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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陈和尚二三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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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澄净还是个小呆子,程睿也还不叫陈和尚。
玄正大师固然老成持重,奈何手下的徒儿们仍是一群顽童。慧根是要慢慢发掘的,淘气却是免不了的。
此时澄理的口才虽与后来的舌灿莲花天花乱坠相差甚远,却已经显示出了超于他人的机变灵敏;澄如生的膀阔腰圆,一望便知是一条好汉;澄正持重温和,虽幼年出家风范却犹如世家子弟,使人如沐春风;澄信性情刚烈,一股百折不回的执拗劲儿。动静不同,叽叽喳喳,群魔乱舞。
但是每一群小孩儿中间总有那么一个人,大家一窝蜂的往外跑的时候,他一定落在后面;一起做坏事,翻墙一定翻不过去;一起七嘴八舌,一定有一个呆呆的——是的,呆呆的,就是澄净。
小呆子澄净,生的不单柔也不强壮,不机敏,不固执——普通到可以忽略。这么一个小呆子本来是很容易被人欺负的,可是澄净身边还有一个澄睿。
程睿也和其他的孩子不一样,用他爹的话说,这个孩子有点邪性。
如果告诉他人要吃三顿饭,他就会问:“为什么不是四顿五顿六顿?”村里的孩子怕先生,个个都如避猫鼠似的,偏生他歪着头问:“‘天地君亲师’?谁说的?我为什么要听他的?不听就会死么?不会死我为什么听他的?”程睿爹抄起家法准备告诉他不听话确实是会被打死,他一溜烟儿跑进山里,“蹭蹭蹭蹭”几下没了影子。程睿爹找不到他,悻悻作罢,心绪稍平便开始担心小儿子的安危。
小程睿爬进山里,遇上了拎水桶练功的小和尚们,口中诵着他听不懂却十分吸引他的经文,健步如飞,眼神明亮。
三天之后,小程睿回家,胳膊腿儿完好无缺。程睿爹耷拉下的嘴角正在做向上运动,便被一个消息震的险些面部中风:“我要出家。”
小程睿脸上风平浪静,看见爹祭出家法竟没有拔腿就跑,一鞭下去,不哭不叫。程睿爹狠命抽了几鞭,发现儿子第一次结结实实挨了打,小脸儿憋得青紫,手也就软下去了。刚想丢下鞭子拎着儿子去关禁闭,程睿爬起来磕了三个头:“爹你打完了,我走了。”
一句话激的老头子又挥起了鞭子,一家子老老小小搂胳膊抱腿的拦下,程睿早就被丢进柴房,这才作罢,“帮”老头子一时气愤,厥了过去。
一家子七嘴八舌商量一晚上,老头子悠悠醒转过来,脑筋突然顺了,再和这邪性孩子顶着干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气死了。既然他想出家就送他去,一来顺了他的性子,说不定他反而转头不愿去了;二来若不能回转,送到庙里去磨磨性子,小孩子心头热过段时间也就淡了,肯定哭着闹着要回家。
程睿剃度的那天,旁边站着个小男孩,一双眼睛眨巴眨巴不说话。老禅师说了一句:“佛祖拈花。”程睿晃晃脑袋:“佛祖拈花,佛祖为什么要拈花?拈的什么花?”禅师笑而不语,摸摸程睿的脑袋,问旁边的小男孩:“你呢,你在想什么。”
小男孩张张嘴,有些窘迫,他不太明白自己来这里做什么,脑中还在回想刚才路上的景物,没有注意禅师的话:“我……在想满池子的莲花,风从花上吹过去。”禅师没有笑,微微点了点头。
小程睿从澄字辈,法号程睿;禅师盯着看莲花的小男孩的眼睛许久,定法号澄净。
此时澄字辈的小和尚多已经开始诵经,澄睿聪敏异常,不出一月便将小和尚们的经课阅完,从此更埋首佛经,孜孜不倦。
玄乘早已发现这个小徒弟的用功,只是性急求成,非是修习佛理之道,多次劝说澄睿戒骄戒躁,专心于一册。澄睿自觉遍览经书方能有所获,并不诚心听从师父教导。每每觉得所获良多,心猿意马。玄乘与住持良久苦心教导,均不得要领。
小孩子总少不了聚在一起七嘴八舌惹是生非,此时澄睿最喜欢高谈阔论他的见解,初始大家还饶有兴趣地讨论,但年龄渐长所学也渐多,每每与澄睿争执起来,少年意气最后定是拳脚相见,没有人讨得了便宜,澄睿却是最不依不饶的一个。就算是在师父面前,也敢开口分辩自己的佛理,结果自然是禁食禁足,屡教屡错,屡挫屡教。
渐渐的澄睿成了个小“鬼见愁”,孩子们惧他也不亲近他,只有澄净,听着他的理想他的理论,不说话只是剥开一颗颗莲子丢进嘴里。澄睿问起来,便眨巴着眼睛说:“你说的很是。”而别的小孩子见澄净老实好欺负,本来总是使诈骗他多做些活。澄睿亲近澄净后,澄净发现自己越来越清闲了。
小澄睿在柴房里关禁闭,小澄净就把馒头从窄窄的小窗里塞进去。澄睿一遍嚼着馒头一边不可一世唧唧歪歪,久了澄净也觉得烦,就丢莲子进去,澄睿张着大嘴接,接住格叽格叽吃掉。有时澄净丢了莲子壳进去,澄睿“卡拉”一声差点下肚,澄睿便在屋里捶墙,澄净在屋外笑的打滚儿。
时光如梭,少年们早已不复顽童模样。澄字辈的僧众武学俱已小有所成,各自也都拿起了师兄的架子,即使互不顺眼也会见面的时候笑笑道声佛号。澄睿的名声倒比小时候好了些,不是因为他终于有所收敛,而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所悟早已凌驾于众僧之上,连住持他也未必放在眼内,自是不屑纡尊降贵于这些愚顽之辈,有时候憋得急了,和旁人比比划划,旁人也就忍了,日子相安无事的过。
只除了澄净。
从小到大,澄睿给澄净唠叨过太多,到现在在他面前反而说不出话来了。更多的时候,是澄睿躺在澄净种莲花的水缸旁边打瞌睡,澄净在一边剥莲子吃。
到了后来,澄睿也不太出现了,他常常下山,下山回来便给澄净带一堆干莲子。澄净好奇心有限,从来不习惯追根究底,有时候显得呆笨。虽然他见过第一次澄睿回来怒发冲冠的样子,也听到过别人说澄睿是去白马寺讲经被人轰下来了,但是澄睿不说,他也不问。
一来二去,白驹过隙,大家都长成了身体结实的青壮年。
最后一次拿到澄睿给的莲子,是与师父讲经之前。澄睿的神情不太好,不过他还是对澄净笑了笑,给他一包莲子。后来澄净才知道,澄睿那天在山下,第一次片了一个在他面前杀鸡嘲弄他“不杀生”的村人的肉。澄睿的眼睛闪着一样的光彩,有些兴奋又有些邪意。
佛经辩论已毕,唯余袅袅青烟,檀香的味道熏得大殿暖融融香喷喷,澄净昏昏沉沉的想睡觉。方才澄睿舌战群僧,在场僧众无不张口结舌,胸闷气短,连辩才无碍的澄理也败下阵来。澄睿微笑端坐,自觉傲视群僧,余光过处看见昏昏欲睡的澄净,倒是真觉得好笑了。
良久沉默,玄正看向澄睿,澄睿心中一紧:“住持,我……”玄正摇了摇头,随即把目光移开。没有鄙夷,没有斥责,只是一种放任和无视。顺着玄正的目光,澄睿看到了澄净。玄正开口道:“澄净,你在想什么呢?”
昏睡间,澄净仿佛回到了那个清晨,摇头晃脑的澄睿和和蔼的禅师:“你在想什么呢?”澄净顺口接道:“我在想满池子莲花,风从花上吹过去。”玄正听完,默默点了点头。
澄净迷迷糊糊地就跟着大家一起回了禅房,倒头便睡。
后来,澄睿就再也没给澄净带过莲子,也没再找过他。
澄净也隐约听见有人传言,那次佛辩大会,住持说澄净才是众僧之中最接近佛的人。
当然没有这种事情,澄净摇摇头。只是澄睿不理他了么,他带来的莲子真的很好吃啊。
彼时已经有澄睿的恶名传来,大家低声偷偷的说,也不敢让住持和师父听见。当一件事情知道的人还不多的时候,大家都喜欢把它压起来,遮丑似乎是一种惯性。让师父和住持们听见,似乎就连自己也会有一种莫名的羞耻感。
这个时候,澄理已经开始辅助打理菩提院,澄实深受罗汉堂首座的喜爱,澄信的性子比戒律院首座的性子还要古板,没有地方比戒律院更适合他的了。
澄睿……他要去哪里呢。我呢?
大概给我个地方让我打坐发呆就行了吧,澄净塞进嘴里一颗莲子。
面对玄正,澄净想了想,说出了个奇怪的答案。
他跑到梅花桩第二层顶端去打坐。
从此练梅花桩的秃驴,阿不小师傅们都发现有苦不能言。
当他们直挺挺的飞上梅花桩顶端,平稳落下的时候,澄净在一旁闭着眼睛却好像看见他们飞过来似的说:“出家人不打诳语,练习梅花桩要一步一步的来。”打发他们重新回去把梅花桩挨个跳过,不可落地一次。
苦不堪言的小师傅们纷纷向慧海抱怨。
慧海觉得自己更辛苦,毕竟在梅花桩上打坐的是他师父辈的大师,他再有怨言也不能妨碍人家清修,同时还要安慰那些满肚子牢骚的小和尚们,板着脸告诉他们戒骄戒躁。
澄净之所以选择这里打坐,是因为他认为厉害的大和尚们都很能打坐,打坐一定是精进佛理的最佳途径。但是打坐时一点声音都没有,实在很无聊。以前有澄睿或碎碎念或打鼾仿佛还有点小乐趣。现在澄睿不来了,澄净觉得到梅花桩顶端打坐,既可以修行还可以与小辈们增进感情教导他们,一举多得。
这一天,一个来练梅花桩的人都没有。
当慧海也从他身边凌空飞过的时候,澄净忍不住叫住他问:“为何你们都往山门跑?”慧海说:“今天陈和尚回寺,住持和首座们早就听闻他在山下作恶多端,害的百姓苦不堪言。本就打算惩戒他,谁料想这厮竟顽劣异常武功了得,罗汉堂首座竟请出十八罗汉来对付他了!我们赶去看能不能帮忙。”
“陈和尚?”
“哦哦,听说法号是澄睿,是师叔你们一辈的。”
澄净睁开眼睛瞅了一眼,又闭上了:“你去吧。”
能不能帮忙?你们能帮什么忙,不是去看热闹么?澄净心道,又好笑自己什么时候说话也和澄睿一个模子了。
夜色渐深,少林寺渐渐安静下来。不知是捉到了,还是被他逃了?
忽然澄净听到一声“哒”,很细很细的一声,来人轻功很好,几乎听不到。
“哒”“哒”“哒”那人跳过每一根木桩,最后来到他面前。
“你眼睛都不睁一下就要叫我重跳么?”不等澄净开口,那人说道。
“十八罗汉在抓你。”澄净答非所问。
“你为什么不睁眼看我。”那人蹲下来。
澄净便准备睁开眼睛,可是那人已经用布将他的双眼蒙住。他的手环过他的脑后系了个结,然后拉住了他的衣领。
澄净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便说道:“澄睿。”
“嘘,想害死我你就大声喊。”澄睿说。
澄净觉得皮肤接触到了空气,冷冷的伴着夜露。他的武功虽不及澄睿,却可以惊动起别的人,但这样澄睿就一定会被抓住了。
所以他一直沉默着,一直到澄睿把他放倒,他感觉到澄睿的心口贴着他的后背,滚烫滚烫。
“澄睿,你做什么,你很重,压得我很难受。”澄净开口。
“所以你感觉难受你就喊啊,你喊出来你就不难受了,于是他们就会看见最有慧根的澄净和陈和尚裸裎相对。”澄睿伏在他的耳边,低低的说,他的气息吹得澄净有点痒。
澄净没有开口,直到他疼得紧紧绷起来也没有喊出声,最多也只是闷哼了几声。
鸡叫了,天快亮了。
澄睿站起来说:“从此以后,世上没有澄睿这个人了,只有恶人谷的陈和尚。”
澄净没有搭腔,因为澄睿吻住了他,只是双唇相碰,十分平淡。
他感觉到澄睿走了,太阳的光线透过布缝照进来。
他拿掉眼睛上的布,开始穿衣服。
穿好衣服后,他发现身边多了一捧莲子。
慧海掠过澄净的身边,特地停下来:“师叔,昨天那个陈和尚没抓着,听说跑去恶人谷了。”
“哦。”澄净波澜不惊。
慧海“嘿嘿一笑”,有些尴尬的走了。
澄净看看怀里。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