,写下他所了解到的三毛——一个自恋、怪癖、神经质的女人。
一个人一段历史,一个人一个“三毛”。他人的眼中的三毛,似真非真,由来总不如自己胸怀中蕴含的那么真实,那么亲切。
在我眼中,三毛的一生称得上是“永远笨拙地活着”。似乎在每一个人生的岔路口,面对竖着的“艰难”和“容易”两块路牌,她总是义无反顾地选择“艰难”的那一边。或许那便是她灵魂深处与生俱来的原始冲动。即使历经岁月洗练,这种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情结被一再模糊冲淡,却总会在冥冥中推你一把,并永不消失。
她的文字,大多都灵动明艳,一如盛夏热烈的阳光,连空气里都弥漫着自由和幸福。可阳光的背后总有阴影,极端的希望可能是为了掩饰极端的绝望,就如她所言“我一生都在用所有的积极对抗我灵魂深处彻底的绝望”。
她的爱情,来得如此不易,却又去得如此仓促,六年的时间等待,又用七年的时间相守,再用一生的时间别离。
还有她如此诡异的死。在那个平凡而寒冷的凌晨,在病房浴室里,她用一双丝袜在一米六高的点滴架上勒死了自己,如此决然而淡漠。
她是强烈的。一生拼尽全力地反抗,不相信任何人指定的生活准则和幸福模式。不是为了否定什么,亦不为证明什么,只是率性而为,随心而行。
她是慈悲的。一生踏访了54个国家,以平等的姿态同欧美资本主义国家野蛮的文明人打交道,同落后僻远的拉非瘠土上文明的野蛮人做朋友。她对人间的眷恋是如此透彻真实。
在阅读她的日子里,我觉得自己时而和她靠得很近很近,近得能感受到她那股微微倦怠却又沛然的生命感,嗅到她身上独特的流浪者气息;时而却又觉得和她离得太远太远,远得怕穷尽一生也无法触到她的彼岸。认知的过程是如此漫长,我看不真切,我只看见——
三毛,她在前面等着我。
一个人的天涯
六十多年前的一个烟花三月天,三毛出生于重庆。三月的重庆,虽不及江南那般姹紫嫣红皆开遍,亦是莺飞草长柳浓时。三毛就这样在一片隔离了外界烽火连战的暂时平静中长到了三岁,之后随家人迁徙到了金陵。六朝古都积淀起来的浓厚文化气息,让这个天性慧明、敏感孤独的孩子开始了追逐一生的文学梦想。之后便是辗转上海,来到了台湾。似乎从幼年起,三毛就注定了一生辗转流离的命途。
时光,因为隔了一程山水,就生生被分成了两岸。此岸是秋水寒烟,彼岸已是落红如雨。用一炉香的时间来回忆所有的过往,或许有些仓促,但足以让一个不经世事的女孩,长到豆蔻华年。
少女时期的三毛,骄傲自尊到无以复加,一颗年轻的心在书册的世事悲欢、瞬息剧变中过早地苍凉、通透,以致她有着同龄人无法企及的成熟。那次刻骨铭心的学堂受辱成了她心中永无法愈合的暗伤,从此倔强地一别学堂便是七年。最孤寂无依的时候,她甘愿和墓地亡灵作伴,因为那儿没有悲欢、没有聚散,没有逼迫、没有屈辱,一切都随风飘散,唯留下满心幽静,赋予书卷。
一直以为,一个有才华的人,是凭借与生俱来的天赋和灵性才能与文字相知相融。但我忽略了,那些春耕秋耘的日子,是才思的源泉。三毛,这位惊世才女,在她文字背后,有着万千积累。从一篇名为《惑》的意识流小说开始,三毛的文学梦想发芽、茁壮直到开出一树繁华。
彼时的三毛凭借着满腔的诚挚热情和满腹横溢的才华,成为中国文化学院的一名选读生。在这片安静的学府,多情才女迎来了人生中第一场恋爱。他是戏剧系的大才子,冷漠而孤傲,却让三毛迷了眼。两情缱绻,浓情蜜意过后,他却终究不能许三毛一份岁月静好。于是,不能不放手,却又怕情难自禁,三毛带着颗为情所伤的心毅然离开台湾,奔赴西班牙。“爱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那么辛酸那么苦痛,只要还能握住它,到死还是不肯放弃,到死也是甘心”,或许,就是从此开始,三毛不愿意再为一个人将流浪的心缚回,也不再期许一份只求现世安稳的爱情;又或许,三毛生而所具的自由无拘的人格气质,注定了她了无牵绊,一个人天涯——
直到遇见荷西,这个大胡子的英俊男子,那么炽烈坚定地许下六年的诺言,就那么轻轻地将三毛曾经的梦寐以求摆在她的眼前:他的愿望是拥有一栋小小的公寓。他外出赚钱,三毛在家煮饭给他吃。如此简单而美好的心愿,最终牵引着三毛驻足于他的港湾。
但是爱上一个人并不意味着抛弃自己的一切追随,三毛仍然有心中无法割舍的追求——撒哈拉沙漠。只不过在《国家地理》上匆匆一瞥,那熔金的落日,倾斜在漫漫无垠的沙漠上,便刻在她记忆深处,像生了根,总会想起。“我只看了一遍,我不能解释的,属于前世回忆似的乡愁,就莫名其妙,毫无保留地交给了那一片陌生的大地。”这是三毛说的话。在她心底,认定撒哈拉沙漠,就是她前世的乡愁。
再次踏上寻梦的崎途,携着不羁自由的心,三毛兴致勃发地奔赴她的心之所向。与往日带着没有归属的心寻求慰藉不同,这一次,万水千山,只是为了赴前世今生一个无法舍弃的约定;道阻且长,却已有一个人在静候她既定的归来。
大自然奇幻诡谲的鬼斧神工,让每一个步入沙漠的人都不愿离开。没有最早的相遇亦没有最晚的错过,这只是一片最接近灵魂的地方,它让每一个来访者都甘愿付出,无怨无悔。当三毛以一个探寻者的身份,踏上这片古老的土地,循着历史绵延的蛛丝马迹一层层揭下它神秘的面纱,一颗漂泊了半世的心竟在这片荒凉僻远的地方,心甘情愿放下了所有。沙漠的贫瘠,沙砾的荡涤,短短数日,一头泼墨般乌黑的长发已染满风尘,往日娇艳的红唇干涩开裂,可三毛却甘之如饴,将在沙漠的日子过得风生水起:开中国饭店,装扮沙漠里最美的房子,探秘沙漠,环游七岛,潜水捕鱼,考驾照,当医生,交朋友……无论是阳春白雪,还是青菜豆腐,这个女子,刚刚进入生命的另一番天地里,就迫不及待地要把所有蕴藏的滋味一一尝遍。
我想,当时的三毛估计从来不会知道,这片给她太多圆满和奇迹的土地竟会在日后成为她穷尽一生都难以面对的回忆。一切的一切都随着荷西的意外之死,划上触目惊心的句号。之后,三毛在父母的扶持下,拖着疾病缠绕的身体和一颗曾经沧海的心,回到了台湾。
曾经孤孤单单独自离开,最终仍是孤孤单单独自回来,14年的异国生活,带给三毛的终究是一个人的天涯,一个人的流浪。
永远的流浪,永远的三毛
“小熊,你在不在家?好,我跟你说,我是三毛。如果你明天在台北,请打医院,再见。”轻轻柔柔的女声听起来好像仍是当年那个未曾受过伤的女孩,纯净,安然。这段电话留言成了三毛留在世间最后的声音,很可惜,这通电话最终没有被接起。倘若这通电话接通了,听到好友的声音,是否会改变三毛自杀的生命结局呢?我想,不会。三毛一生从不因为外界改变自己的决定。对待死亡,三毛的心中早有定夺,只不过是时机未到。
可我一直很疑惑,如三毛这样从来都整洁、漂亮、注重仪表的人,这一次怎么就容忍自己穿一袭睡裙,带着脖颈间深深地缢痕告别人间?这是得多么生无可恋才能放手地如此决然?
我以为,像三毛这样一个洒脱、随性的女子,应该活得清醒而洞明。她之所以,把珍贵的生命,和一切深情,交还给岁月,并非是向命运低头,亦不是她懦弱胆怯,而是未来那段时光水域,她不想再去涉足。世上风景都看遍,人间五味皆尝尽,爱恨情怨已了断,又还有什么值得遗憾,不能割舍?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犹如这首词之所言,三毛,你一世惊艳,姹紫嫣红,绚烂多少世人的眼眸,却不顾眼光留恋,即刻归于平静。你的花开,太美好,亦太短暂。
忽然想起张爱玲——这个三毛爱到骨子里去的人。三毛在生命的最后以张爱玲的一生为原型,完成了剧本《滚滚红尘》。或许是觉得在这世间,她想要交付的一切都已有了答案,一切都可以放下了吧。
这一次,是终于可以开始,一个人,永远地流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