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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深闺·下 ...

  •   那天之后,李岳就等着茯苓的一句话,他觉得茯苓一定愿意离开,离开这几乎没得到过快乐的地方。不过茯苓却再也没有开口提这件事情。他不表态,李岳也不催促,还是照往常那样地去看他,虽然李岳已经在这里待得够久了。他从未在一个地方留过这么久,久到好像要这么一直到老。
      茯苓去过外面之后,似乎对了事物有了新的认知。他还是画画,不过那些画到底说了什么,李岳觉得自己能够看懂了。画布上有花,有草,有风筝,有孩子,还有自己。那副布被挂在布庄的正中央,李岳每回出门都要经过那里去看看,绕远路,也要去看看。
      茯苓几乎没提过要求,但这并不意味着李岳就不会给他带来惊喜。很多时候,李岳觉得茯苓就是自己要担负的责任,于是他便比以前来得专心认真,愈发有了一个医者该有的宅心仁厚,也更勤奋,哪怕刮风下雨,只要病人有所求,他就应他人之所求。李岳的闲暇时间少了,但还是会抽空去看茯苓,有时带着一串糖葫芦,有时是些零碎的小玩意。深夜里,他拥着茯苓睡觉,呼吸深深浅浅,光是两个人这么待在一起都是好的。
      春天的山花开了遍野,夏天的虫蛾不顾死活,秋天呢,秋天有李岳带来的金桂,香了楼上楼下,甜了嘴边心头。茯苓天天等着李岳,等着那人来,屋里就满是草药的气息,苦涩的,清新的,悲伤的,同时,也代表着鲜活的生命。
      等着,就像是儿童盼着糖果,妻子望着夫君,母亲惦着游子。他等着他的归人,满心渴望。
      “茯苓,你不愿意离开吗?”
      茯苓不记得李岳有没有问过自己这样的话,或许自己问过自己。他逆来顺受,最离经叛道的,莫过于认识了李岳。他有多喜欢他啊,多喜欢。
      李岳不再于白天带他出去,日头很晒,他讨厌刺目的光亮。他俩在夜晚出去,整个小镇都在沉睡。巡夜人经过的时候,他俩赶忙躲避,惊起了邻家的黑狗,拼命地吠叫,更引起了婴儿的啼哭,女人哄着孩子,男人低声咒骂,然后,一切又静下来,只有那些虫子,永远不知疲倦地聒噪着。
      李岳带着他走过大街小巷,听过溪流湍湍,看过会发光的虫子在身前身后翩翩起舞。李岳第一次亲吻他的时候,他慌张得不知如何是好,眼睛开开合合,然后,他的嘴里肺里全是那种草药的味道,全部都是,仿佛就这么把对方嵌进了自己的身体,自己的生命。他抱住这个男人,以为这就是快活的全部。不过很快,李岳就教会了他更多的东西,那些真正快活的事情。
      冬天里的夜很冷,他俩卷着被褥,头挨着头。李岳说:“等攒下钱,可以开个小医馆了。”他没说自己的营生开始变得不好做了。因为自己越矩太多了,分明是个游医,却在一个地方呆了这么久;分明应该混个肚子饱,却踏踏实实刻苦肯干,叫乡亲们越来越喜欢。正经医馆的,开了几年几十年,哪个愿意被抢了招牌,丢了生意,于是,他的日子不好过起来,但他总也想着法儿过下去,毕竟,茯苓愿意他留下来,一直留下来。
      茯苓眨眨眼,想说话又没说出来。
      空气冷飕飕的,但被窝里很暖,暖得连多说一句话都不愿意。
      茯苓,你愿意跟我一起离开吗?
      茯苓在半睡半醒的时候仿佛听到了一句极低的呢喃,但他很快就睡着了。被窝里很暖,仿佛置身于夏日那天边的云朵里。
      他们俩认识多久了,相好多久了,还会亲热多久?
      很多事情都是命,若是问了老天命中注定的事情,老天很快就会给出答案。

      冬天快到头了,倒春寒却来得凶狠。送饭的老人病了,先是咳嗽,没过两天,送饭的换成了前院的一个丫头。
      茯苓问她那老人怎么了,那丫头却像是遇见了鬼一般,远远地躲开了。第二天,茯苓再问,那丫头扔下两个字,“病了”,然后就飞快地逃走了。茯苓的那句“人在哪里?”飘落在了风里。
      再一天,丫头放下食盒,用一种几近决绝的口气问:“你想干什么?”
      “我……”茯苓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他想去看看老人,能说吗?他想去给老人送上几包药,能说吗?
      丫头盯着茯苓那微微泛红的眼眸,恶狠狠地说:“不许你害他!那是我爷爷!”
      哦,亲人!她在捍卫亲人,即使面对自己所认为的妖怪时,也极其勇敢。
      “……他病得厉害么?我想见见他。这么些年,我每天都能见到他,现在突然不见,我……”茯苓低垂着头,摆弄束带,声音也随之越来越低。他把长长的带子在手上绕了一圈又一圈,突然,听到女孩子的哭声。
      “哇……我爷爷,快要死了哇……”
      茯苓一慌,想要伸手去去擦那丫头脸上的泪珠子,可衣带却绞着手,怎么也挣不脱,生疼。
      “他在哪儿?我要见他。”
      “呜……家,在家……”
      “家在哪儿?”
      “西边,过桥……”

      这天夜里,茯苓没等到李岳,就一个人怀揣着问李岳讨来的药,去了老人家里。
      未进门就能闻到一股病人的气息,残败而又抑郁。
      老人只有一个儿子,本来睡着,被茯苓的叩门声惊醒了。他出来开门的时候,差点吓得尿了裤子,嘴上不停地讨饶,“大人您是来勾魂的吧,我爹在里头,您就饶了我们夫妇俩吧……”茯苓觉得好气又好笑,跟他也说不清楚,便直接去了里屋。
      老人的房间很昏暗,点着支蜡烛,只有豆大点光亮。老人看上去越发老了,耷拉着眼皮,但还醒着。
      等到茯苓坐到老人的床榻边,老人似乎才察觉有人进来了。他仔细地看了看茯苓,突然笑了,“小少爷,您可真来了。”
      茯苓张张口不知说什么好。
      老人又开始说话,“小少爷啊,我可都知道呢……我呀,早就知道了……”他看上去一下子精神好了很多。
      茯苓这才明白老人知道了什么。他又开始紧张,手把衣角紧了又紧。
      老人低声笑着,一边笑一边咳嗽起来。
      茯苓伸手想要帮着顺一把气,却又不知如何下手,便又缩了回去。
      老人的咳嗽里混着杂音,茯苓探手在床底拿了痰盂给老人。
      老人吐完痰后,躺回床上,说道:“走吧。”
      茯苓愣了愣,见老人的双眼盯着烛光,神情又开始萎靡起来。
      “走吧,走吧。”老人又说了一句之后,闭紧了嘴。他死命地盯住那烛光,像是在盯紧自己微薄的余日。
      屋里漏进一丝极难察觉的风来,烛光晃动不止。茯苓上前去把窗掩实了。烛光一闪一闪的,似比之前亮了些。他回头看看老人,老人的脸上看不出是高兴还是悲伤。他又去给老人压了压被角,之后再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好,失神落魄地回去了。

      第二日,茯苓见到那丫头,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
      他心一惊,想问又不敢问。
      丫头放下了食盒,没走,突然哭了起来。
      “我爷爷、爷爷,去了……哇……他们不让我回家,说是晦、晦气。我、我连爷爷的、最后一面,都没、没见到哇……”
      “去、去了?什么时候?”茯苓说话不利索起来。他心里早已料到,却还是有些不甘心,总不愿去相信。
      “大清早……我娘刚托人,偷、偷偷告诉我的……”
      “我帮你!”茯苓话一出口,又甚觉不妥。
      那丫头一脸的难以置信,一时间,她露出满载伤心的惊喜,“行吗?”
      茯苓再也不去细想,指点她翻墙出去。她费了好大的劲儿,总算是出去了。
      茯苓估摸着她走远了,方才一声尖叫。
      前院里突然静了下来,但马上,就响起了比刚才更甚的嘈杂声,有人过来了。
      最先来的是一个男人,相貌堂堂。茯苓却有些怕他,更多的是恨意。他打了母亲!他打了母亲!这句话在他心头绕来绕去,快要占据了他所有的思想。
      男人有些厌恶地皱了皱眉,随后喝道:“大呼小叫什么?!”
      茯苓回过神来,使劲地捏了捏手,说:“有人进来了。”
      男人的第一个反应却是,“你怎么知道的?他见到你了?”
      “没没,我……”
      “不是叫你别,哎。”这时,陆陆续续又来了人,男人回过头去,说,“进小偷了。”说完,他深深地看了茯苓一眼,走了。
      宋家给闹得天翻地覆,根本就没人发觉少了一个丫头。
      这天晚上,茯苓焦躁不安,生怕那丫头赶不及回来,给捉住了。而叫他更不安的,则是李岳已经有好些天没有来了。
      他在布上涂涂抹抹,最后画出来的,竟是一张男人的脸,英俊、棱角分明、笑容开朗。他把那匹布抱在怀里,到太阳升起来的时候,都没有想到去睡觉。
      他在午后有些暖的阳光里昏昏沉沉,那个丫头来了。她提着食盒,怯声叫道:“小少爷,用饭了。”
      茯苓赶紧把布卷了起来。
      丫头把碗筷一样样拿出来,摆好。她又说:“小少爷,谢谢您了。您可真是个好人,那个李大夫,也是个好人……”
      “李大夫?什么李大夫?!”茯苓惊呼出声。
      那丫头脸上有一丝极淡的笑一闪而过,“小少爷您不知道吧?那个李大夫啊,是外乡来的,人可好了。他这回摔伤了腿,还帮我爷爷看病,我家穷,他硬是不收钱。你们呀,都是好人,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要报恩的……”
      后面的话,茯苓是半点也没听进去。摔伤了腿,摔伤了腿啊!他心神不宁,连那丫头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他在屋里转来转去,最终捱不到天黑,戴上斗笠便爬墙出去了。他一路上走得急,根本就没有留神有人跟着他来了。

      待茯苓走到路上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完全不清楚李岳是住在哪儿,顿时急得团团转,又不敢贸然去问人。
      他贴着墙角走,便走便努力回想李岳说过的残言片语,好推断出李岳到底是住在哪里。
      正巧,一个孩子跑着跑着撞到了他身上。他本无心理会,但一看清那孩子,赶忙一把捉住。
      那孩子使劲往前冲,一边嚷嚷:“我不是故意的,您大人有大量……”他都快要捉不住那孩子了,便双手使劲,拑住那孩子的胳膊。那孩子吃痛,转过身来掰他的手。这时,孩子“咦”了一声,又叫道:“小姐,您是那位小姐吧?您这是来看李大夫的吧?”这就是小六儿。
      茯苓使劲点头,手却一直不放开。
      小六儿脸憋得通红。他是个半大的孩子了,知道男女有别。看着茯苓那跟嫩笋尖儿一样的白皙手指,一时疼都忘了,他抓着头发,说:“小姐您、您放开我吧?”他弄不清自己到底是愿不愿意这位小姐真的放开他。
      茯苓使劲摇了摇头。
      小六儿以为眼前的这位小姐居然不会说话,一边叹道可惜了,一边又问:“您是去找李大夫吧?”
      茯苓点头。
      “不知道路吗?”
      茯苓又点头。
      “那我带您去吧。”
      茯苓再点头。
      一路上,小六儿嘴上说个不停,不外乎李大人人有多好、天开始变暖了、以后再一起去放风筝之类的。茯苓只紧紧抓住小六儿的胳膊,一刻也不敢放松,生怕他溜走了似的。
      小六儿嘴上说得溜,脚上却走得慢悠悠,真不知有心还是故意。茯苓不好开口催他,可心里又急得要命,不自觉地便使劲地掐着小六儿的胳膊。小六儿美色当前,如此的“亲密接触”竟也乐在其中。
      好不容易,他俩到了李岳的住处前。门微开着,想是李岳腿脚不便,开着门好让看病的直接进来。
      茯苓一下子冲了进去,小六儿刚想跟进来,“嘣”地一声,大门在他眼前紧闭。小六儿摸了摸鼻尖,揉着被掐红的胳膊回去了。

      李岳刚看完一个病人,腿上的伤痛让他咬牙切齿。这时突然冲了个人进来。
      茯苓摘了斗笠站在他眼前,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刚伸出手来想要摸摸伤处却又不敢,立马缩了回去。
      李岳看着他这样,不由得想到了自己很早很早以前做的一个梦,梦里有个美丽的少年,自己不敢碰他也不敢喜欢他。李岳一边想着,一边心中充满了极大的满足,他一把揽过茯苓。永远,他都不会告诉这个可怜又可爱的小少爷,这条腿是被同福药店的人给打伤的。
      茯苓扁扁嘴,见了李岳是喜,但见他这样,又难受起来。
      李岳想把他抱进怀里,他赶紧挣了开来,只轻轻地倚在李岳的身上。他最终极小心极小心地摸了摸腿上打的夹板,轻轻地问:“疼吗?”
      李岳摇摇头,脸上带着笑意。
      “怎么这样了?”
      “不小心摔倒了。”
      “你爬墙都那么厉害……”茯苓说完,微微地红了脸。
      李岳赶紧调戏他,“去见你,翻山越岭都不怕。”
      茯苓的脸红得更厉害。李岳见了,就要去亲他。他躲了开来,最后,又凑过去亲了李岳一口。
      他说:“我们,我们以后一起……去哪里都可以。”
      “真的?你,愿意走吗?”
      “我想跟你一起,一直一起,哪里都好……”茯苓有着隐隐的担心,他怕自己这个样子会活不长,那么,他想跟李岳一起,一日也好,一个时辰也好。
      “我带你走。”

      茯苓在李岳处逗留了很久,李岳居然还想送他回去,被茯苓以一句“你还要不要腿了”给顶了回去。李岳转念一想,自己以后得多些担待,便千叮咛万嘱托。
      茯苓也懂事,一路小心谨慎,回到了小屋。
      他松了口气,摘下斗笠,然后便看到一个人坐在桌前!
      他张大了嘴想要惊呼起来,可喉咙里却只有极干涩的声响。
      他的脑海里嗡嗡作响,血往上涌,好像连呼吸都开始困难起来。
      那个男人,那个打了母亲的男人,那个呵斥过他的男人,那个深深地看过他一眼的男人,那个和他有着相似五官的男人……茯苓并不像母亲,他听到母亲曾经轻声嘀咕,他像父亲。他像父亲,人人都知道他像父亲,母亲更是知道,所以她不甘心。她爱这张酷似自己深爱的人的脸,同时,又深深地惧怕这张怪异的脸。
      男人坐在桌前,没点蜡烛,桌上摊着画卷。
      茯苓在晚上都能看得清楚,但就算看不清楚,他也知道,那幅画卷上画的是个人,他刚从那个人那里回来。
      茯苓咬紧了嘴唇,他浑身僵硬,可内里的血液却在横冲直撞。一瞬间,他的脑海里闪过无数的念头。被发现了,李岳,李岳,不行,筷子,丫头送饭来了,筷子,我可以杀掉他……
      男人轻轻地咳了一声,茯苓全身剧烈地颤了一下。他估算着筷子离他有多远,能不能一下子戳死那个男人。
      “你可把那小丫头可害了……”这是男人的开场白。
      茯苓开始抖动,怎么也停不下来。他使劲地绷直身体,可还是在抖,连心都在抖。“不、不关她的事,她不知道……”
      男人轻笑了一下,“不知道?不知道送了饭来,连个鬼影都没有?”
      “不关她的事,真的不关她的事……”
      “那丫头倒是死心塌地的,什么都揽自己身上,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是个什么货色。倒是你,哈哈,也真不客气,你母亲没教过你,要夹着尾巴做人吗?”
      茯苓一下子静了下来,他找到了比筷子更好的东西。
      “你不知道,她有多好……我以前,有多宠她……你都不知道。你不知道,我娘,这院子里的人,有多么的叫人讨厌……都疯了,都疯了,都疯了啊……”男人轻轻地搓着手,思绪仿佛被拉到很远很远。
      茯苓弓起身子,正想劈手拿过来那把裁布的剪刀。
      男人突然抬起头来,“那丫头,我没罚她呢。你啊,这么笨,明明进过小偷,自然加强了守备,你还到处跑,这么笨,这要是出去后该怎么活啊?”
      茯苓的神经好像绷断了一样,他开始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好。
      男人揉了揉眼角,茯苓这才发现,他比上次见到的,要老了许多。他本不该这么老,他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就是上次见到的时候,也不该看上去已到中年。
      男人突然变得有些絮絮叨叨,“茯苓啊……”
      这院子里的人,从没叫过他的名字。
      “茯苓是你母亲起的名,那个蹩脚医生有没跟你说过,这是味好药……茯苓是小名,大名,还没来得及想。”
      李岳。茯苓又开始紧张起来。
      “宋家没好好待过你,可这要是出到外面,哎……茯苓啊,还是走吧,这里好吃好穿,也比不得外面散漫高兴。”
      茯苓愣了一下。
      “你的画儿,可真的好。你母亲,以前也画得好。我娶了她,亏待了她……”男人走了。
      男人居然走了,留下茯苓独自发愣。
      然后,他去祠堂里端端正正地磕了一次头。

      三月三,上巳。
      少男少女外出郊游。
      有情人在窃窃私语。
      “你还在准备什么?别磨蹭了,等天黑下来,我们就要走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给镇上留个礼物。”

      第二天,整个镇上的人都发现城头挂着一大匹极其贵重的布卷,这是宋庄出的布,没几个人买得起。
      布卷上,是隐在夜色下的小镇,美得出奇。
      小镇里有个大户人家,是宋庄。宋庄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惨烈、绝望、令人悲痛。
      两层高的小楼守护着难以启齿的往事,也守护着形同鬼魅的少年,它仿若小姐的深闺,叫人有着无限遐想。深闺里,也有曾过旖旎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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